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破晓,八月天山上融化的雪水奔流而来,渭干河水叮叮咚咚地流得更畅快了,

    河畔那棵歪脖子老胡杨树下,添了四个坑。

    借着晨曦,她用小刀把那青色菱格纹地毯子割成两半,一半裹住了阿娘,一半裹住了那提爷爷,又把乔勒旁爱用的水烟袋放在他身边,用最细最干净的砂砾把他们细细埋好,又去河里挑了一些漂亮圆润的石头,把他们的坑圈住。

    王维与苏克莎也在默默地一起打下手,默契地配合着。

    做完这一切,阿宛在坟前跪拜了三次,终是晕厥了过去。

    阿宛醒来的时候,又是傍晚。

    她躺在阿娘住的那个石窟坑上,恍恍惚惚地坐起来,差点以为像以前一样,喊一声,阿娘就会出现,笑吟吟地端过来一碗鲜美的羊汤。

    真有羊汤的味道传来,一扭头,看见苏克莎正端着汤走过屋。这一刻,阿宛眼又红了。

    这世上和她一样,自小吹着克孜尔山谷的风,吃着阿娘做的饭,听着那提爷爷的琴声长大的,只有她了。

    想到这样,阿宛紧紧抱住了苏克莎不放,眼泪打湿了她的肩膀。

    苏克莎拍了拍阿宛, 轻声说:“先把这羊汤喝了吧……你都瘦啦……“

    一直以来大家都说,阿宛是苏克莎的同胞姐姐,只是长得不像;现在才知,苏克莎其实比阿宛还大一个月,只是先天不足,一直稍瘦小一些。经过这些磨难,苏克莎也应该长大,从此担起姐姐的责任,和阿宛两人相依为命了。

    苏克莎看着阿宛咕咚咕咚把汤喝完,慢慢说道:“那天,南窟的工匠怕被牵连,全跑走了;今天,佛事里正过来找我们,说不杀我们已是曹大人的大慈悲,这屋子,这山谷,是断断不能让我们这样的逆贼住了,限我们明天搬走。“

    阿宛越听脸越沉,最后把头一扬,哼一声:“这些狗东西!平时也没少喝我阿娘做的羊汤!谁还要和这群忘恩负义的家伙住一起!我们走就是了,马上走!”

    苏克莎拉着阿宛的手,看了看这间熟悉的石窟,问:“那你打算走去哪里?”

    阿宛说:“除了不去长安,哪里都可以!天大地大,我本来就要飞出这个山谷的!“

    苏克莎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先去苏巴什佛寺……看看阿娘说的依尔娜……“

    阿宛拉着苏克莎的手,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苏克莎,不管在哪里,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永远是我的姐妹。是你的阿娘和阿爹救了我阿娘,那他们也就是我的恩人!”

    苏克莎终于忍不住,抱住阿宛痛哭起来。

    不一会,阿宛听到背后脚步声,回头一看,居然是崔天呈和王维。

    他一脸风尘仆仆,幞头上厚厚一层沙,显是刚刚赶到。看到阿宛她们,他张嘴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想上前却迈不动步,只深深望着她们,眼里泛起红晕。

    苏克莎一脸惊喜,但转念又觉得惶然,阿宛已经利落地抄起手边的碗砸过去:“你个大骗子!!你害死了我阿娘!!你滚!!!“

    哐镗一声,碗在他耳边的岩壁上迸开,一块锋利的磁片在崔天呈脸上划开一道血痕。血涔涔而下,而他并没有动手去抹,倒是苏克莎赶快抓了一把炉灰想要敷上止血。

    阿宛一声断喝:“不许帮他!!你不记得阿娘和那提是为什么死的吗?就是他送给那提的令牌!他说是要报恩,结果!!”

    王维想要上前解释,崔天呈抬手拦住了,他手指轻轻颤抖着,深深作了个揖:“这件事的确因我而起,唐隆之变事出突然,我们于万里之外又音迅不通,实在不知转瞬之间,原本让百官趋之若骛的韦后令会变成穿肠毒药!造化弄人,我实在无话可说!”

    王维急急拉着阿宛的手,低声道:“那天我们在洞内听到的,曹大人明明可以把那提他们押入安西都护府,但他想要卖替崔大人一个人情,把这件事瞒下来不让更多人知道,这才……”

    “乒”一声,又一个灯台砸在地上,是阿宛。

    她怒目圆瞪,声撕力竭地喊:“大人们的一个人情,就值我们百姓那么多条命吗?凭什么!凭什么!”她用力甩开王维的手,怒不可遏地指着他:“摩诘,你总说你从小就读佛经,那我问你,佛说一叶一菩提,佛说众生皆平等,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汉人公子们,可真有把我们这些百姓的命看得与你们一般无二?”

