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姜衡一回头不见沈清明,巳予正风怒欲拔木,要癫。

    那是什么东西?

    这水池里不止有至尊龙鱼,还有藏在角落里不能见人的怪物?

    姜衡定睛一看,鱼头龙身,这他娘的才是真正的龙鱼罢!

    突然一峰插南斗,巳姜二人皆心如火焚烧,刹那间,那怪物一个回马枪杀回来。

    “噗——”穿膛破肚,血如墨倒,殷红一片,沈清明穿破血海,奋力展开鱼鳍,全速奔向巳予,他甩着尾巴,似炫耀又似警告,卷出巨大的水浪,一波接一波。

    沈清明不需要她救。

    那一刻,巳予有些遗憾地想。

    这辈子不知道还剩下多个年头,但许是没有这样的机会,让她“美救英雄”一次。

    他是自由的,果决的,没有什么能困住他,所以不会囿于牢笼。

    沈清明本身,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

    本在对外来入侵者虎视眈眈的龙鱼们惊慌失措,忙不迭一溜烟钻到石头缝里躲着。

    惊魂未定,沈清明取而代之,叼住她的尾巴连拖带拽,轻车熟路穿过弯弯绕绕四通八达的水底迷宫。

    倒着前进。

    沈清明脱险,姜衡继续风驰电掣。

    逆鳞刮得疼,巳予终于在丝丝入骨的疼痛回神,“瘟神,你别叼着我,我自己走。”

    沈清明不让。

    鱼都是转瞬的记忆,本就没有记忆的人化身成鱼,怕是雪上加霜,他只恨自己方才没想到这一层,但若是单独把巳予扔在上面,显然是个更坏的主意。

    不亲自看着,放在谁眼皮子底下都是老大难。

    沈清明生拉硬拽,巳予挣脱不开,她弯折鱼骨掉头过来,以牙还牙,给沈清明脖颈来了一口,顺利咬下两片鱼鳞。

    姜衡掉头回来正巧看见这一幕,有些莽撞地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鱼水之欢?

    求仁得仁,巳予作死,换来沈清明猛地一甩,猝不及防跃出水面,最后“咚”落回水里。

    御剑飞行似的,巳予:“......”

    沈清明这厮真是太猖狂了!

    真就把她当物件甩出了。

    砸进水里眼冒金星,颞颥突突地跳,一鼓一鼓的,胀着疼,巳予气得发疯:“瘟神,做甚摔我!”

    沈清明没做声,他和巳予之间离得很近,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穿过无形的屏障,巳予看到沈清明身上地鱼鳞掉了一层。

    她竟然鬼使神差地想,完了,沈清明该不会破相了罢?

    为了这么个事儿破相,好像有点不值。

    她在心里兀自为沈清明的脸惋惜。

    等沈清明游到她面前,她才发觉猛然分明是一潭死水,为何能察觉到流动的迹象?

    假山在水池中央,宛若孤岛。

    那底下是他们来时的路,可是,路呢?

    在他们入水后,那条路不见了。

    水面起舞了。

    只有快要下雨或者雨后天晴的清晨水面才会起雾。

    这座假山里头,确实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屏住呼吸,姜衡听到极其沉闷但又很稚嫩的呼吸声。

    仿佛重病的孩童命不久矣时留念人间的惋惜与不甘,扯得人心脏汨汨渗血。

    巳予盯着沈清明,目光里有审视,也有不解。

    作为节神,查明一切阴谋,端掉世间鬼祟,保佑凡人安居乐业,在其中注以人伦内核,让那些亘古不变的真理永久流传下去,理所应当。

    是何缘故,沈清明却鬼鬼祟祟,仿佛怕人发觉的似的。

    节神与凡人一样,一日便是一日,一天十二个时辰,跟沈清明断交四百多年,姜衡只记得沈清明对上巳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却忘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有些事,姜衡不能说,但并不代表他真忘了。

    重耳流亡饿倒在地,介子推曾经受过重耳的恩惠,为了报答重耳,便割自己的肉救下重耳。后来重耳称王赏赐一切有功之人,介子推拒绝封赏赐,带着母亲隐居山林。

    最后重耳听信谗言放火烧山,介子推葬身火海,寒食应运而生。

    此后每到这一日,家家户户不烧火做饭只吃凉食,以此颂扬介子推忠义之举。

    后来沈清明凭空而降,对寒食诸多不满。

    沈清明主张重耳恩将仇报,放火烧山以德报怨,寒食不应该只吃冷食,而应该对重耳加以重罚,在下十八层地狱,受凡尘万般折磨,才对得起重耳一命之恩。

    历法大为震怒,认为沈清明过于睚眦必报,戾气太重,罚他专司祭奠之事,看尽生死悲欢,历人间别离苦厄。

    没人愿意跟鬼打交道,节神全都敬而远之,沈清明却愣是凭借一己之力撑起了这份苦差事,他灵力大增,在民间的追随者越来越多。

    沈清明忙得脚不沾地,多次缺席历法议会,故而天道安排中元跟寒衣与沈清明共司祭祀。

    从前从没细想,姜衡猛然意识到沈清明在被历法重视的同时也在被天道忌惮。

    那么沈清明这般小心翼翼便说得通了,也许,他早就发现端倪,所以才缩手缩脚。

    杀夺命蛛没手软,进无人之墓,念开门咒时的犹豫,姜衡全都看在眼里。

    好在他并非莽撞之人,发现了仍旧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想看沈清明如何破局。

    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内心产生的坚定的认为沈清明一定可以破局地信息源自于何。

    水在流动,说明是活水。

    巳予想了想,说:“这水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

    沈清明点点头:“嗯,我们下去看看。”

    巳予眨着眼睛,他们现在是鱼不是土行孙,又不会遁地,“怎么进?”

