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如意再次见到萧十一郎，也不过几天之后。
越三娘看出她内力尽失，假意告诉她谁是总堂贪墨的人，借机用暗器分散她的注意力。几个负伤的朱衣众也赶过来围攻她，任如意倒是不慌不忙，即使左肩上挨了一刀也不形于色。
她在心里微微叹气：怕是今天要便宜了越三娘，让她多苟延残喘几天了。
她突然听见元禄的一声高呼：“如意姐！”
几个填了东西的布袋被扔了过来，越三娘以为是暗器下意识躲避，而她借机以其为垫脚，跳出堵截。越三娘冷笑不已，掌心一亮，面前的树上却突然出现一个倒挂金钩的“野人”，手里哗啦啦掉出朱衣卫制的飞镖与袖箭，咧开嘴冲她笑。
电光火石之间，任如意已经把剑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任如意冷冷地问：“谁？”
萧十一郎还在像猴子一样摇摆。
越三娘知道自己横竖都是死，咬了一下后槽牙，面色迅速变黑，倒在地上。任如意大骇，扼住她的脖子。
越三娘露出诡异的微笑：“我不会告诉你，但他联系不到我，一定会查到你的……”
她就此断气。
萧十一郎急急地跳下来查看尸体：“怎么就死了？”
任如意本来也没指望她能说出来，对于这样的场景并不意外。她斜睨着萧十一郎，他的毛发长得太浓密了，头发随便地修剪到齐肩的高度，眉毛很浓，鼻子很直，胡子虽然不长，但粗到仿佛能扎破人的脸。
任如意微哂道：“你为什么不刮胡子？”
萧十一郎道：“出京了，不用抛头露面，自然也没有刮的必要了。——不过，既然你这么问了，我以后照刮就是。”
这一段对话分明是暧昧的，他们两个讲来却没有丝毫的芥蒂。任如意坐在拉着药材的马车上时才想到这层，她为自己的一反常态感到吃惊。
尤其坐在她身边的人还是顾远舟的时候，任如意心里想着旁边骑马的萧十一郎，嘴里还要尽量简洁又不失讽刺地一来一回。
顾远舟总结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保证你到达安都之前的安全，帮你查清害死安国皇后的真凶，你教给公主一切有关安国的事。”
萧十一郎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一直心不在焉，突然惊住了：“公主？哪里有公主？”
元禄憋着笑：“皇子，是皇子，萧大哥你听错了。”
萧十一郎想了想，道：“也是，这等大事怎么能偷龙换凤？虽然阿盈确实有点爱哭鼻子，我还是能看出来他的男儿血气的。”
顾远舟掩唇大声咳了两声。
任如意本来已经把眼睛合上了，突然又睁眼道：“我要你以最珍贵的东西起誓。另外，我的真名是任辛。”
此言一出，元禄一惊，下意识拉紧了缰绳，只有萧十一郎还在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发现他们不见了，也只大声喊了一句：“我去前面打壶酒。”
元禄和顾远舟很快接受了她就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顶级杀手。顾远舟举手道：“六道堂顾远舟，以天道殉国兄弟之名起誓，此生必遵与任辛之约。若违誓，天道诸弟兄永入无间阿鼻，累世不得昭雪冤名。”
任如意点点头，下巴向前一指：“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顾远舟没有答话，元禄应道：“萧大哥一直是这样的。出京之后，我还感觉他的笑容变多了呢。”
他嘻嘻地笑道：“若不是萧大哥不擅作诗，他都能当李白的转世了。”
顾远舟一扇子打在他的肩膀：“行了，驾你的马吧。”
任如意心中微动，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顾远舟又道：“六道堂的人难免同朱衣卫有过节。在我的亲信面前，你是褚国的不良人；在使团其他人面前，你是六道堂的女缇骑。”
谈话之间，他们已经到了集合的地方。萧十一郎的胡子已经被刮掉了，一个身形颀长、风姿俊朗的长衫男子正围着他喋喋不休。
