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涿州上船那日,天上的霏霏细雨便一直未停。转眼间,云桑已在船上过了三日。

    或许她骨子里确然是江南人,晕车晕得那样厉害,上了船,竟没觉得有哪里不适。故而,两只青瓷瓶皆未能派上用场,被她妥善收了起来。

    就快到济州了。

    那日在驿馆,季勉冒着风险与她私下见面,并不只是为了送什么止晕药。

    云桑从枕下摸出一节拇指长的竹管,轻轻拧开,一枚褐黄色药丸滚落掌心。

    龟息丸,服下三个时辰后发作,初时表现为胸闷气喘,继而迅速麻痹心脉,使人呈现油尽灯枯之态。

    “你在抵达济州前服下,届时重病缠身,待船靠岸后,船吏必趁补给物资之际将你挪到城内医馆治疗。我已在济州安排好接应,到时顺势做成假死,云桑这个人,便会彻底从宫中除名,谁也查不出端倪。”

    彼时,她被这番话震得六神无主:

    “季勉哥哥,你是不是疯了?若事情败露,这……这是杀头的罪名!”

    “不会败露的,此药是季家秘传,连我师父也不知晓,任旁人如何查验,你都是突发急病。”

    季勉的状态瞧着不大对,他一向谦谦君子,云桑从未见过他如此焦急:

    “云桑,宫内关卡重重,即便死人进出都有定章。若不是遇到南巡这样大好的机会,我也不能想出这个脱身的法子。你信我,季家在济州颇有根基,给你换个身份不是难事。只要过了这节,从此便是海阔天空。”

    “我……我上次已同你讲过,如今我不想出宫了。”

    “不,你不明白!云桑,你一定要出宫!”

    季勉烦躁地来回踱步,似终于下定决心,对她说:

    “有人在查当年的事,京城已经不安全了。”

    云桑一头雾水:“当年的事?什么当年的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此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待你到了济州,我保证,会一五一十讲给你听。”

    季勉把竹管塞进她手里便匆匆离去,徒留她一人在原地茫然。而今上船已有三日,午间听外头船夫闲聊,说最晚明日前晌,便要到济州了。

    也就是说,若要依季勉哥哥所计划,她应当在今晚服下这龟息丸。

    云桑知晓季勉为人,如果不是有重大变故,必不会这般铤而走险,可她心里总是毛毛的,拿不定是不是该用这种法子脱离皇宫。

    陛下是个好主子,待她一向不错,这样,岂非是在骗他?

    而且季勉哥哥提到季家在济州颇有根基,若这中间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叫人捉住,她是不是连季家也会牵累了?

    “嘿,云桑,做什么呢!”

    晴枝不知何时进了屋,猛一拍她肩膀,云桑连忙把竹管捏在手里藏起:“没、没什么。”

    “今夜该你轮值,我回来歇着啦。”

    她们同住一间,因是贴身婢女,离御船上陛下的正殿并不太远。晴枝大咧咧倒在自己床上,捶着僵直的腰慨叹:

    “船坐久了真无趣,也不知何时才能靠岸。”

    “明天就可以,明天船会在济州靠岸。”

    “咦,你怎么知道?”

    云桑避开晴枝视线,将竹管往袖里塞了塞:“我……听船夫闲聊说的。”

    “济州么只是补给暂停,应该不会叫咱们下船的。”晴枝在床上翻了个身,慵懒道,“我记得陛下说过,南巡第一城是宿州来着。”

    “这样啊……”

    “你可别想着偷溜下去玩啊,咱们这是御船,里里外外好多层守备的,当心叫御林军给咔嚓了。”

    晴枝搞怪地冲她吐吐舌头,原本一句无心玩笑,却让云桑后背生了汗意。

    做贼心虚,不外乎此。

    / / /

    御船上下两层,长二百尺,高四十尺,灯火通明,入夜行在运河之上,恍若天宫楼阁。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泠泠水声与细密雨落间杂入耳。

    正殿的门敞开着,江风不断吹动华美织锦帷幕,风裹了河面水汽与空中细雨,在织锦表面缓缓洇开湿痕。

    潮湿,阴冷,涌了满屋。

    云桑进来时,陛下很少见的没有坐在桌前批阅忙碌。厅中摆起八仙桌,简单置了几碟菜,酒已空了三壶。

    他在独酌,看神情应是有烦心事。

    “陛下,夜里凉,可要奴婢将这门关了?”

