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屈支城向东去往中原,最为便捷的方式,那就是经由铁门关,过西、伊、沙、瓜等陇右诸州,抵达玉门关,可谓是连通中原与西域两地的命脉咽喉之路。

    此四州也是大夏朝廷最西边的州县,然而相比起位于天山南麓、水草丰美的屈支城,这四处州县虽有水泽绿洲,却算不得肥沃广袤。

    过路客商眼中所见,往往是孤零零的几座城郭军镇,伫立在一望无际的沙海戈壁之中,不由得感慨天地苍茫。

    “公子,前方是一处客栈!”

    茂才社的驼队离开屈支城后,一路向东,先后经过铁门关、焉耆镇,来到西州地界,在高昌与蒲昌分别停歇一晚,随后继续向东。

    虽然西伊二州相邻,可是两州治所间却隔着五百里大沙海,其中尽管有守捉军镇和驿所,但还是不免相隔遥远,难觅歇脚之地。

    吴茂才为了确保护送摩尼珠不出意外,带上了麾下两百多人,还包括相应的马匹骆驼,哪怕错过时辰无法入城,也能在野外安营扎寨,防备来犯之敌。

    不过这一路上除了零星几支马贼游骑,吴茂才等人并未遇到任何敌人。

    再怎么说,两百多名武士打手、弓马齐备,另外还有一位精研道法的长青先生,这等阵势,绝不是西域马贼所能挑战的。

    “先生,今晚就在这客栈落脚过夜,如何?”吴茂才一路上小心谨慎,也不敢为了赶路一味消耗人马脚力,沿途每至一处都要先派出斥候探听情况,才敢带着大部人马前行。

    而除了斥候打探,吴茂才也尤为倚重长青先生,几乎凡事都要向他请教。

    白衣书生模样的长青先生骑着一匹青骢马,从容笑道:“能在此等不毛之地开设客栈驿所,多非良人。公子若要去,勿用客栈酒食。”

    “驼队携粮充足,先生放心。”吴茂才下定主意,对左右言道:“我们今晚就在客栈歇脚,安排人轮流守夜,小心戒备!”

    正当驼队再度启程之际,长青先生忽然勒住马匹,回身眺望,眉宇间带有几分疑惑。

    “先生发现什么了?”吴茂才上前询问。

    “这几天一直有人在跟踪我们。”长青先生抬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指端有数点光毫如星斗旋转,随之扬手飞散开来。

    吴茂才虽然看不出法术精妙何在,但还是隐约感觉到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涟漪沿着地面荡漾开来。

    片刻之后,也不见四周有何异样,长青先生皱眉沉吟:“奇怪,为何毫无回应?”

    “有何不妥么?”吴茂才关切道。

    “公子可知,我等修持道法之辈,尤以炼神为务。功夫若深,便能通幽洞微、意迹象外,感应到常人所不能察觉之物,乃至于料事机先、未卜先知。”长青先生解释说:“方才我隐约感应到有敌意目光投来,虎视眈眈,于是施展孤虚法,试图找出潜伏之敌。然而不知为何,法术占测如堕五里雾中,不闻回声。”

    吴茂才抬眼眺望,四周不是戈壁岩山便是起伏沙丘,从行军打仗的角度看,的确有适合藏身之处。

    “需要我再派斥候去查探吗?”吴茂才语气小心,唯恐让长青先生觉得自己怀疑他的法术本领。

    “不必。”长青先生只是轻轻一笑:“自从离开屈支城,暗中盯上我们的就不止一伙人,无需大惊小怪。今晚我稍作布置,定能让来犯之人饱尝挫败苦果!”

    吴茂才连连称赞,长青先生在一阵恭维声中驾马前行,尽管他嘴上不说,心中却因为法术不灵而生出几分不安。

    然而越是如此,越不能表现出来,长青先生只能安慰自己,无非是因为山川异域、气象有别,致使占测无果,其他法术想来不会出错。

    ……

    程三五将半埋进沙丘中的脑袋拔出来,挂着满脸沙子,恶狠狠朝着阿芙骂道:

    “臭婆娘、母夜叉,你干什么?!”