那个男子看见顾远舟等人远远地过来，忙道：“东家回来了！”
萧十一郎走到另外一个人面前，笑眯眯地揽他转过来。另外那个男人浑像顾远舟的亲弟弟，脸上波澜不惊的表情别无二致。
顾远舟介绍道：“这是于十三，会做□□；那是钱昭，什么都会一点。”
他冲钱昭点点头，钱昭就坐在酒摊的桌子前，替对面的任如意把脉。萧十一郎装满了自己的酒壶，也坐过来。于十三像只花蝴蝶一样在任如意身边飞来飞去，元禄倚在柜台边上，无奈地摇头叹气。
钱昭是个惜字如金的人，他让任如意和酒服了药后，也只是打手势叫她掀开衣服，用萧十一郎的酒壶清洗伤口，于十三和萧十一郎背过身去。
于十三揽上萧十一郎的肩膀：“好哥哥，真是好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公平竞争，美人青睐谁还不一定呢。”
萧十一郎笑嘻嘻道：“我的好十三弟，丑话说在前头，你在女人身上跌过的跤怕是比我走过的路还要多，哥哥哪里抢得过你呢？”
他又道：“不过，你可不能小瞧了女人。我见过的不少女人，内里是披着人皮的狼……吃了你都不吐出半分骨头。”
受伤的母狼坐在车上的时候，身体也如同一把绷紧的弓。
萧十一郎懒洋洋地倚靠在药材堆上，驾车的换成了钱昭，元禄和顾远舟共乘一骑，于十三另乘一骑，抓紧时机靠马向前：“还没问过姑娘芳名？”
任如意冷冷道：“任如意。”
于十三笑道：“‘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姑娘姓也大气，名也好听。不知姑娘芳龄几何，家住何处，可曾婚嫁——”
于十三话音未落，任如意忽然极为妩媚的一笑，就在于十三惊艳的那一瞬间，她手中稻草刷的一抖，已经变成一条直线，直抵于十三的右胸下部。
她道：“你的罩门在巨阙穴。”
于十三神色骤变。几乎在同时，前方驾车的钱昭回身出手，如意飞身而起，避开他刺来的一剑，同时欺身而上，一根银针直刺钱昭面门，在他眼球前一粒米距离才停住：“你的在睛明穴。”
钱昭面无表情地继续赶车，任如意就这么坐了回去，伸手向于十三。
于十三递给她水袋，眼睛眨了一眨，低声提醒道：“美人儿，这还有一个人呢！”
任如意喝了几口水，悠悠道：“他不会和我动手的。”
萧十一郎手里把玩的稻草早就被如意拿走了，他双手枕着脑袋，短促地嗯了一声。
于十三暗道他第一局已经落败，赶紧重振旗鼓，把话题引导别人身上：“美人儿行走多国，对萧十一郎的事迹怕是耳熟能详吧？”
萧十一郎笑道：“老十三，你闲着没事就来消遣我。”
于十三道：“好歹我们也是曾经的狱友、如今的同伴，无论我之前问你什么，你都不回答，这未免有些过分吧？”
萧十一郎道：“我只待了一年诏狱，来来回回见了你五次，怕不是狱友是狱冤家。不过你说的对，现在的我也没什么回答的顾忌了，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
任如意举手道：“我先问。”
萧十一郎笑道：“如意姑娘请问。”
任如意道：“传言‘江湖六君子’，除了杨开泰还活着，都死在你的手里？”
萧十一郎道：“连城璧是我杀的，厉刚勉强算作我杀的吧，徐青藤死在战场上了，柳色青不知道，朱白水，他本来不就没死么？只是出家了。”
任如意点头道：“出家也算是死了。”
一旁的元禄已经举起手来，兴奋地说：“我要问，我要问。萧大哥，为什么连城璧同你有那么大的仇呢？”
萧十一郎以手覆面，长叹一声。
钱昭突然道：“我也想知道。”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说！我说！他以为我看上了他老婆。”
此言一出，众人笑成一团，元禄笑得直不起来腰，于十三更是迸发出巨大的笑声。
于十三快要笑岔了气，方道：“十一兄，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任如意看看他们两个，突然道：“你们是兄弟？”
萧十一郎擦擦头上的汗：“我哪有这样的兄弟……他姓于，我姓萧，五千年前也成不了一家。”
任如意笑道：“竽、箫，这不都是乐器么……连城璧的妻子，当真是第一美人？”
