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吉时在一日之晨,百官同庆是午宴,故平安度过晌午后,御膳房众人明显都松了口气。

    云桑终于能寻得空当,从膳房抽身,悄悄前往后院屋舍探望她娘亲。

    当年凭借一手绝妙点心成功免去罪奴劳役之苦的陈七娘,如今也上了年纪。冬日本就难熬,她又患上咳疾久不能愈,管事担心她染病给贵人,不许她再进膳房,迁到了僻静处养病。

    养病,偌大一座皇宫,吃人不吐骨头,连失了势的嫔妃都难善终,何况卑贱厨娘。御膳房后院缺炭少食,无人医治,不过等死罢了。

    所幸云桑悟性颇高,不但将陈七娘的手艺尽数学到,且青出于蓝。御膳房管事见她干活得力,便网开一面,许她时时前去探望陈七娘,送些被褥吃食。

    今日午宴盛大,菜肴鲜美无比,御膳房宫人照旧分得宴席残羹,云桑特意藏了些带来后院。

    “这虾子肥得很,娘你快吃。”她将虾壳剥去,虾仁递到陈七娘嘴边,“我早上做饭时就闻到了,王麻子他们炒虾的香味好浓。”

    陈七娘接过来,却没动:“桑桑,你吃了吗?”

    “吃了呀,刚刚在膳房跟大伙儿一起吃的,这只虾子是我偷藏的。”云桑吮了吮剥虾壳的手指,憨憨一笑,“我还分到了半盅海参炖蛋,可惜那个不好藏,不然你也能尝到了。”

    “今日的席面真是大啊……”陈七娘不由感慨,“往年这种菜,便是罕有一例,也会被贵人食用干净,哪能剩回来分给我们……”

    “今日是陛下登基,往年怎么遇得到这样的大宴。”

    “嗯,倒也是……”

    陈七娘虚弱笑笑,指腹捏住虾仁两头,缓慢拉扯着。久病之人手上乏力,微抖几次,才将手中虾仁撕开两截。

    然后不待云桑反应,把撕开的半尾虾迅速塞进她口中。

    云桑鼓着嘴,有些气恼:“我方才真的吃过了……”

    “再吃一口。”病榻上的人笑眯眯,在女儿发怒前,乖乖吃掉剩下半尾,“我也吃,你瞧,我也吃的。”

    唔,味道确实鲜美,等闲难得一遇。

    旁边剥脱的虾壳,被饱经风霜的手指一片片捡起,小心用纸包住。她惋叹:

    “其实,在宫里……有在宫里的好……寻常百姓,只怕一辈子也尝不到这般鲜货……”

    虾子是偷藏的,陈七娘一日里正经伙食只有食盒中半碗菜粥,外加云桑悄悄带的两个凉馒头。

    云桑鼻子发酸,从娘手中拿过包的严严实实的虾壳,把半温半冷的粥碗递了过去。

    “寻常百姓,自有寻常百姓的好处。”

    她将小小一团虾壳重新藏回食盒底层,坐在娘亲床边,满眼憧憬:

    “金桂说,明日出宫的名单就公布了。崔管事已经答应我,会将咱们一同放出去的。”

    “你给了崔管事那样多钱……咳咳……”陈七娘捧着粥碗,忧心忡忡,“那可是你这些年全部的积蓄……”

    “娘,那不是我的积蓄,那是咱们俩的积蓄。”

    云桑莞尔,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三十两,能买到自由身,值得很。”

    “陛下已经赦免了我们的罪,你本不用急在这次,等到二十五岁,就可以名正言顺出宫……”

    陈七娘喘得厉害,缓了半晌,哽咽道:“都是为着我这病……拖累了你……”

    “哪有自家母女说这种话的?”云桑不禁温柔嗔怪,“若说拖累,父亲早亡,你从小将我养大,我岂非好大一个拖油瓶?咱们母女既是相依为命,便谁都不能抛下谁。”

    “况且……”她语气一转,温柔里添了几分俏皮,“我没把全部积蓄都给崔管事,你女儿手里还有钱呢。不然,等咱们出去以后,怎么过生活啊?”

    “这鬼机灵……”陈七娘点了点女儿额头,“你倒说说看,咱们出去以后,你打算怎么过生活?”

    “自然是卖糕饼咯,咱们可是从御膳房出去的正经手艺人呀。”云桑冲她眨眼,“有你我在,点心还愁卖不出?”

    陈七娘破涕为笑:“盘一个糕饼铺子,可是要很多本钱的。”

    “没关系,我可以从挑着担子串巷做起。”云桑掰着手指,账算得认真,“花糕一文,枣糕两文。每日卖十笼,每月攒一钱。三年成摊,五年开铺。到时日进斗金,再请四个账房,十个帮工。咱们娘俩只做甩手掌柜,在后头数钱,成不成?”

