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北麓,终年风雪交加之中,天池烟波荡漾,神宫凿山而成,既像中原道人栖身修炼的洞府,又像安置帝王尸身的陵寝,石门之后神秘幽邃,一眼望不到头。

    深入山腹,在神宫最深处有一座镜殿,上百面经过独特手法打造的镜子,凹凸不一,被悬挂在圆盖穹顶的机关上,罗列成环、层次有序。镜面彼此映射,置身其中,可见身影重重,让进入此地之人不免一阵心神恍惚。

    安屈提孤身来到镜殿,最中央竖起一根方石桩,表面被雕刻出无数细密纹路,横平竖直,延伸到地面。

    将黑玉匣放上石桩顶端,整座镜殿本身变得像活物一般起了反应,安屈提双手高举,隔空拨动,位于圆盖穹顶中央的岩层如流水般朝周围漫开,显露出一条笔直竖井,竟是贯穿了整座山体,能够清楚看见上方天空。

    一缕阳光随之沿着竖井照下,正好直直照在殿中石柱上,使得石柱表面细密刻纹同样焕发光芒,如水液般流淌传递,在镜殿地面上形成蛛网状的光纹,向外迅速扩散。

    光纹触及周围墙壁,又再度逆行而上,转眼布满镜子背后的岩壁与机关,每一面镜子大发光明,在半空中相互交错映射,每次反射都使得光芒倍增。

    随着安屈提抬手拨弄,镜面背后的机关运转起来,光织如网,最终凝为八道强烈光柱,又一次照射在殿中石柱顶端,而且全数聚焦在黑玉匣上。

    经过多次反射的光柱变得无比炽烈,若有常人在旁目视,双眼定然会被强光刺瞎。而在光柱聚焦之处,哪怕是精钢也会被融化成铁水,可那黑玉匣仍然不见丝毫破损,只见表面梵文金字加快流转,不断护持黑玉匣。

    安屈提目睹强光毫无妨碍,他冷笑自语:“哼,用深藏地底的黑檀岩封存星髓,然后以梵衍那国三名大成就者为首,娑罗院百千比丘持咒形成封印,这帮贼秃倒是花了一番心思。”

    安屈提抬头望向通天竖井,脑海飞速计算着日月时辰的运转:“虽然要耗费一些时日,但尚且能够接受。可惜当初没来得及杀死宝昌社那几人,只怕是意外变数。”

    心念及此,安屈提转身离开镜殿,任由光柱聚焦照射,不断消磨黑玉匣表面的佛门封印。

    “恭喜教主夺回圣物!”

    等安屈提打开石门,走出神宫之外,以郭利贞为首的一众下属齐声庆贺。

    面对这些被自己蒙骗的愚夫,安屈提展露出虔诚之人的作态,神态威严中带有几分超然,双臂翼展如鹰,朗声道:

    “苏鲁支的子民啊!圣物摩尼珠重新回到大光明尊的照耀下。你等直面群魔眷属的恶毒锋刃,付出了鲜血与生命,但灵魂将常伴大光明尊左右,享受永恒的安宁祥和!

    “但你等要记住,不肯受大光明尊照耀的魔类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用尽一切阴谋诡计、邪恶手段,以此蛊惑、动摇、迫害你等。面对困难,务必坚守内心对大光明尊与苏鲁支上圣的虔诚!”

    “谨遵教谕!”众人再度齐声回应。

    面对众人的顶礼膜拜,安屈提内心也难得生出几分窃喜。过往的他一向看不起这些人,他们要么是叛乱不成的草原部族,要么是遭贬流放的失意士人,要么是贪婪无度的地主奸商,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不过仔细一想,要不是这些人偏离大众,自己又如何能够轻易笼络他们呢?