她的话题转得措手不及，萧十一郎下意识回答：“确实可当。”话一出口，他看了看于十三五彩斑斓的脸色，连忙填补道：“我不过救了她两次，后来她孩子没了，被连城璧折磨得形销骨立，也不太出门。连城璧死后，她是顶开心的一个了。”
任如意心里微微地叹息，有一股念头在心里打着转。
顾远舟骤然开口道：“萧大侠，我还有问题。”
萧十一郎垂头道：“你还问什么，这些你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
顾远舟道：“走之前看了一下地方的卷宗。关东的屠啸天、‘芙蓉剑客’柳三爷和他的儿子、太湖的‘雷霆双神’、连家堡的白杨绿柳，这些你可有印象么？”
萧十一郎道：“哪个混球，传我把白杨绿柳都给杀了？……我知道了，这两位前辈自己声名狼藉，借着我假死脱身，这是丝毫不顾及我啊。”
于十三憋笑：“不正是你杀了他家少爷么？”
萧十一郎冷笑：“连城璧……算了，不提他了。那两个小老头和我关系还不错，这几个人不是被我杀的，而是被他们毒倒的。”
元禄愕然道：“这么狠毒？”
萧十一郎道：“何谓狠毒？他们没下狠手，可还有别的势力赶去偷袭那些中毒了的人。也有蠢人是为了割鹿刀去的，这种情况属于自作自受。”
顾远舟又道：“海南剑派的海灵子、无极总门的赵无极、‘龙马双拳’呢？”
萧十一郎费劲想了一想，只道：“不记得了。”
顾远舟好心提醒他：“可惜他们都算在了你的头上。”
萧十一郎耸肩道：“我习惯了。无论是我确实杀过他们之后忘了，还是别人给我戴个帽子，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
钱昭阴阳怪气道：“可怜你年纪轻轻就患了这等毛病。”
顾远舟担心道：“你不是比我还小三岁么？”
萧十一郎笑道：“我是个大盗，不是专门杀人的。你若问我河东节度使的玉面金佛、山阳王的《送子天王图》、还有公孙氏的珍藏剑库，我能和你说的头头是道。”
任如意道：“你的名声经常叫人忘记你的本职。”
萧十一郎道：“我是偷东西的，你是偷性命的，你们是偷情报的，我们算不算上是同门？”
于十三一本正经地纠正：“我是偷妙龄少女的芳心的。”
马车前后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任如意的唇边也浮现出一抹笑意。
任如意和顾远舟站在驿馆门前，目送明女史的车驾离开。
任如意道：“你给我弄了个烂摊子啊。”
顾远舟道：“一是你没选择，二是我相信你。”
和聪明人说话还是有好处的。任如意暗暗想着，和顾远舟一起巡查马车辎重。她心一动，问：“割鹿刀呢？”
顾远舟拉开一辆车的帘子，鼓鼓囊囊的货物顶上放着个用布包着的大盒子。
任如意扫了一眼，道：“这是黄金？”
顾远舟道：“真的割鹿刀你早见过了。”
任如意回想萧十一郎背着的那把朴素无华的刀，不可置信地摇头：“若是我，现在已经逃得远远的了。”
顾远舟道：“这就是萧十一郎。”
任如意冷笑：“是么，那他房门前的侍卫和这驾马车里的锁链是什么意思？顾堂主果然是好手段，御下之术就连我这个前左使也自愧不如。”
顾远舟并不恼火，只是淡淡地反问她：“你在为他鸣不平？”
任如意噎住了，久久不曾答话。
她道：“他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顾远舟道：“我知道。使团里有章崧的眼线，说不定也有朱衣卫的暗卫。他想走，这等小事也拦不住他。——他也不是我的下属。任女史，我知道你的能力，也欢迎你为使团提出任何意见，我只希望你提的建议要更合理一些。”
杨盈很乖，在这一点上，她就比之前的徒弟好教多了。
在使团待了几天，任如意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坏。星光初露，她在院子里走着，心里盘算明天要教给杨盈的东西，不自觉地走到了杨盈的房门前。
她的房中传来一阵一阵的笑声。任如意侧耳细听，正是萧十一郎、元禄与杨盈。杨盈在萧十一郎面前仍然维持着皇子的人设，压着嗓子笑得有些像安国皇后身旁的大太监。