    乍然听到她的声音,萧昱默了好一会儿,举杯饮尽残酒,低沉地“嗯”了一声。

    关好门,理顺吹乱的帷幕,云桑走到桌前站定,欲伸手给陛下添酒,却被他抢先拿走了酒壶。

    壶身微微倾斜,两只一样的酒杯依次添满。而后他举起其中一杯,手指在另一杯的桌面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陪朕喝点。”

    云桑有些为难:“陛下,奴婢不会喝酒。”

    “哧——”萧昱笑容里有讥诮,“你也不能吃花生,朕赏你花生酥时,你不是一声不吭就吃了吗?”

    这话不算和善,语气几近刻薄。云桑怔了怔,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陛下。

    陛下今日心情果然很不好。

    不待萧昱说第二次,云桑乖乖捧起酒杯,闭眼闭气,一饮而尽。

    在宫中这么多年,顺从成了刻进骨子里的生存本能。陛下是主子,她本就该看他脸色活着。哪怕迁怒,也是下人该受的。

    酒很烈,呛得人不住轻咳,眼睛都逼出了泪,被为难的人却不敢咳得放肆,只躲在衣袖后面,露出一双雾眼怯生生望着他。

    萧昱看到她这副低眉顺从的模样,不但没有任何快意,内心的憋闷反而更强烈了。

    潜十那晚离得远,没听清她与季勉到底说了什么,可济州是季氏的祖籍之地,颇有几分势力在,她这几日又一直心神不安地同船夫打听何时靠岸,那枕下藏着的竹管,怕是快被盘得抛了光。

    还能说什么?无外乎,耳鬓厮磨,情到浓处,等不得这许多日夜,要与情郎远走高飞了。

    情郎,情郎!

    妒忌的火在他心里烧得无法无天,烧得他看不清理智为何物、心意为何物、君子气度又为何物。

    君子,呵,他算什么狗屁君子?

    亲率大军夜闯宫门,围剿太极殿,火烧遗诏……殿前台阶上四溅的鲜血,一直清洗到天明。

    仁义礼信,半点不沾。

    萧昱仰头,辛辣的酒滚滑入喉,拎起酒壶,重将两个杯子添满:

    “继续。”

    云桑眼尾仍有方才那杯酒呛出的红晕,闻言肩膀轻微抖了抖,却什么也没说,恭顺接过那满满当当的白瓷酒杯。

    三杯烈酒接连下肚,她眼前很快起了重影。眼见陛下还要倒第四杯,云桑颤颤巍巍屈了膝,朝近前坐着的人伏跪下去。

    膝盖尚没来得及触地,已被萧昱一把拉住。他皱眉,语气明显不悦:

    “跪什么?”

    “求陛下恕罪……奴婢不胜酒力,真的、不能再喝了……”

    她眼花得紧,红木雕花的舱壁在眼前一圈一圈转,耳朵也烫脸也烫,唯一能看清的只剩胳膊上这只手。

    这只手力气使得极大,硌得她骨节生疼。

    不,不对,硌她的不是手。

    云桑与萧昱同时意识到了袖口那根竹管的存在,但萧昱比她动作快得多。

    “里面是什么?”转眼间,竹管已经到了他手上。

    “只是……只是普通的丹丸,强身所用……”

    “是么?”萧昱冷笑,将竹管拔开丢回给她,独独拈起药丸,“既如此,朕吃了,应该也不会怎样吧。”

    “不!陛下别吃!”云桑慌极了,飞快站起来想打掉他手里的药,却被他扯住胳膊,一把拉进怀里。

    “不是普通药丸吗?”他揽过她腰身,将她抱坐腿上,逼她抬头直视他,熟练地像是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

    “你,对朕撒谎。”

