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牛岛母亲的见面比预想中更顺利。一旦知晓儿子的决心,做母亲的便再无话可说。兴许是联想到自己失败的婚姻,在儿子身上看到了当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自己的影子,母亲既没有投赞成票,却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

    分别前,牛岛若利走去前台结账,母亲把柳喻留下说了会儿悄悄话。牛岛若利竖起耳朵试图偷听,但餐厅人声太嘈杂,对话听不真切。

    后来,牛岛若利习惯性从过去经验寻找败因,重新回顾这天母亲的表现时,他突然想到,大约那时候母亲就已经看出了柳喻的心思,所以才仁慈地没有出手阻挠。

    不过这也是运用后见之明得出的结论了。

    接下来那个周末,一周没有训练的牛岛若利,只参加了周六一天恢复训练,第二天便照旧首发上场,以破竹之势击穿对手防线,三比零大胜对手。

    她在家里看回放,视频才放到第二局半,牛岛若利本人就出现在了家门口,还绕路给她打包了想吃的鲷鱼烧。

    她扔下电脑,连跑带跳扑进牛岛若利怀里,被单手稳稳接住,附赠绵软的嘴唇。另一只手上的鲷鱼烧则被搁置在玄关鞋柜上直到完全冷掉。

    温存时刻总是怎么延长都嫌不够。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吻他的下颚,吻他的嘴角,鼻梁和眼窝,逗得他不自觉痴笑。而当她意欲把嘴唇距离稍微拉开的时候,他又故意圈紧手臂,令她失衡跌进怀里,不依不饶与她接吻。他所有与之相关的体验都取决于她,因而取悦方式也完全按照她的喜好。

    最近若利的吻技有进步嘛,她调笑道,被抓住亲了一通后,亲到脑子噼里啪啦冒火花,她就此住嘴,再也不敢随便戏弄正在兴头上的牛岛若利。

    他们团在被窝里缠绵,窗外黑夜寂寂,黎明前的亲昵全都毫无保留献给彼此。

    第二天一早,他们一起从家里出发去上班和去俱乐部,因为晚上她要住回自己的公寓,牛岛若利也有团体训练,所以说好晚饭各自解决。

    “不过明晚一定要空出来哦,好久没出去约会了,我已经预约好了餐厅,我们在外面吃饭吧。”她轻快地说,蜻蜓点水般亲了亲牛岛若利,转身走进了地铁车厢。

    哎!我们匆匆忙忙地及时行乐,就好像已经预料到这种日子不会长久似的。——《茶花女》

    二月十九号,元宵节。

    鉴于日本国内使用公历过新春,一月正月已过,今天就和普通的周二没什么区别。站前商店街来往皆是下班后为了发泄一天疲惫而钻进居酒屋大喝特喝的工薪族们。牛岛若利手握着一束向日葵,奔跑于地下人行通道,已经迟到十分钟了,虽然知道她哪儿也不会去,但是脚步仍不敢有任何松懈。

    最终气喘吁吁抵达她面前。

    “抱歉我来迟了!”他迫不及待把向日葵送给她。

    她一手接过花,一手忙用手背去抹他鬓角流下的汗,一边又嗔怪道,“明明不用急,我又不会凭空消失,总归在这里等到你来为止,跑得这样满头大汗,待会儿着凉了怎么办?”

    他捉住她的手,“不用担心,运动员的体格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Yui不是体验过了吗?”

    她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称,“世风日下啊!没想到连老实人牛岛若利也学坏了!”继而皱起鼻尖哼了一声,扭头自顾自往前走。牛岛若利喊着等等我啊,不慌不忙追上去,抓住她的手,包进手心。

    晚饭选在一家位于幽静巷子里的中国料理店,一进门老板娘便热情地朝柳喻打招呼,用的是地道的中文,转眼瞧见站在柳喻身后被门框挡住半张脸的牛岛若利,才切换成日语。

    “我就说你怎么有段时间没来了,原来是交了男朋友啊!”

    老板娘似乎并不知晓前几天网络上肆意发酵的那件事,也并不熟悉排球运动选手,没认出牛岛若利,笑哈哈把他们二人请进屋后,还打趣让柳喻赶紧介绍一下。柳喻倒也不推脱,大大方方当着本人的面夸耀了一番。

    “长得帅,温柔又贴心,运动能力拔群,礼仪周正,懂得照顾人……总之完美。”

    “听上去你像是捡了个大宝贝,已经被迷得不要不要的了吧?”