    这样的诘问振聋发聩,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王维看着阿宛锐利的眼神,无力地垂下手,心中那一点点世家公子的自私与傲慢,终被她剥了出来。

    崔天呈羞愧无比,半晌,叹气说:“也罢,说到底是父亲为人不端,曾在韦后帐下任其差遣……我本是家中几兄弟之中最不入世的一个,不爱功名也不堪俗务,素为父亲不喜,更不懂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诡计权谋。此次西行,我本以为礼佛即是礼佛,与朝堂无关,看来……罢了罢了,这笔帐,我永远欠你们……”

    见阿宛双目发红,状如疯颠,苏克莎直视着阿宛,慢悠悠地说:“阿宛,阿娘临终时说的,依尔娜看她孤苦邀她同住,这才让刺客追到家里,害死了依尔娜,她的丈夫。那是不是我也可以怪阿娘害死了我一家人,要恨阿娘一辈子?” 她紧紧握住双手,嘴唇颤抖着,用尽全力说出这些话。这几日这些念头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终于从舌尖滚出,如释重负。说完,一行热泪滚滚而下。

    阿宛脑子里轰地一下,喉咙里仿佛被一团无形的东西堵住,一时间呆住了。

    苏克莎抓着阿宛的手,对她,也像是对自己说:“你刚才说,我永远是你的姐妹。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愿意放下那些怨恨的念头,因为这个世界有那么多高高在上的人,皇后也好,王府也好,他们在长安挥一下袖子,刮到这里就是一阵龙卷风,我们根本无力抗拒。但我知道,这十年来阿娘是怎么对我的,她给我做的饭,缝的衣,都实实在在能看到,能摸到。那天阿娘和我躲在干草堆里,一直抱着我护着我,被刺到了也一声不吭……这就是她对我的心意,我一直知道的。”阿宛再无言以对,颓唐地垂下肩膀,那一股怒火终是消散了。

    她扭头看着崔天呈,又看看阿宛:“我也愿意相信崔公子的发心,绝不是要害我们。至于以后,也要给他一个证明的机会,是不是?”

    见阿宛还是不说话,苏克莎坐直了身体,一字一句地说:“你还不记不记得阿娘说她曾经遇到过刺客?我的身世已经分明,可是你还有那么多秘团要解开,你难道不想找到你阿爹,不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想知道你阿娘和阿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

    这几句话如五雷轰顶,让阿宛骤然挺起身,喃喃道 :”阿爹……我阿爹……有人要杀我阿娘……“ 崔天呈猛然回想起那日的歌舞,拍掌道:”那日你阿娘和那提演奏的舞曲,十一年前我曾在寿春王府有听过,当时就惊为天人,所以至今记忆深刻。“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会,拍了拍阿宛的肩膀:”如果你还信得过我,我愿意带着你们一路寻访,打听你父亲的下落。也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可否?

    良久,阿宛擦了擦眼泪,认真地看向崔天呈和王维,重重地点了点头。

    所有人如释重负。王维先是抿一抿嘴,笑意控制不住的越来越深。

    崔天呈也是眼里带笑意,看向苏克莎,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日里沉默乖巧的姐姐。

    她的平静,其实正是人生大智慧。

    几人终是放下心结,决意结伴而行。

    阿宛与苏克莎这一双孤女,自小与阿娘与那提爷爷到处流浪,早已不知自己的家乡与来历,只把这克孜尔山谷当成根。这场祸事之后,真真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只有他们了。

    崔天呈带着王维还有崔原崔野,在几个坟前深深跪拜。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想到这几人远在长安之外万里,却依旧被大内朝堂之上的刀光剑影所杀,不禁唏嘘。现下竟觉得,也许反是在风云之中,在风暴之眼更是心下安定。

    几番波折,几人又站在了克孜尔山谷口,先前去苏巴什佛寺,再一路向东折回洛阳。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也许便是永别。

    阿宛和苏克莎带着阿娘的舞服和那提的乐器,坐在骆驼上回望着这里,

    贪婪地最后一次看着这里的每一寸山,每一棵树,然后一挥驼鞭,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维却是盯着远远的天宫乐伎窟,一步一回头。

    此刻的他还不知道,克孜尔石窟留给他的,将是他这一生爱与骄傲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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