    云桑猝不及防撞进男人结实的胸膛,骇得几乎咬到舌头。陛下低沉的嗓音,裹着浓重酒气。两人之间距离这样近,他极具侵略性的男子气息,顷刻便夺走了她所有的镇定。

    “奴婢、奴婢知错了……陛下,您……请您降罪……”

    嘴上说着降罪,身体却在不停挣扎,试图将自己从他的怀抱中解脱出来。

    心口不一,是该降罪。

    将药丸随手丢了,萧昱强势把人按回腿上。箍住她的两条胳膊,宛如两根精钢打造的锁链,将离开的路彻底封死。

    “陛下……你醉了……”

    女子轻细的声音带了哭腔,又软又酥,勾着他内心深处压抑多年的隐秘冲动,混在微醺的醉意里,使付诸于行变得如此顺理成章。

    他垂首吮住了那声音的来源,不许她继续说下去。

    怀里的人先是愣怔,而后挣扎程度瞬间剧烈,像是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

    但对曾经挽弓执刀、征战沙场的男人来说,那点挣扎力道不过搔痒。何况她始终顾忌着不敢伤他,既不能挠也不能掐,只拼力推搡,便更无任何作用了。

    他轻易就将那双推拒的手反剪制于她背后,继而肆无忌惮撬开她的贝齿,尽情品尝他想象了数年的味道。

    那么软,那么小,却那么引人沉迷,根本无法停下。

    不够,这一点怎么够呢?

    他一只手牢牢扣住她后脑,不许她闪躲,另一只手则直接拎起了这个轻盈的身子,也不管手掌之下的位置,是不是属于一个女子可以被男人触碰的范围。

    反正,今天晚上,他本来也没打算放过她。

    铺在八仙桌上的蜀锦桌布被一掀而落,盘盘碗碗碎地清脆。敦厚的手掌握住她细腻脖颈,温暖瞬间也激起一身战栗。

    被压上桌那一刻,云桑彻底慌了。

    她再顾不上什么不可损失龙体的规矩,心头泛起无边的恐惧,抬嘴咬了下去。

    “嘶——”

    萧昱微微抬头,感觉口中氤氲开一丝血腥气。

    “陛、陛下……”云桑脸色煞白,“对不起,奴婢……奴婢不是有意……”

    他舔了舔齿尖,不但没有放开她,反而凑得更近。

    “你不是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吗?”

    居高临下的注视,带了十成十的压迫感。缓慢而从容的言语,一字一顿,要让她听得清清楚楚:

    “朕现在要让你侍寝,你待如何?”

    云桑闻言如有雷劈,双瞳中满是茫然无措,唇抖了又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萧昱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仿佛捕食者对猎物投降前的审视。

    他要看她由身到心的崩溃,他要亲眼目睹那个柔弱的灵魂,是如何心甘情愿地,失掉最后一丝抗性。

    没错,这才是他。这才是一个帝王,征服领地该有的方式。

    是他从前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了,什么情爱,什么心意,那些虚招子,都可以日后再慢慢培养。只有先把这个人牢牢锁在自己身边,看得见、摸得着,才最可靠。

    被禁锢在铁掌之下的纤细手腕,终于连最后一点毫无作用的挣扎也停止。她闭上眼睛,睫毛疯狂颤动,隐隐有水痕溢了出来。

    “是……奴婢的……福分……”

    一句话,被蚊呐般的吐字截得七零八落,只剩几个音节,轻如微雨。

    萧昱望着她苍白脸颊上滑落的泪珠,心头猛一阵钝痛。

    他松开掌中纤细手腕,将手从她身下抽出,捧起她的脸,温柔抹去眼角泪痕,将人小心抱起,踏入内室。

    暗纹繁复的罗帐中,有最柔软不过的丝衾。云桑被置于其上,眼看着那九五至尊伸出手,为自己一层层脱去鞋袜。

    她曾奉他为生杀予夺的神明,她是命如草芥的蝼蚁,对他高高敬上,敬而远之;

    长达半年的相处,点点滴滴,似乎在向她昭示,生杀予夺的神明,也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也希望被真诚以待;

    她信了,今夜来之前,她甚至想过,要将一切和盘托出,求得他一个恩典,光明正大地离去。

    神明重回宝龛,生杀予夺,终不是蝼蚁可以揣测。他醉酒之后随便选中的一夜,足够毁掉她的一生。

    外衫褪去,萧昱再次覆唇而上,云桑身子忽然剧烈一颤,下意识将重获自由的双手推隔在两人之间。

    他停下动作,面色不悦:

    “不是说,是你的福分吗?”