    安屈提回忆起数十年前,自己孤身一人来到大夏,那截然不同的气象风貌,给他带来无比强烈的震撼。

    自己这些下属所不知晓的是,安屈提参研中原各家学问已有多年,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借助这方天池发动结界,压制佛道法术。

    然而对于安屈提来说,最大的麻烦不是其他,正是他的寿命将至终点。

    相比起凡俗庸人所期盼的权势财富,安屈提真正的追求,是到达那个不属于神明的、理性的、智慧的国度。在完成终极目标之前,他需要更漫长的寿命来获取知识,最好就是永恒的寿命。

    安屈提多年前就曾改头换面,在中原道门拜师学艺,可惜自己成果寥寥。按照那些道人说法,自己根基已定,道门仙法是学不成了。

    眼看寿命一日日走向尽头,安屈提务必要另寻出路。他重新拾起故乡办法,那是一种将灵魂锚定在肉体,然后通过各种手段保持肉体不朽,从而达到永生的办法。

    但这种永生之法,其实极不完善。一来灵魂锚定肉体,却不能阻止灵魂的磨损;另外就是肉体不朽本身极为困难。

    安屈提故乡曾经有许多古代君主尝试了这种永生之法,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可结果只能获得一具具衰败腐朽的干尸,五官知觉的湮灭,让灵魂在漫长岁月中饱受折磨,最终陷入无尽的疯狂,只保留了生前顽固难消的执念,在荒漠中作祟害人。

    安屈提游历了许多国家,见识过各种形式的文明,他最终摸索出一个办法,那就是模仿星辰来改造自己的身体,使其朝着天体转变。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的灵魂也会发生前所未有的升华。

    只是想要做到这件事,除了大量人力物力作为支撑,还需要真正蕴含宇宙演化之理的星辰精华,也就是中原道门所说的星髓。

    星髓这种东西十分稀少,可是对于安屈提这种博览群书的人来说,其实各个文明在历史长河中,或多或少都获得了一些,并非完全无从寻觅。

    比较麻烦在于,在中原一地,星髓不是由朝廷搜罗封存,就是被高门大派珍藏,安屈提孤身一人无法硬抢。

    幸好,经过多方查探,安屈提得知远方的天竺也曾有星髓从天而降。而且天竺各邦国对于这天降之物似乎颇多厌弃,将其视为邪物,用尽办法将其送出。

    为此安屈提将目光放在了西域,不论是夺取星髓,还是其后准备永生转化的法术仪式,都需要充足人力物力。因此安屈提假借祆教的名义,笼络了这么一批人手,万一最后事情败露,他也可以轻松抛下这个假身份,在别处重新开始。() ()

    “也不枉我多年布局,如今终于把星髓拿到手。”安屈提心里稍稍放松,看着面前这群教众,等自己永生转化仪式结束后,要不要继续维持祆教教主的身份,真的干出一番事业来呢?

    “教主。”那位身材高瘦的老儒生郭利贞开口道:“四镇大都护齐景阳回到屈支城后,迅速平定混乱,我们有一批探子被捉拿下狱,往后要如何应对,还请教主吩咐。”

    “不知郭长老有何计策?”安屈提对这位老儒生颇为倚重,即便是在中原官场遭贬失意的士人,充当军师参谋也远比西域那些酋长胡商要好。

    “齐景阳率重兵都护西域,我教若想壮大,此人乃是首要大敌,不可不除。”郭利贞捻须言道:“只是眼下齐景阳仰仗兵锋军势,仓促间恐难动摇,加上我教近来折损不少,贸然举旗,恐怕难成大事。”

    此时一名身披狼皮的胡人武士颇为不满:“你也知道折损不少!都是因为你胡乱安排,之前抢夺圣物,让黑狼部死了几十個壮小伙,再这样下去,往后就没有黑狼部了!”

    “石陀揭,你是在指桑骂槐么?”郭利贞不曾正眼看向对方:“拦截茂才社、夺取圣物,是教主的安排,你指责我谋划不当,难道是要质疑教主不成?”

    胡人武士耍嘴皮子哪里是郭利贞的对手,他一时间急怒交加,伸手拔出弯刀,当场发作起来。

    左右众人连忙躲到一旁,郭利贞面对弯刀袭来,镇定自若、不闪不避,扬臂拂袖,一股沛然内劲随袖卷出,好似平地掀起巨浪,将弯刀抽飞犹嫌不足,还把石陀揭狠狠撞飞出去。

    这一手反击顿时震惊在场众人,如康福谛等人原本以为,郭利贞不过是负责给教主出谋划策的文弱书生,不曾想还有这等高明武艺在身。

    安屈提站在神宫石门外一言不发,他很清楚郭利贞的本事,此人是河北武儒出身,方才那一掌乃儒门武典《古今鉴》中的“洪川东逝”,运招发劲讲究一个“往而不返”,若无儒学根底培沃文质,断然不能施展自如。