    “你差点暴露了,我刚才是在救你。”

    阿芙仍是一袭红衣,她似乎不喜阳光,此刻带上面纱与头巾,别具风情,她微微低头看手,一双碧绿眼眸流露出得意之色。

    “那你用得着把我脑袋按进地里吗?”程三五骂骂咧咧,将脸上头上的沙子拍掉。

    “你的眼神太凶恶,让那个假道士察觉到了。”阿芙伸出两根手指遥对程三五双眼。

    “怎么了?”此时苏望廷策马赶来,他身后还有四五十骑,都是从高昌城弓刀社借调的人手。

    前些日子得知茂才社携摩尼珠离开屈支城,程三五三人便暗中跟上,一路尾随,在经过西州高昌城时,与弓刀社的人手汇合。

    但是茂才社的驼队有两百多人,苏望廷不敢冒险硬抢,只能一路暗中跟随,伺机而动。

    程三五等人也发现,除了他们一行,还有其他势力一直窥视跟踪,彼此都没有打过照面,但各方皆保持了奇妙默契,似乎都在等别人打头阵,好让自己得渔翁之利。

    “茂才社的人应该是要去呼罗客栈。”程三五与阿芙由于武艺高超,苏望廷安排他们两人紧跟茂才社,随时留意动向。

    “这可是这……臭婆娘,总是在一旁搅扰,刚才趁我不留意,直接把我脑袋摁进沙子里!”程三五极为不满,指着阿芙说:“赶紧把她弄走,有她在我就干不利索!”

    苏望廷脸上不见怒意,他很清楚程三五性情,兴致一来,做事往往不顾他人想法,偏偏阿芙又是个深浅莫测的女子,两人自然难以相处。

    “阿芙姑娘,究竟发生何事?”苏望廷问道。

    “我之前应该说过,茂才社有一位通晓法术的假道士吧?”阿芙的语气带有几分看好戏的味道:“刚才程三五自作聪明,见茂才社的驼队停下不动,非要靠近去看,结果被那个假道士察觉。我勉为其难,只好将他拦下,事情就是这样。”

    苏望廷也不说话,只是默默望向程三五。

    “看我干嘛?”程三五辩驳说:“我又不是没跟这些和尚道士打过交道,他们的法术是有点能耐,可绝不是无所不能。他要是敢孤身前来,我照样有办法对付。”() ()

    “不要大意。”苏望廷谨慎摇头:“我当初对上吴茂才,就是没料到他身上有法术加持才会败下阵来。法术一途高深莫测,外人难以尽料,你根本不清楚他们会拿出何种手段……阿芙姑娘有话要说?”

    苏望廷见阿芙眼中流露沉思之色,对方言道:“其实刚才那个假道士的确施展了法术,试图找到我们两人。但不知为何,法术发挥不出应有的效力。”

    苏望廷翻身下马,让其他人稍作歇息,然后主动请教道:“这是何意?”

    “我说不清楚。”阿芙有些厌恶地望向天上太阳:“我怀疑是祆教的人动了手脚,使得西域一带容不下异教法术。”

    “祆教竟然有如此实力?”即便见多识广如苏望廷,闻听此言也不由得变色。

    “这有什么奇怪的?法术灵验与否、效力几何,本就跟所处地域有关。”阿芙遥望东方:“道门在中原发端起始,诸般道术施展大体不离中原的山川气象、物理常情。而西域不仅景物气象大异于中原,风俗民情也是截然不同,道门法术自然不甚灵验。”

    “不,还是不对。”苏望廷连连摇头:“我过去曾结交了几位随军道长,他们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多数道法依旧施展无碍。何况除了祆教,西域各地遍布伽蓝佛寺,真要细究起来,祆教在西域还未必算是第一大宗。”

    “所以我说,有可能是祆教另外施展了什么手段。”阿芙看向自己的手掌,试探着握了握拳:“我隐约能感觉到一股压制,虽然细微难察,但十足广袤,似乎笼罩了整片西域……程三五,你没感觉到么?”