萧十一郎道：“……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冲了过来，一甩袖子，活像开了杂货铺，红的绿的紫的彩的，各种毒粉各种暗器，不要钱似得全给我了！”
元禄惊道：“后来呢？”
萧十一郎得意道：“我也一甩袖子，生生地把他袖里的东西都招呼到他的脸上了！他当时就大叫着倒下去，但是一当我去查看他，他的发簪里又射出毒针来……”
三个人的笑声此起彼伏。
任如意听了一会儿，又转身回去了。
当晚深夜，她回到自己的房门前，正看见萧十一郎坐在屋檐下，就着月光折一只草虎。看见她来了，仍然只是抬头冲她笑笑。
任如意也坐到他旁边，道：“我又不会揍你。”
萧十一郎狐疑地看她一眼，咧嘴笑起来：“你想骂我就骂吧。严师出高徒，我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半大小子，每天哭上两场，未免太丢脸了……”
任如意道：“那不如你带她走，做个真正的游侠好了。”
萧十一郎连连叫苦：“好姐姐，我要真这么做了，这条贱命死上一百次也不够。我这个人还是很明事理，很有原则的，这不也只是希望他能开心一点，明天给你一个开心一点儿的弟子嘛。”
任如意忍不住勾起唇角：“你这个人……”她想说什么，但还是打住了，只道：“还是很招小孩子喜欢的。”
萧十一郎道：“谁年轻的时候没盼着做个大侠驰骋江湖？虽说我不是大侠，但总经历过几分故事的，也就骗骗他们了，哪里敢在如意姑娘面前班门弄斧。”
任如意幽幽道：“那你招不招女子喜欢呢？”
萧十一郎怔住了。
半晌，他像坐在火堆上一样跳起来：“天色晚了，我走了，不耽误姑娘休息。”
就像逃跑似的，他甚至用了轻功一下子隐了身影。
任如意心里已经盘算得差不多了，她望向月亮，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使团出行的第七天，昨晚礼王殿下和任女史似是吵了一架，今天下车的时候，礼王殿下的面色还是不虞，不知道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
萧十一郎坐在堆了半车厢黄金的马车里，闭着眼小憩，他的双手被紧紧地束在车梁上。
钱昭敲了敲窗户。萧十一郎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钱昭绷着他那张脸示意他自己开锁下车。
萧十一郎和钱昭走到摆了膳的正堂里。萧十一郎一点也不饿——他成天坐在马车里，天天还有好酒好菜，连消耗体力的事情都找不到。他用酒壶装满了酒，倚着门框无聊地望着外面的动静。
任如意向于十三说了什么，于十三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一会就牵过一匹马来，女人飞身上马，远远地走了。
萧十一郎刚喝了两口，就听见钱昭淡漠的声音：“我劝你还是少喝酒。”
萧十一郎耸了耸肩。
钱昭接着道：“你的脉象很有意思，整具身体就像空壳一样，虽然外表上非常健康，但显然是亏空了内里才换来这么强大的武功。”
萧十一郎略一思索：“剑南和吐蕃的武学流派大多是这样的，大家宁愿死在自家的床上，也不愿死在对方的手里。”
钱昭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会，才淡淡地说：“我无法理解。”
萧十一郎道：“大千世界，你不理解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我喝酒可能过了几年就死了，但不喝酒一定会死在这个时间的前头。”
钱昭平静地分析：“那是因为你心里有需要逃避的事情，只有喝酒能让你暂时忘却。”
萧十一郎看着酒壶，露出一个微笑：“你说的对！酒是种壳子，是蜗牛壳子，可以逃避进去……哪怕有人踩了一脚下来，我也看不见了。”
话刚说完，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正堂里吃饭喝酒的声音渐渐地小下去，钱昭也不回答他的话了。萧十一郎慢慢地坐了下去，心里还在想：我这是醉了呢，还是要死了？如果是后者，倒也不赖。
