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风冒雪翻过一条山脊,眼前景象赫然变化,一片大湖位于群山环抱间,水域辽阔,黛碧之色接天连日,哪怕是程三五,看到这等风光照样是大受震撼。

    “不会有错,这里就是天池。”

    长青先生踏雪而至,放眼远眺,感叹道:“八峰为镇、一湖如玉,当真是雄秀山水、气象深广,可称是天山地脉大枢机!如此形胜,过去不曾听闻,倒是我见识短浅了。”

    苏望廷与阿芙随后来到,他们也被天池风光气象所慑。

    “鬼斧神工、造化之奇,莫过于此。”苏望廷深深吐纳,仿佛耽搁多年的武学修为在这一刻有所精进。

    阿芙盯着天池岸边一处烟雾缭绕,问道:“这里就是结界发动之地?”

    长青先生没有啰嗦,直接在风雪中盘坐下来,见他凝神片刻,随后起身言道:“就是这里没错!我能感应到结界枢纽就位于湖底,不断转化地气为用!”

    “那还等什么?赶紧下去破了结界,再揪出那个假教主,将他大卸八块!”程三五耸动肩膀脖颈,迫不及待。

    “老程你先别急。”苏望廷望向长青先生,言道:“路上听闻先生所言,这处天池可能有黑龙盘踞,此话当真?”

    长青先生稍稍迟疑:“这是周炼师的猜测,具体情况如何,我也没法肯定。只不过现在看来,未必真有黑龙在此。”

    “何出此言?”阿芙问。

    长青先生抬手遥指天池:“结界运转发动除了要借助地气,还需诸多仪轨布置。而龙种生性难驯,容不下他人搅扰巢穴。”

    “就不能是那妖人降伏黑龙,迫使它为其效力么?”阿芙质疑道。

    长青先生缓缓扭过脸来,没有像过往那般大加嘲讽,反倒平静回答:“如果真是那样,我建议现在、立刻、马上离开此地。”

    阿芙一笑而过,没再多言。而苏望廷听进去了,认真问道:“我等凡夫俗子未曾目睹真龙,想来降伏黑龙需要莫大法力?”

    长青先生一本正经起来:“一百多年前,有蛟龙在彭泽一带兴风作浪、招聚妖魔,为祸甚广,无人能阻。最后是洪崖先生出手,投杖断江流、长啸命风雷,与那蛟龙恶战一番,最终才将其降伏。”

    “洪崖先生?”苏望廷微惊:“莫非是前朝册封的青城仙伯?”

    “正是。”

    道门一贯视长生不老、飞升成仙为宗,也因此受到古今帝王追捧。然而神仙之事向来玄妙难测,官修史册不谈,志异仙传又多修饰渲染,难免子虚乌有、虚构荒诞。

    世人对于神仙,或有耳闻,鲜少目睹,其中又不免附会添杂。特别是对于见识稍广之人而言,多数被奉为神仙者,除却隐逸修真之辈,更多属于江湖术士,仗着几手法术伎俩哄骗财色。

    可即便如此,道门之中仍然有法力通天的高人,被世人视为得道仙家,青城仙伯洪崖先生便属其中之一。

    “那是谁?”程三五问道。

    “你连青城仙伯的名头都没听说过吗?”长青先生面露不屑。

    “我干嘛要听说过?”程三五不见半分示弱。

    苏望廷解释说:“洪崖先生乃是百余年前的道门高人,本朝太祖也曾下旨召请、为其加官进爵,只可惜洪崖先生不愿入朝出仕,而且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几十年前有传说他现身荆楚,但朝廷一直寻访不得,因此认为他已得道成仙。”

    “装什么呢?不还是江湖骗子那套吗?估计哪天出门一头栽倒,烂在臭水沟里都没人知晓。”程三五笑道。

    “愚不可及!”长青先生听不下去了,近两百年来被视为最有可能得证仙道的高人,在程三五口中却是如此不堪,当真令人厌恶。

    而跟在程三五身后那头枣红大马发出几声低浅嘶鸣,似乎颇为欢快。

    “妖人麾下就算没有黑龙助阵,也有其他妖魔。”苏望廷提醒道。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程三五面无惧色:“而且那个假教主也是血肉之躯,照样能用刀砍死。”