    “是呀,早就被迷得不要不要的了。”

    她微笑着重复老板娘的话,又转头对牛岛若利嫣然一笑。

    深冬最适合吃腌笃鲜,咕嘟咕嘟冒热气的砂锅里装满冬笋和肥嫩咸香的肉块,暖洋洋、鲜嫩嫩,一口赛神仙。可牛岛若利惦记着她喜欢吃辣,点了一堆麻婆豆腐、水煮肉片、毛血旺,日文翻译的菜名有点儿词不达意,他光盯着图片上红通通的辣椒油下手。

    以至于原本柳喻在和老板娘聊天,扭头看见牛岛若利在点菜单上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拿过来一瞧,上面歪歪扭扭,描着几个中文字。拿给老板娘看,老板娘看完笑得合不拢嘴,直夸他这人怎么这么耿直。

    “是吧,超级耿直又超级可爱。”

    柳喻笑盈盈地说,接着点了几个解辣的诸如红糖糍粑之类的菜,并叮嘱全都只要微微辣,因为可爱的男朋友不太能吃辣。老板娘心领意会,转身走进后厨吩咐去了。

    店内空间有限,摆八张卡座已显得十分局促,他们坐在最里边的位置,左手边玻璃窗上凝结着一层厚重的水汽,水汽背后隐约能看见巷子深处一台自动贩卖机孤零零守在那里。

    “看见这个,会不会回想到我们初次见面的那条巷子?”

    她指着贩卖机开启正题。

    “嗯。”牛岛若利边答边把碗筷分好给她,“看到大麦茶的时候也会。”

    “我也是,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若利当时被我劈头盖脸一顿骂,没有生气走开呢?说到底,那时候若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

    她故意把视线固定在窗外而不看牛岛若利,琥珀色的瞳孔明暗交接,像藏着许多他猜不到的心事。

    “你希望我走开吗?”牛岛若利反问。

    “不知道。”她说,“那时候只觉得这个人好奇怪啊,说的话和做的事全部都一本正经的,好像存在本身就是一部自然写就的法则,不容僭越和违制。那时候那条后巷也像现在这条巷子一样昏暗,却只令我感觉太神圣了太耀眼了,而不敢轻易靠近。”

    “在名古屋的时候你也说过同样的话。”

    此时第一道菜上桌了,是毛血旺,辛辣鲜香的味道窜进鼻腔。牛岛若利自然而然拿过碗,把她爱吃的鸭血和豆腐挑进碗里。

    “但正如我一直在解释的,那仅仅是Yui的想法。在我看来,自己只是稍微幸运一点的普通人,普通地借用上天赏赐的能力,普通地完成一些想做的事,达成一些小目标,仅此而已。这些能吃完么?”牛岛若利把碗低了低,问她。

    “嗯,谢谢。”

    她接过碗,仍旧不看牛岛若利,埋头开始吃碗里的豆腐,并继续听他往下说。

    “倒不如说Yui比我耀眼得多。那时候在酒桌上即便不懂税收,听完你的侃侃而谈后也会产生原来如此的感慨,一边赞叹你的勇敢,一边又对追求精业笃行的你佩服不已,所以那时候就迷上了。”

    其实他们之间互相问过许多遍这个问题,关于究竟是在何种契机下喜欢上彼此的,每次牛岛若利回答的都是同一个答案,她的反应也始终如一,调侃着“什么古怪的时机啊”然后笑逐颜开。

    可今天她似乎没有这个兴致。

    夹起一块豆腐送进嘴里,低头默默咀嚼着。过了会儿她忽然问,“若利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随便什么问题都可以。”

    因为知道她在自责哪件事,所以牛岛若利很干脆地回答说,“有。”

    “那么问吧。”她放下筷子,坐得笔直。

    牛岛若利跟着放下筷子,坐得笔直,“从什么时候开始?”

    “初三。”

    “怎么发现的?”

    “吞安眠药未遂被带去看心理医生诊断出了中度。起初父母觉得丢人不当回事,不同意我吃药,结果越拖越严重。”

    “最严重是哪次?”

    “高一暑假,从窗户跳下去了。万幸只是二层阁楼,摔断了一条右腿,却由于摔在花园里,把我爸种的紫阳花毁得面目全非,气得他大半年没肯跟我说话。”

    听到这话,牛岛若利微微皱起了眉。他知道她父母在家庭教育上观念颇为陈腐,但从未预料到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

    “后来就开始吃药了么?”

    “嗯,断断续续,因为耻于承认自己有病,所以对药物本身也很抗拒。那时在稻荷神社,若利不是问我高中时代有没有什么趣事么,老实说,除了无尽的考试、竞赛、排名和小药片之外,已经没有任何特殊印象了。”

    平静讲述的她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过去穿越而来,风尘仆仆,疲惫又释怀。

    牛岛若利倏尔想起在稻荷神社,自己曾幻想过她的高中时代,青春活力,广受欢迎,实际原来当真如她所说,像一块水豆腐那般脆弱,整日如履薄冰。牛岛若利的心顿时乱成一团麻。服务生端着第二道菜走到桌子旁边,毛血旺被推到了里侧,腾出空位来接纳新来的糖醋排骨。可谁也没有动筷子。

    “和被矫正左撇子有关么?”