越三娘看出她内力尽失，假意告诉她谁是总堂贪墨的人，借机用暗器分散她的注意力。几个负伤的朱衣众也赶过来围攻她，任如意倒是不慌不忙，即使左肩上挨了一刀也不形于色。
她在心里微微叹气：怕是今天要便宜了越三娘，让她多苟延残喘几天了。
她突然听见元禄的一声高呼：“如意姐！”
几个填了东西的布袋被扔了过来，越三娘以为是暗器下意识躲避，而她借机以其为垫脚，跳出堵截。越三娘冷笑不已，掌心一亮，面前的树上却突然出现一个倒挂金钩的“野人”，手里哗啦啦掉出朱衣卫制的飞镖与袖箭，咧开嘴冲她笑。
电光火石之间，任如意已经把剑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任如意冷冷地问：“谁？”
萧十一郎还在像猴子一样摇摆。
越三娘知道自己横竖都是死，咬了一下后槽牙，面色迅速变黑，倒在地上。任如意大骇，扼住她的脖子。
越三娘露出诡异的微笑：“我不会告诉你，但他联系不到我，一定会查到你的……”
她就此断气。
萧十一郎急急地跳下来查看尸体：“怎么就死了？”
任如意本来也没指望她能说出来，对于这样的场景并不意外。她斜睨着萧十一郎，他的毛发长得太浓密了，头发随便地修剪到齐肩的高度，眉毛很浓，鼻子很直，胡子虽然不长，但粗到仿佛能扎破人的脸。
任如意微哂道：“你为什么不刮胡子？”
萧十一郎道：“出京了，不用抛头露面，自然也没有刮的必要了。——不过，既然你这么问了，我以后照刮就是。”
这一段对话分明是暧昧的，他们两个讲来却没有丝毫的芥蒂。任如意坐在拉着药材的马车上时才想到这层，她为自己的一反常态感到吃惊。
尤其坐在她身边的人还是顾远舟的时候，任如意心里想着旁边骑马的萧十一郎，嘴里还要尽量简洁又不失讽刺地一来一回。
顾远舟总结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保证你到达安都之前的安全，帮你查清害死安国皇后的真凶，你教给公主一切有关安国的事。”
萧十一郎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一直心不在焉，突然惊住了：“公主？哪里有公主？”
元禄憋着笑：“皇子，是皇子，萧大哥你听错了。”
萧十一郎想了想，道：“也是，这等大事怎么能偷龙换凤？虽然阿盈确实有点爱哭鼻子，我还是能看出来他的男儿血气的。”
顾远舟掩唇大声咳了两声。
任如意本来已经把眼睛合上了，突然又睁眼道：“我要你以最珍贵的东西起誓。另外，我的真名是任辛。”
此言一出，元禄一惊，下意识拉紧了缰绳，只有萧十一郎还在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发现他们不见了，也只大声喊了一句：“我去前面打壶酒。”
元禄和顾远舟很快接受了她就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顶级杀手。顾远舟举手道：“六道堂顾远舟，以天道殉国兄弟之名起誓，此生必遵与任辛之约。若违誓，天道诸弟兄永入无间阿鼻，累世不得昭雪冤名。”
任如意点点头，下巴向前一指：“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顾远舟没有答话，元禄应道：“萧大哥一直是这样的。出京之后，我还感觉他的笑容变多了呢。”
他嘻嘻地笑道：“若不是萧大哥不擅作诗，他都能当李白的转世了。”
顾远舟一扇子打在他的肩膀：“行了，驾你的马吧。”
任如意心中微动，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顾远舟又道：“六道堂的人难免同朱衣卫有过节。在我的亲信面前，你是褚国的不良人；在使团其他人面前，你是六道堂的女缇骑。”
谈话之间，他们已经到了集合的地方。萧十一郎的胡子已经被刮掉了，一个身形颀长、风姿俊朗的长衫男子正围着他喋喋不休。
那个男子看见顾远舟等人远远地过来，忙道：“东家回来了！”
萧十一郎走到另外一个人面前，笑眯眯地揽他转过来。另外那个男人浑像顾远舟的亲弟弟，脸上波澜不惊的表情别无二致。