    “等你能够靠近他身前再说大话。”长青先生冷笑一声。

    “对付术者,也不一定非要近身厮杀。”此时齐知义来到,他笑着说:“此次出发前,尚道长领着一众弟子给弓箭加持法术,过去我们没少用这些法箭对付作乱术士与妖魔,专破护身法术。”

    程三五担心道:“那些法箭我也试过,只怕未必能够伤到那個假教主。”

    齐知义直接给了他胸膛一拳:“所以还是要靠你啊,直接发动强悍罡气,一举打破对方护身法术。”

    程三五闻言只是重重点头,没有多说其他。

    “相比起护身法术,我更担心的还是这个结界。”长青先生望向天池:“那妖人能够发动如此广大的结界,只怕不仅能够压制异教法术,对他自己或许也有更多助益之功。”

    长青先生心思烦躁,以他的修为,尚不足以法术破除这等结界,就算来到天池也没用。

    “杀敌破阵,通常是一回事。”齐知义望向西北方,笑道:“看,为我们破阵之人来了。”

    众人齐齐将目光投去,就见一名身穿灰青短褐的僧人沿着积雪山脊走来。

    这名僧人身材高大,双手合十、赤脚而行,裤管拢到膝盖上,即便身处风急霜寒的高山,仍旧是一副下田农人的模样,完全不像那些久受供奉、贪图享乐的假和尚。

    而且这名赤脚僧人身法极快,明明迈步动作不疾不徐,低眉垂首一副默诵佛经的模样,但转眼间便来到众人面前,显然不是寻常轻功。

    “拜见齐小将军。”

    赤脚僧人主动上前拜会,即便他语气刻意压得和缓,但仍是难掩洪亮中气,而且他那张忿怖怒相与虬结筋肉就跟佛寺中的天王造像一般,让人怀疑他下一刻就要大开杀戒。

    齐知义微微点头示意:“还未请教大师法号。”

    “小僧延定,奉主持之命前来。”赤脚僧人微微躬身。() ()

    齐知义又问:“善智大师也来到天池附近了?”

    延定伸手示意西北方一处积雪较少、地势缓和的山头:“主持已至彼处,我等将依照先前安排,遣门人至天池周围诵经持咒,动摇外道结界。”

    “好!”齐知义一击掌,战意昂扬:“诸位做好准备,务求一鼓作气、荡平妖邪!”

    ……

    齐大都护骑在马背上,目光炯炯,默然不语,他望着远处杀声动地、火光冲天的营寨,那头身形硕大的潜沙地龙此刻已是一具尸体,撞破了大段寨墙,七八根铁枪刺破甲壳,深深钉入体内,妖魔血污汇成小溪,将下方河滩染得一片猩红。

    “禀告大都护!敌寨已被攻陷,另有敌军残部分散逃入附近山林!”一名校尉骑马赶来,连忙汇报战况,他手中还提着一杆鹰翅铜杖,赶紧奉上:“卑职在敌军手中缴获此物,请大都护过目!”

    齐大都护没有主动伸手,而是由一旁身材肥壮的尚道长接过,他端详片刻后言道:“从形制上看,应是祆教法器无疑。而且此物非比寻常,不会是寻常教众所掌。”

    “你们从何人手中缴获?”齐大都护问道。

    校尉答道:“是几名部族首领,他们本事不大,我军攻入寨中时,他们还在争夺此物。”

    “争夺?”齐大都护挥手道:“传我将令,找到一名叫康福谛的胡商,能擒则擒,他若负隅顽抗,立斩不赦。”

    “是!”校尉当即策马远去。

    旁边一名参军司马不解:“大都护,康福谛先前暗中遣人来信,说自己真心反正,打算里应外合。可为何迟迟不见他出手?”