    面对阿芙的质疑,程三五两手一摊:“没有,我吃得好睡得好,没感觉别的。”

    “有趣,祆教的手段有趣,你这个人也很有趣,难得勾起我的食欲了。”阿芙望向程三五,眼中流露出的神采,是发现猎物的饥渴。

    “我现在有感觉了。”程三五打了個冷战:“你这母夜叉,果然不是什么好鸟。”

    “先不谈这些。”苏望廷见状打断二人:“茂才社的人今晚投宿客栈,他们必定防备森严,只怕又不好下手了。”

    “我看未必。”程三五笑了笑:“他们去的呼罗客栈,我也住过,那是妥妥的黑店,店家会做人肉蒸饼……哦,他们也会酿葡萄酒,你要不去尝尝?”

    程三五后一句话显然是对阿芙说的。

    “既然是黑店,那你为何能完好无缺地走出来?”阿芙也不生气。

    “我嫌下了药的酒有怪味,当场摔碎酒碗,然后把店家的腿踢断了。”程三五对自己昔日行径毫不掩饰。

    阿芙轻笑一声,苏望廷无奈道:“好吧,今晚做足准备。这种荒漠黑店通常也与马贼匪帮有所勾结,说不定有某些势力坐不住,打算今晚就动手。我们或许可以趁双方交战的混乱当口,夺回摩尼珠!”

    ……

    当吴茂才带着麾下一众人手来到呼罗客栈时,一名腿脚不便的店家赶忙上前热情招待。

    “哟,这么多客官,小店只怕客房不够,招待不周呀!”店家连声诉苦。

    “不用你费心,我们自有处置。”脸上伤势还没好全的许岩直接给店家扔了一袋钱币:“伱们客栈今晚不要再招待其他客人,我们包下了!”

    “一定、一定!”店家满脸堆笑:“对了,小店做得一手好蒸饼,加上今日新宰了几头羊,稍后定当奉上。地窖里还有上好的葡萄酒,要不要先给客官们润润嗓子?”

    “不必了,你们什么都不用送来,把客房打扫干净就行。”许岩不耐地摆手,他在西域行走多年,对于这些荒漠边上的客栈驿所向来不信任,这里兜售的酒食能不碰则不碰。

    店家见吴茂才等人一个个佩刀携弓,不敢多言,赶紧命人打扫客房。吴茂才内外粗略扫视一番,心中计较着如何安排人手防范,长青先生则轻笑道:“好个死气流行、怨魂徘徊的修罗场,莫怪乎西域之人笃信胡教,原来是行凶作恶之后,要寻胡神祈求保佑。”

    长青先生说这话时毫无遮掩,附近赔笑的店家也听见了,脸上笑容顿时僵住。

    吴茂才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清楚这位长青先生一贯孤傲,不将凡俗之辈放在眼里,时常口出狂言。

    只是见眼下氛围陷入沉默,吴茂才也明白这间客栈的情况了,他见那位腿脚不便的店家还要说话,摆摆手道:“店家且自去忙碌,不必长随伺候。”

    那位店家作了个揖,转身离去,吴茂才当即朝着许岩比划一个手势,对方微微点头,带着几名好手悄悄跟上店家。

    片刻之后,客栈内传出一阵搏斗厮杀的声响,后厨锅碗瓢盆也被打翻摔碎。

    没过多久,许岩回来禀报:“公子,客栈内总共十八人,后厨藏了几名持械贼寇,现已全数杀死。”

    “尸体埋在隐蔽处,明天临走前一把火将这里烧了。”吴茂才果断下令道。

    “是。”许岩转身离去。

    “果真如先生所料,这一路上并不太平啊。”吴茂才不由得感慨起来。

    “公子不必忧虑,我料定今晚必有凶徒来犯。”长青先生从怀中取出一沓符纸:“且命人镇贴门窗,可御矢石。”

    吴茂才不敢疏忽,立刻交给手下去办,随后长青先生又取出两道符纸,并指轻扫,使其无火自燃,随着低声祝祷,引导几缕青烟旋绕吴茂才一身。

    “这是什么法术?”吴茂才感觉与先前有异。

    “除了五兵销偃术,还另外施加一道巧拙伏藏术。”长青先生拂袖笑道:“公子说上次与那苏望廷交手之时,不慎为其所绊摔,如今得此术加持,可保五体持衡、不倾不倒。”

    “世上竟有此等高深奇术?”吴茂才再次震惊:“受此术加持,岂不是率先落入不败之地?”

    长青先生扬首傲然:“那等无知武夫,终其一生也难以触及此等境界,今晚公子大可放手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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