    “或许吧,但谁也不能一口咬定那就是根源。”

    “那么升学考试呢?”

    “连续三天大暴雨,只记得这个了,最后成绩出来的时候正赶上我发病,学校和专业都是父母替我选的。不过就算没发病,结果还是一样没得选,所以倒也没有那么耿耿于怀。”

    她把手拿下台面,身体后仰到卡座靠背上。

    “我父母一生都致力于做个体面人,培养一个名牌大学出身的女儿对他们来说就像一项使命必达,一枚必须收集的功勋章。不过多亏了这份虚荣心,我才有机会逃离上海,去外地求学,在大学期间结识现在的好朋友,并在这位朋友的鼓励下,从大三开始逐渐稳定状态,摆脱药物依赖。”

    “所以复发是来了东京以后?”

    “嗯,”她轻轻点头,“可我总觉得,隐患其实早在我和父母决裂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只是恰好凑到东京才一起爆发而已。毕竟东京生活完全不轻松嘛,一开始职场也给了我很大压力,情绪起起伏伏,好好坏坏的,一不留神就崩溃了。”

    “京都那会儿已经开始吃药了么?”

    牛岛若利忽又想起京都那天异常嗜睡的她和异常冰凉的手。

    “唔,恢复吃药的第一个星期。”

    她紧咬嘴唇,停顿了片刻,好像有些话必须要说却难以启齿。终于说出口的时候,声音则充满了负罪感。

    “对不起,我始终欠你一句对不起。\"

    “别怪我临阵脱逃,其实在名古屋和在京都,我都屡次想向你坦白来着,可终究没能鼓起勇气。当时从国内带来的药只够吃十来天,我手忙脚乱地拜托朋友找了一家私人医院,以为信得过,没想到还是被摆了一道。”

    “那不是你的错。”

    “我就知道若利会这么说。”她强颜欢笑,反复拨弄着筷子,再次开口时声线却不住发抖,“我发病的样子很可怕吧?好端端一个人突然大变样,不仅不会说话,满脑子还都是轻生的念头。那把菜刀后来怎么不见了?”

    “丢了。”

    “好歹是天童送的礼物,丢了多可惜啊。”她苦笑道。

    “一点不可怕,也一点都不可惜。”牛岛若利目光炯炯直视着她,“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件事会让我感觉可惜,输球和失去你。”

    “……”

    于是她再也接不下去话了,明明只吃了两块豆腐,还是微微辣,在拉面店没能看到的泪眼朦胧,此刻却凝聚在她眼眶里转悠。

    她借口想喝大麦茶,起身走出了店外,在过道里与老板娘擦肩而过。

    老板娘望着她走出去的背影,一屁股坐到牛岛若利对面,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日语,悄声问道,“难道是今天的菜太辣了吗?”

    牛岛若利说不会,并礼貌地夸赞味道很正宗。老板娘笑话道,说得好像你吃过正宗的中国料理似的。

    “不过话说回来,我从前并不觉得我们家饭多好吃,直到那晚快闭店的时候,她一个人走进来点了盘番茄炒蛋,坐在你这个位置上,边吃边哭,嚎啕大哭,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会因为一口家乡菜而被治愈。自打那以后,但凡遇上烦恼事,她就会出现。”

    老板娘边说边往牛岛若利的茶杯里倒了点茶水。

    “不过最近几个月都没见到她,还以为她终于适应异国生活了,刚才看到你们进门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出来她在你身边很快乐,但是啊,谁都有难言之隐,人性如此复杂,感情又何尝不是呢?”

    话题中心的她,此时正沿着店面走向自动贩卖机,微弱白气借着寒风从她唇边溢出,莹白色灯光照出单薄身影映在牛岛若利橄榄绿色瞳孔中。

    老板娘顺着视线一同望向店外。

    “很不可思议对吧?如此柔弱纤细的一个人,偶尔甚至会产生她是否真实存在的错觉,瞧见她哭,更是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翻转过来只为哄她一笑,但每每觉得她快不行的时候,她又总能以超乎想象的韧劲熬过去,坚韧不拔的,就像琉璃唐棉一样。”

    “琉璃唐棉?”

    “又名蓝星花。”

    牛岛若利忽然想起圣诞节送给她的那束花里恰巧也有蓝星花,花语是互信的心,正好是他们现在最欠缺的东西。

    “蓝色的清新的不起眼的小花,”老板娘继续说,“太阳落山时会稍稍枯萎,第二天日出却又恢复精神了,不正是她本人么?”

    “的确,她比我想象中坚强太多了。”

    明明近在迟尺,牛岛若利望着她的眼中却流露出眷恋,好像分别来临之际的那种依依不舍。他已然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

    “所以啊,别太有负担了。”老板娘走过去用力拍了拍牛岛若利的肩膀,“好好听她的理由,也好好说出你的想法,尊重彼此的选择,作出最正确的决定就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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