    “你没看见么?敌军营寨自己先乱了。”齐大都护望向那鹰翅铜杖:“原本我也没十分指望康福谛,现在看来,要么是东窗事发,要么是率先内讧了。”

    “他们本就是一伙老弱残兵,面对大都护率军来攻,会有这个结果也不稀奇。”参军司马说。

    “你来收拾战场、追击残部,我直接带兵赶去天池。”齐大都护说完这话,提起一杆倒插在地、长达丈余的铁枪,数百骑兵紧随其后,策马扬尘而去。

    “大都护务必小心。”参军司马叉手目送,随后他望向那条潜沙地龙的尸体,不禁感叹道:“真不愧是大都护,徒手掷出的铁枪,竟能轻松贯穿妖魔那坚硬甲壳。”

    “先是火炼朱砂成银,然后炼铁勾添相杂,取西北乾天之气加持七七四十九次,这等百炼神枪当然能重创妖魔。”尚道长用一张写满符咒的白布将鹰翅铜杖包好,然后说道:“你记得叫人把那些铁枪收回,我可不想再费心铸炼了。”

    “尚道长你要做什么?”眼看对方行色匆匆,参军司马连忙问。

    “大都护赶往天池,我岂能坐视?那妖人不知还有什么手段,我这就赶去助阵。”尚道长背上一柄宽刃重剑,把衣摆袖袍扎起,他那黝黑肥壮的外表,比起道门高士,更像是行走江湖的绿林豪侠。

    不待参军司马多言,尚道长翻身上马,同样疾驰而去。

    ……

    “徒手掷枪,直接钉死潜沙地龙,当真可怕。”

    安屈提揉了揉太阳穴,挥手撤去镜中画面:“康福谛这家伙,眼看形势不妙,立刻派人暗中联络齐景阳,谋求退路。这些奸商啊,果然一个都信不得。”

    虽然身处天池神宫之中,但安屈提依旧能掌握外界情况。康福谛一面联系大都护府,一面挑动石陀揭对付郭利贞,使得原本安排在山脚的兵马转眼溃败,被齐景阳带人杀得七零八落。

    安屈提眼看形势急转直下,赶紧施法召唤,强迫那条潜沙地龙再度现身,期盼能够拖住对方一阵。

    奈何结果大失所望,潜沙地龙照样被那位齐大都护一通投矛掷枪当场击杀,没有半点取巧,全凭实打实的强横武力。

    “内劲凝一成罡气,中原不止法术,武学传承也是深如渊海啊。”安屈提站起身来,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肩,然后在地上摆出各种奇怪扭曲的姿势,恨不得要将身体四肢扭成一团。

    “唉,多年不练,荒废了。”安屈提起身感慨道:“天竺的三脉七轮、瑜伽奥义也算是高深精妙,但还是那句话,这等法门往往需要花费一生去修炼精研,等我开始学习时,已经不太适合了。”

    安屈提所学驳杂,这自然是有利有弊。好处就在于他对敌应战的手段层出不穷,尽管他承认齐大都护武艺超凡,但他还是有办法对付。

    至于坏处,安屈提想起当年在中原游历时见到的某位高人,他当面点明自己“根基不纯,来日成就终究有限,难以再进一步”。

    一开始安屈提还不服气,可是在接触过道门仙法后,几年修持所证寥寥,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结果。

    “贪多嚼不烂啊,现在后悔了?”安屈提苦笑着自嘲起来。

    话虽这么说,可是安屈提对于自己的谋划仍是无比自信,抬头望去,星轨仪悬于镜殿穹顶中央,缓缓旋转,初时绚烂夺目的焰光此刻反倒归于平静,不断累积与凝聚着星辰之力,为转化仪式做最后一步的准备。

    “嗯?终于来了。”

    察觉到神宫之外的细微动静,安屈提负手低头,用起家乡的语言喃喃道:“这兴许便是命运给我的考验吧?指望藏身阴影之中来逃脱审判,终究是不可取的。不知我的灵魂放到天平上时,和羽毛相比孰轻孰重?”

    但这种念头转瞬就被安屈提自己摧毁得半点不剩,他昂首挺胸、仰望星轨,转而用起汉话说道:“哼!愚夫之想!生死从来不由天,前路已明,挡我者……死!”

    心念既定,安屈提昂扬迈步,气势大变,他径直走到神宫门后,石门似乎也感应到强大压迫,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响,猛然向两侧打开。

    劲风扑面,扫荡烟尘,但见一人,拄刀独立,巍若崇岗、雄比峻阜,正是程三五。

    “你终于出来了。”程三五主动开口:“你是打算自己了断,还是由我们来结果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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