    中原儒门虽也有祈禳祝祷、奇门术数之学,但过往弃废甚多,加之儒门自诩中原武学正宗,儒生士人游学天下,也免不了要凭恃武功,渐渐催生出一些世代习武学文的武儒世家。

    至于郭利贞,他当年几番科举不第,即便后来有所任用,秉性耿介又不喜谄媚长官,于是纠集一伙武儒在帝京长安大发布告,更是在酒肆繁华之所公然议论朝廷种种为政失当之处。

    此举引得朝廷震动,当即将郭利贞捉拿下狱。好一番逼问过后,确定他并非受他人指使,没有什么朋党勾结,就是一介耿直儒生。皇帝陛下知晓此事后,最终判他流放西域素叶城,去给燧堡戍卒做苦役。

    这样的人对于大夏朝廷的态度可想而知,安屈提找到郭利贞时,尽管他已须发斑白,仍是保持儒门士人的风骨,给边关戍卒教授句读文字,还会帮戍卒写家书,颇受尊重。

    然而或许大夏皇帝深谙儒生追求,将郭利贞流放边陲要塞,使得他一腔抱负无从施展,这等挫败更加摧折心智。因此当安屈提假冒祆教祭司身份向其传教后不久,他竟然主动献上侵吞西域的策略。

    安屈提早些年经过波斯,也曾深入了解过祆教,不过他的目的是参详祆教法术奥妙,对于祆教所信奉的大光明尊与苏鲁支从无敬奉之心。只是后来游历中原向他人展示法术时,被误以为是祆教高人,所以他便将错就错假冒下去。

    但郭利贞不同,他在素叶城通过胡商接触到祆教经书,吸纳了其中精华内容,又另加钻研,从而认为仅凭儒门礼教不能约束帝王,须得是大光明尊的威德庄严,方可矫正帝王那肆无忌惮的恶劣心性。

    当安屈提了解到郭利贞的想法时,他险些笑出声来,心中暗道这个老儒生当真是读经读傻了,祆教那堆经书戒条尚且不能挽救衰败垂危的波斯,又如何能够改变大夏朝廷那位皇帝陛下?

    或许是出于报复,郭利贞相比其他人,对于侵占西域、统合祆教这些事情要热忱得多,而且不是出于追求名利。

    所以即便安屈提手下并没有多少强兵劲旅,此前按照郭利贞的策划,通过挑动各地部族的冲突纷争,也能够引起西域动荡,使得那位齐大都护忙于带兵平乱,让安屈提可以轻松夺得星髓。

    “住手!”

    石陀揭一个人无法胜过郭利贞,于是叫上几名同样心怀不满的部族头领,一齐围攻郭利贞。安屈提哪里看不出来,这伙人就是冲着自己示威,以此表达部族人手折损的不满。

    但眼下可容不得他们胡搅蛮缠,安屈提一顿鹰翅铜杖,顶上火盆大放光芒,定住交手双方,挥手让他们分开。

    “我知你们处境艰难,但是不能彼此争斗,否则便是放任灵魂中的黑暗滋长,难道你们都忘记苏鲁支上圣的教诲了吗?”安屈提搬出祆教的祖师爷,众人不敢违逆。

    “目前还是要了解四镇大都护的动向,只有这样才能筹划下一步。”安屈提问道:“郭长老,我记得都护府中应该也有信奉大光明尊的教徒。”

    郭利贞微微躬身:“教主,这些人对大光明尊的信仰远远谈不上虔诚,无非是借此身份索图名利罢了。”

    “自愿沉沦黑暗的人,不必伸手去救。”安屈提自己根本没有这些顾忌,但还是要装出一副悲悯作态,双臂翼展,周身光明焕发,照耀众人:

    “但是为了大光明尊普照这片大地,我们要主动走近深渊、直面黑暗。苏鲁支的子民啊,你们是对抗魔类的先锋,这场永恒的战争,将以你们的勇敢为号角,响彻世界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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