顾远舟介绍道：“这是于十三，会做□□；那是钱昭，什么都会一点。”
他冲钱昭点点头，钱昭就坐在酒摊的桌子前，替对面的任如意把脉。萧十一郎装满了自己的酒壶，也坐过来。于十三像只花蝴蝶一样在任如意身边飞来飞去，元禄倚在柜台边上，无奈地摇头叹气。
钱昭是个惜字如金的人，他让任如意和酒服了药后，也只是打手势叫她掀开衣服，用萧十一郎的酒壶清洗伤口，于十三和萧十一郎背过身去。
于十三揽上萧十一郎的肩膀：“好哥哥，真是好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公平竞争，美人青睐谁还不一定呢。”
萧十一郎笑嘻嘻道：“我的好十三弟，丑话说在前头，你在女人身上跌过的跤怕是比我走过的路还要多，哥哥哪里抢得过你呢？”
他又道：“不过，你可不能小瞧了女人。我见过的不少女人，内里是披着人皮的狼……吃了你都不吐出半分骨头。”
受伤的母狼坐在车上的时候，身体也如同一把绷紧的弓。
萧十一郎懒洋洋地倚靠在药材堆上，驾车的换成了钱昭，元禄和顾远舟共乘一骑，于十三另乘一骑，抓紧时机靠马向前：“还没问过姑娘芳名？”
任如意冷冷道：“任如意。”
于十三笑道：“‘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姑娘姓也大气，名也好听。不知姑娘芳龄几何，家住何处，可曾婚嫁——”
于十三话音未落，任如意忽然极为妩媚的一笑，就在于十三惊艳的那一瞬间，她手中稻草刷的一抖，已经变成一条直线，直抵于十三的右胸下部。
她道：“你的罩门在巨阙穴。”
于十三神色骤变。几乎在同时，前方驾车的钱昭回身出手，如意飞身而起，避开他刺来的一剑，同时欺身而上，一根银针直刺钱昭面门，在他眼球前一粒米距离才停住：“你的在睛明穴。”
钱昭面无表情地继续赶车，任如意就这么坐了回去，伸手向于十三。
于十三递给她水袋，眼睛眨了一眨，低声提醒道：“美人儿，这还有一个人呢！”
任如意喝了几口水，悠悠道：“他不会和我动手的。”
萧十一郎手里把玩的稻草早就被如意拿走了，他双手枕着脑袋，短促地嗯了一声。
于十三暗道他第一局已经落败，赶紧重振旗鼓，把话题引导别人身上：“美人儿行走多国，对萧十一郎的事迹怕是耳熟能详吧？”
萧十一郎笑道：“老十三，你闲着没事就来消遣我。”
于十三道：“好歹我们也是曾经的狱友、如今的同伴，无论我之前问你什么，你都不回答，这未免有些过分吧？”
萧十一郎道：“我只待了一年诏狱，来来回回见了你五次，怕不是狱友是狱冤家。不过你说的对，现在的我也没什么回答的顾忌了，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
任如意举手道：“我先问。”
萧十一郎笑道：“如意姑娘请问。”
任如意道：“传言‘江湖六君子’，除了杨开泰还活着，都死在你的手里？”
萧十一郎道：“连城璧是我杀的，厉刚勉强算作我杀的吧，徐青藤死在战场上了，柳色青不知道，朱白水，他本来不就没死么？只是出家了。”
任如意点头道：“出家也算是死了。”
一旁的元禄已经举起手来，兴奋地说：“我要问，我要问。萧大哥，为什么连城璧同你有那么大的仇呢？”
萧十一郎以手覆面，长叹一声。
钱昭突然道：“我也想知道。”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说！我说！他以为我看上了他老婆。”
此言一出，众人笑成一团，元禄笑得直不起来腰，于十三更是迸发出巨大的笑声。
于十三快要笑岔了气，方道：“十一兄，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任如意看看他们两个，突然道：“你们是兄弟？”
萧十一郎擦擦头上的汗：“我哪有这样的兄弟……他姓于，我姓萧，五千年前也成不了一家。”
任如意笑道：“竽、箫，这不都是乐器么……连城璧的妻子，当真是第一美人？”
她的话题转得措手不及，萧十一郎下意识回答：“确实可当。”话一出口，他看了看于十三五彩斑斓的脸色，连忙填补道：“我不过救了她两次，后来她孩子没了，被连城璧折磨得形销骨立，也不太出门。连城璧死后，她是顶开心的一个了。”
