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昱哈哈一笑,“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把弦师请上来。”

    名家气韵,玉珠走盘,场中吵嚷一下被骇住。顾滢另择一案作画,杨昱起身给她侍候笔墨。

    我和申叔面面相觑,阿滢是最求体面的,如今这般境遇,却仍旧如常,真真是魔怔了。

    欢畅的乐声中,顾滢吟咏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也罢。”我叹了口气,转头对仆从道,“去请笔墨来,有劳。”

    宴未毕,申叔搀着我提前离场,我下意识地回望,恍然发觉,很多年悄然逝去的光阴,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雨打香樟,眼前是朦朦胧胧的雨幕,申叔撑伞站在雨中,我笑着抚上他斑白的鬓发,“咱们都老了。”

    申叔释然一笑,眼神温柔如水,“时光如逝水,岁月如流光,留不得揽不住。我们在一处、还在为世人添光,即是大好。”

    顾滢在雨中翩然起舞,而后颓然倒地,眉峰紧蹙,眸中是化不开的愁色,喃喃细语、肝肠寸断:“眼看我起高楼,眼看我宴宾客,眼看我大厦倾,眼看我,楼塌了(liǎo)……”

    “容卿!”杨昱疾走如飞,奔入雨中,弯腰将她抱起,大步流星。曲折的长亭下,他闭目在她耳边絮语,“我们胜了。”

    她虚弱地握住他的手,终是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杀了吧。叛国者,留不得。”

    十一月六日,安隆公司老总因病去世,商势倒转,怀生公司一举掌握华中及江浙沿海市场。

    屋外太阳有些灼眼,阳光疏疏落落地映进来,给冷肃的气氛添了几分暖意。

    顾滢面无表情地看着汪淞南,声音凉薄:“我说过,志不在此,非不能也。不争之争,无道之道。人挡杀人,神挡,弑神。”

    汪淞南停下涕泣,死死地盯着她,“顾怀生,你不得好死。”

    杨昱闭眼,“拖出去。”

    七日,安隆公司前老总之子汪淞南于家中自裁。

    如此惊变,未曾受访,未曾登报。

    反倒在一年之后,顾滢举家迁回仪征的消息登上了湖北日报。

    有人讽道:“来时顾怀生,去时顾容卿。”

    其实这真是冤枉她了,戾气和悲悯在她身上从来都是共存的。

    阿滢和维平走前将学校捐赠,育中由私立转为公办,东西校区彻底拆成两个学校。东校区仍叫“育华中学”,由申叔担任校长。西校区因在城西,改称“西门中学”,由谢豫章接管。

    开学三个月之后,申叔的工作才稍稍松快了下来。

    然后他的工作重心就放在了——听我的课上。

    由私转公,课本也换了,我必须得带着书上课。申叔在后面给自己安排了一张课桌,端端正正地坐着。

    “知诱物化,遂亡其正。卓彼先觉,知止有定——”①课刚讲一小会,忽然听见一阵鼾声,我忍不住问:“谁在睡觉?”

    孩子们齐齐转头。

    哦,原来是申叔。

    “没关系,我们大点声音讲。”

    注释:

    ①“知诱物化,遂亡其正。卓彼先觉,知止有定”:引自程颐《四箴》,意思是,被各种见解的引诱,受到外物的影响,遂失去了它的纯正。那些杰出的先知先觉者,知止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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