    “这么进。”说话间,沈清明甩一下尾巴,沿着流水逆流而上,不一会儿已经到了山顶,他用尾巴撑住自己,伸头对从水里探出头一动不动的两人,催道:“快跟上。这扇门我撑不了不了多久。”

    从来只听过鲟鱼产卵回溯,没见过龙鱼在攀溪的。

    这座假山源源不断从中间拳头大小的孔源源不断往外冒水,宛如半死不活的火山。

    姜衡跟巳予紧随其后蹦上去,从咕嘟咕嘟冒水的地方往下冲。

    巳予瞪大眼睛,这通道很窄,只有巴掌宽,要不是变成鱼,还真进不来。

    周围黑漆漆的,尾巴跟鱼鳍摆动,有一股莫名的热气涌上来,在七经八脉游走,想要冲破阻碍,巳予有些头昏眼花,波浪汹涌,比钱塘江大潮还猛烈。

    巨浪拍打着,巳予听到一个含糊的声音:“咦咦咦,呀呀呀。”

    又是那唱戏的。

    还来。

    太黑了,也不知道沈清明他们跟上没有,她在识海里喊沈清明没得到回应,“嘭——”

    更大的浪拍过来,巳予感觉自己凌空而飞,接着“啪”落入水中。

    她还没来得及睁眼,又是一声,沈清明砸在她脸上,要不是在水里,非成肉饼不可。

    她反应飞快,钻入水中,滚带爬游到八丈开外,探头出来,没等到沈清明跟姜衡狭路相逢,反被姜衡砸得眼冒金星。

    他娘的。

    真是服了这俩男人。

    一个两个怎么回事?

    是嫌她命长不成?

    幸好是在水里。

    不对,为什么尾巴也疼?

    巳予艰难地转头,才发现自己的尾巴再次落入它鱼口中。

    这鱼长得跟袭击沈清明那条完全相反,龙嘴,鱼身,有一种长歪了似的那种不协调的感觉,巳予终于想起来在哪里看到过这东西了。

    无名之墓那底下的水池里的怪物,就长这幅丑样子。

    只是那两条庞然大物,一口能吞下三个大活人,而咬巳予的这条,只有巴掌那么大点儿,因为小,所以模样看起来又丑又可爱。

    然则小归小,下嘴没心软。

    巳予吃痛用力一甩,终于挣脱出去,结果尾巴缺了一块儿,看上去格外凄惨。

    “铛!”

    钟声重重,敲锣打鼓。

    有人在喊——

    “哎,马鞭收好。”

    “桌椅、桌帷椅披摆开,场下至少一百条板凳。”

    “鼓呢,鼓呢,那边儿,看见鼓没?”

    “都在做梦呢,马上角儿要上场,你们给我打起精神。”

    “今儿给乡亲们唱一出好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又是这一出,比在上头听的多了一些前情。

    目光所及之处,水波茫茫无际,中间巨大的水瀑一飞冲天,中间的渊潭深不见底,四周台阶错落有致,水从山壁里冒出来,不断往谭里流。

    水很冰,森森寒气逐渐聚拢,那戏班子的声音变得缥缈。

    巳予灵光乍现:“瘟神,这该不会是仿音咒?”

    以往凶险诡异的事情不是没有过,只是没有一次牵扯出这多麻烦事。

    沈清明那双眼睛化身为鱼也是深情的,闪着亮晶晶的水花,但语气依然维持着他独特的刻薄风格,“林老板终于聪明了一回。”

    这话讲的,她什么时候笨过?

    巳予不服,她拳脚功夫羞于见人,唯有比别人更灵光的脑子引以为傲。

    哦,对,她还过目不忘!

    即便只用在看话本上如数家珍,对她当大善人并无多的裨益。

    她拿尾巴一卷跳出水面甩沈清明一脑子水,“士可杀不可辱。”

    沈清明溜得飞快,巳予扑空,误伤姜衡。

    巳予还想要再追击,就看见姜衡哀怨地看着她,算了,给姜衡面子,不跟沈清明计较,跳进来也不是为了跟沈清明口舌之争。

    正色地环顾四周,这就是个地下深渊。

    越是往下看,越是沉溺,越是沉溺,越是专注。

    致命吸引,爱恨情仇纷繁复杂纠葛在一起,融为一体。

    没什么战斗力的人运气倒不错,巳予在水面蹦了几圈,被水面反射的白光一照,恍然发现,白雾之后,台阶之上,矗立着一扇三人高的拱门。

    在拱门那头,有一处凹窟,里面窝着一尊佛。

    有佛还闹鬼,一时间,巳予都不知道究竟是这鬼祟太凶煞,还是佛祖没显灵。

    说起来,巳予没见过佛,不光巳予,沈清明跟姜衡也没有。

    都说佛在心中,沈清明他们这样的节神,与修道礼佛的那些全都不相关,他甚少注目,但也不会跟巳予一般,百无禁忌在心里龃龉佛祖。

    信则有,不信则无。

    沈清明能成为历法的左膀右臂,源自于他任何时候都谨小慎微。

    不像巳予,能毫无顾忌地嘀咕:“佛祖每天看这些鬼动静,竟然还能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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