任如意心里微微地叹息，有一股念头在心里打着转。
顾远舟骤然开口道：“萧大侠，我还有问题。”
萧十一郎垂头道：“你还问什么，这些你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
顾远舟道：“走之前看了一下地方的卷宗。关东的屠啸天、‘芙蓉剑客’柳三爷和他的儿子、太湖的‘雷霆双神’、连家堡的白杨绿柳，这些你可有印象么？”
萧十一郎道：“哪个混球，传我把白杨绿柳都给杀了？……我知道了，这两位前辈自己声名狼藉，借着我假死脱身，这是丝毫不顾及我啊。”
于十三憋笑：“不正是你杀了他家少爷么？”
萧十一郎冷笑：“连城璧……算了，不提他了。那两个小老头和我关系还不错，这几个人不是被我杀的，而是被他们毒倒的。”
元禄愕然道：“这么狠毒？”
萧十一郎道：“何谓狠毒？他们没下狠手，可还有别的势力赶去偷袭那些中毒了的人。也有蠢人是为了割鹿刀去的，这种情况属于自作自受。”
顾远舟又道：“海南剑派的海灵子、无极总门的赵无极、‘龙马双拳’呢？”
萧十一郎费劲想了一想，只道：“不记得了。”
顾远舟好心提醒他：“可惜他们都算在了你的头上。”
萧十一郎耸肩道：“我习惯了。无论是我确实杀过他们之后忘了，还是别人给我戴个帽子，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
钱昭阴阳怪气道：“可怜你年纪轻轻就患了这等毛病。”
顾远舟担心道：“你不是比我还小三岁么？”
萧十一郎笑道：“我是个大盗，不是专门杀人的。你若问我河东节度使的玉面金佛、山阳王的《送子天王图》、还有公孙氏的珍藏剑库，我能和你说的头头是道。”
任如意道：“你的名声经常叫人忘记你的本职。”
萧十一郎道：“我是偷东西的，你是偷性命的，你们是偷情报的，我们算不算上是同门？”
于十三一本正经地纠正：“我是偷妙龄少女的芳心的。”
马车前后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任如意的唇边也浮现出一抹笑意。
任如意和顾远舟站在驿馆门前，目送明女史的车驾离开。
任如意道：“你给我弄了个烂摊子啊。”
顾远舟道：“一是你没选择，二是我相信你。”
和聪明人说话还是有好处的。任如意暗暗想着，和顾远舟一起巡查马车辎重。她心一动，问：“割鹿刀呢？”
顾远舟拉开一辆车的帘子，鼓鼓囊囊的货物顶上放着个用布包着的大盒子。
任如意扫了一眼，道：“这是黄金？”
顾远舟道：“真的割鹿刀你早见过了。”
任如意回想萧十一郎背着的那把朴素无华的刀，不可置信地摇头：“若是我，现在已经逃得远远的了。”
顾远舟道：“这就是萧十一郎。”
任如意冷笑：“是么，那他房门前的侍卫和这驾马车里的锁链是什么意思？顾堂主果然是好手段，御下之术就连我这个前左使也自愧不如。”
顾远舟并不恼火，只是淡淡地反问她：“你在为他鸣不平？”
任如意噎住了，久久不曾答话。
她道：“他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顾远舟道：“我知道。使团里有章崧的眼线，说不定也有朱衣卫的暗卫。他想走，这等小事也拦不住他。——他也不是我的下属。任女史，我知道你的能力，也欢迎你为使团提出任何意见，我只希望你提的建议要更合理一些。”
杨盈很乖，在这一点上，她就比之前的徒弟好教多了。
在使团待了几天，任如意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坏。星光初露，她在院子里走着，心里盘算明天要教给杨盈的东西，不自觉地走到了杨盈的房门前。
她的房中传来一阵一阵的笑声。任如意侧耳细听，正是萧十一郎、元禄与杨盈。杨盈在萧十一郎面前仍然维持着皇子的人设，压着嗓子笑得有些像安国皇后身旁的大太监。
萧十一郎道：“……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冲了过来，一甩袖子，活像开了杂货铺，红的绿的紫的彩的，各种毒粉各种暗器，不要钱似得全给我了！”