    或许这下意识的轻轻一推,重新给了云桑勇气。周身盈满熟悉又陌生的龙涎香,混着浓重酒味,就像眼前这个人,明明还是一样的五官面容,却挂着她完全没有见过的癫狂神情。

    她求过的,她成功过的,那一天,在马车里,陛下不是为她改变过一次决定吗?

    陛下是圣明君主,她应该勇敢一点。

    云桑怯怯开口:“奴婢、奴婢真的无意……攀龙附凤……恳求陛下,不要这样……”

    “无意攀龙附凤?”

    萧昱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覆在她眼角的手指,渐渐蜷曲。

    “是、是的!”感受到那炙热的指腹离开了她的脸,云桑仿佛受到鼓舞,话语也连贯起来,“奴婢只想尽心侍奉陛下,从未有过半分痴心妄想……”

    原就没有挪开太远的大手,突然钳住女人小巧脆弱的下巴,强硬阻止了她未说完的话。

    萧昱望着她再次惊慌失措的脸,眸色越来越深。

    云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下颌传来痛意,她根本无法再开口。陛下沉默许久,机械地、冰冷地,重复了一遍她刚刚话中的两个字。

    “从未?”

    低沉的询问,让云桑感到恐惧。

    陛下很生气,他在为她方才所言而生气。

    她本能地将两只手挪上来,握住钳制着自己下巴的这只力大无穷的手掌。

    一扯一挪间,烟黄的竹管从袖口滑出,骨碌碌掉在地上。

    萧昱看着那竹管不住地原地打转,心中百味杂陈。

    那是她的季勉哥哥,给她送的能够逃离他的秘药。

    季勉哥哥,她叫他季勉哥哥。

    她每日叫他什么?

    陛下。

    恭敬,小心,战战兢兢。

    她从不敢与他正面对视,行止皆在规范之内,生怕做出半点逾矩的举动。

    她可以在灵堂前抱着季勉放肆地哭泣,可以在伤心欲绝时让季勉给她安慰。可他想要关心她,却只能偷偷摸摸趁她熟睡之后。

    他那么期待她能爱上自己,谋划、伪装、保护,费尽心思,只换得一句,从未。

    她为什么要这样拒他于千里之外?是因为她早就心有所属了吗?

    现在,她终于等不及了……要趁着南巡的机会,跟她的心上人远走高飞,彻底离开他!

    萧昱一脚碾碎地上竹管,滔天的醋意在胸膛翻滚:

    “无意攀龙附凤、从未痴心妄想,都是因为他,是不是?”

    “不……”

    未能出口的辩解,被凶猛的噬吻吞了回去。这一次,云桑明显感觉到,陛下的情绪变得分外激动,动作越发粗暴,对一丁点挣扎都格外敏锐。

    缚住她四肢的力量,大得让人怀疑,他要将她的骨骼尽数捏碎。

    他再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清脆的裂帛声不绝于耳,很快,能遮住她的布料已极为有限。

    她的两条腿被他死死掐着,唇舌噬咬间满是血腥味,空气中传来的凉意,从胸口一路透进心脏。

    所有反抗都像濒死之人徒劳地自我安慰,终于,满载羞辱与疼痛的撕裂感传来,给她判了最后的极刑。

    颈颊凶猛噬吻无止无尽,如三伏烈阳,炙灼着她每一寸皮肤。压在身上的重量起起伏伏,在酒意和怒气的双重加持下,全无半点怜惜,甚至有几分发泄意味。

    疼痛和倾轧,几乎让她窒息。

    素手垂落,颓然瘫在凌乱枕侧。贝齿紧紧咬住唇瓣,吞下喉咙间那些无用的呜咽。泪,顺着眼角,一滴又一滴。

    她知道,这辈子,她再也无法脱离那个皇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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