    “成,怎么不成。”陈七娘被逗得开怀,轻轻按了按眼角,“这日子……单是想想,就美坏了……”

    宫墙外天地旷阔,只要有双手,总不会饿死的。

    / / /

    崔管事领御膳房人事职务已有十余年,大赦这事,从前也遇上过两回。

    放归名单一向有旧例,本不是棘手的差事,无非有暗里收下银钱的,帮着保一保。出宫毕竟不是选秀,没这么多贵人眼热盯着,活好做得很。

    若不是这次,内监总管李公公拿着他草拟的名单,亲自登了门。

    “公公有事传召小人前去即可,大冷天的,怎还劳驾您到御膳房跑一趟。”崔管事头皮发麻,陪着笑脸将人迎进屋,“可是小人拟的名单……有什么问题?”

    李德盛不紧不慢接过热茶,茶盖撇着浮动的香叶再三来回,这才抬起眼皮:

    “哧——别这么紧张。你进内务府那年,还是我教的规矩。咱们数年未见,今日便当是师徒闲聊几句,不打紧。”

    崔管事心里直打鼓。

    师徒倒是不假,但那之后不久,李德盛便离开内务府,调去伺候了当时的六皇子。

    五年前,先太子政斗失败被废,六皇子入主东宫,李德盛又跟着去了东宫,直到前些日子……

    这位李公公,真真是站对了主子赌对了人。如今新官上任的大内总管,烈火烹油炙手可热,会主动找他这种猴年马月的“露水徒弟”叙旧?

    正思索着,忽听李德盛问:

    “你可知今日早膳,御膳房送去的十八样点心中,陛下用了哪几样?”

    崔管事背后出了一茬毛汗,战战兢兢回道:

    “小人虽在御膳房供职,却……不善厨艺,平日不怎么进后厨,因而未曾留心……”

    李德盛打量着一脸惶恐的人,啜了口香茶:“不善厨艺嘛,不打紧。可若伺候不尽心……”

    “公公这是哪里话,再给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陛下的事情不尽心啊!”

    崔管事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实为、实为……小人只是负责人事……这厨房里的事情……小人不知啊!”

    李德盛咂咂嘴,将跪在地上的人虚拉一把:“这是干嘛?我又不是来问罪的,不过想提醒你一句而已。”

    “……提醒?”

    他敲了敲桌上名单,又敲了敲徒弟脑门:“倘若某日,陛下念起哪盘菜肴,却发现做菜之人已经离宫,你说你这差事当得……”

    话留三分,已足够让宫苑里沉浮多年的老油子嗅出深意。崔管事听到这,灵台渐明:

    原来李公公是来提点他的!

    他忙不迭凑近,颇为上道地从袖中摸出一片金叶子,塞给李德盛,连称呼也顺坡改了:

    “师父是了解我的,徒弟一向心眼不够使,不然也不会在这闲职一呆十几年都没个调动。名单哪里不妥,还请师父明示。”

    李德盛把玩着金叶子,意味深长:“陛下今日早膳,旁的皆意兴寥寥,却是连着用了两块翠玉豆糕。”

    “翠玉豆糕……”

    崔管事小声嘀咕着,面上显了犹豫:“怎么偏偏是她……”

    李德盛皱眉:“嘟囔什么呢?”

    “没、没什么……师父放心,此事小人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崔管事当即掏出炭笔,在展开的名册上略加搜索,大笔一划,勾去了一个名字。

    勾完,不忘赔笑追问:“陛下……可还有其他偏爱的菜肴?”

    李德盛轻咳一声,茶盏落桌,肃了眉眼:“陛下的心思,岂是你我能妄加揣测的?”

    瞧瞧,多么道貌岸然的大尾巴狼啊!

    崔管事内里腹诽,面上却丝毫不显,笑意真诚:“师父说的极是。”

    “你看我,光顾着闲聊,差点忘了正事。”李德盛捻着手里金叶子,略一停顿,“太极殿茶房如今还缺一位宫人,我今日来寻你,想问问你手头可有合适人选?”

    “太、太极殿?”崔管事有点懵,“太极殿的人……问我?”

    “不是多要紧的位子——”李德盛摆摆手,“沏茶热汤做点心,都是杂活,若不是……呵,那一夜,太极殿走的人,委实多了些。”

    那一夜是哪一夜,再给崔管事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继续问了。他吞了吞口水,艰难挤出一点微笑:

    “徒儿……明白、明白的。既是伺候茶水点心……”

    刹那间,崔管事忽的想通了其中关节。他捧起名册,试探问:

    “徒弟觉得,此人,就极好。”

    李德盛浅浅“嗯”了一声,手指一松,盘玩许久的金叶子啪嗒掉落,不偏不斜,正落在方才炭笔勾去的名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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