元禄惊道：“后来呢？”
萧十一郎得意道：“我也一甩袖子，生生地把他袖里的东西都招呼到他的脸上了！他当时就大叫着倒下去，但是一当我去查看他，他的发簪里又射出毒针来……”
三个人的笑声此起彼伏。
任如意听了一会儿，又转身回去了。
当晚深夜，她回到自己的房门前，正看见萧十一郎坐在屋檐下，就着月光折一只草虎。看见她来了，仍然只是抬头冲她笑笑。
任如意也坐到他旁边，道：“我又不会揍你。”
萧十一郎狐疑地看她一眼，咧嘴笑起来：“你想骂我就骂吧。严师出高徒，我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半大小子，每天哭上两场，未免太丢脸了……”
任如意道：“那不如你带她走，做个真正的游侠好了。”
萧十一郎连连叫苦：“好姐姐，我要真这么做了，这条贱命死上一百次也不够。我这个人还是很明事理，很有原则的，这不也只是希望他能开心一点，明天给你一个开心一点儿的弟子嘛。”
任如意忍不住勾起唇角：“你这个人……”她想说什么，但还是打住了，只道：“还是很招小孩子喜欢的。”
萧十一郎道：“谁年轻的时候没盼着做个大侠驰骋江湖？虽说我不是大侠，但总经历过几分故事的，也就骗骗他们了，哪里敢在如意姑娘面前班门弄斧。”
任如意幽幽道：“那你招不招女子喜欢呢？”
萧十一郎怔住了。
半晌，他像坐在火堆上一样跳起来：“天色晚了，我走了，不耽误姑娘休息。”
就像逃跑似的，他甚至用了轻功一下子隐了身影。
任如意心里已经盘算得差不多了，她望向月亮，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使团出行的第七天，昨晚礼王殿下和任女史似是吵了一架，今天下车的时候，礼王殿下的面色还是不虞，不知道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
萧十一郎坐在堆了半车厢黄金的马车里，闭着眼小憩，他的双手被紧紧地束在车梁上。
钱昭敲了敲窗户。萧十一郎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钱昭绷着他那张脸示意他自己开锁下车。
萧十一郎和钱昭走到摆了膳的正堂里。萧十一郎一点也不饿——他成天坐在马车里，天天还有好酒好菜，连消耗体力的事情都找不到。他用酒壶装满了酒，倚着门框无聊地望着外面的动静。
任如意向于十三说了什么，于十三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一会就牵过一匹马来，女人飞身上马，远远地走了。
萧十一郎刚喝了两口，就听见钱昭淡漠的声音：“我劝你还是少喝酒。”
萧十一郎耸了耸肩。
钱昭接着道：“你的脉象很有意思，整具身体就像空壳一样，虽然外表上非常健康，但显然是亏空了内里才换来这么强大的武功。”
萧十一郎略一思索：“剑南和吐蕃的武学流派大多是这样的，大家宁愿死在自家的床上，也不愿死在对方的手里。”
钱昭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会，才淡淡地说：“我无法理解。”
萧十一郎道：“大千世界，你不理解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我喝酒可能过了几年就死了，但不喝酒一定会死在这个时间的前头。”
钱昭平静地分析：“那是因为你心里有需要逃避的事情，只有喝酒能让你暂时忘却。”
萧十一郎看着酒壶，露出一个微笑：“你说的对！酒是种壳子，是蜗牛壳子，可以逃避进去……哪怕有人踩了一脚下来，我也看不见了。”
话刚说完，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正堂里吃饭喝酒的声音渐渐地小下去，钱昭也不回答他的话了。萧十一郎慢慢地坐了下去，心里还在想：我这是醉了呢，还是要死了？如果是后者，倒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