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峰挂云、高崖如壁,时至清秋的崆峒山,草木泛黄。远远望去,好似仙人将一张金色绸缎铺展在起伏山峦间,边沿处一抹黛青晕染开来,给这张金色绸缎增添几分鲜活色彩。

    “真不愧是陇凉第一福地,行至此间,身心自然旷达开朗。”苏望廷放眼远眺:“我虽不通道法,却也觉得在此地吐纳调息、修炼内功,必定大受裨益。”

    “那是自然。”长青先生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道门修真无非炼气存神,古往今来炼气修家,偏好清幽山林,既能远避凡俗滋扰、注心守一,也方便采集参果芝草、合药炼丹。崆峒山乃上古人皇问道寻仙的圣地,气象玄妙。我的恩师达观真人当年也曾在中黄观修道。”

    “先生道法精深,想来这中黄观也是如仙山洞府一般。”苏望廷言道。

    程三五深呼吸几下,问道:“我觉得没啥差别啊?还不如先前被安屈提占据的天池。”

    “若论气象广大,崆峒山确实不如天山。但那处天池是天山地脉枢机所在,千里地气汇聚于斯,又有黑龙葬身其中,孕育龙气,世间能与之相提并论者少之又少。”长青先生眉头微皱:

    “但凡事不能这么比较,西域、中原、巴蜀、江南,山川气象各有不同,不可一概而论。而且一家道派在某地长久传承,气机熏染、法力加持,渐渐自成格局,后人也没必要刻意到远方另寻福地。”

    众人谈话间,便已抵达一座小镇,向北望去,一座道观依山而建,高处山林之中,隐约还能看见楼台飞檐。

    那座山脚道观香火鼎盛,小镇中不乏行人,想必都是附近十里八乡前来上香祈福的信众。

    西域道门势力浅薄,仅有寥寥几座道观,远不及佛门与祆教兴旺。可回到中原,道观数目便肉眼可见地变多。

    按照大夏初年的法度,每州道观佛寺仅限两座,若无旨意敕封,不许额外加盖,朝廷还会派遣威仪使管理僧道,一如委任地方的州县官员。

    但随着历代皇帝崇信佛道,天下各州寺观数目大增,不乏民间私自营建,只要不是弄得太张扬、形制逾矩过甚,官府也不会追究,只是逐年上报,纳入道录司记载。

    长青先生看着那包砖外墙、碧瓦粼粼、飞檐斗拱无一不精的道观,简直堪比王侯府邸,心知那早已违制。更别说修造这等宫观,需要耗费大量财帛,那总不可能全凭观中道士给人办法事、施符水挣来吧?

    但其他人似乎并不在意,阿芙走下马车,漫步而至,还带着几分欣赏口吻:“听说中黄观的道人善施钟鼓音律,每逢法事,携钟鼓巡游、煊赫方圆,但凡妖魔鬼怪,闻听钟鼓之声,必是肝胆俱裂、远遁不回。”

    “敲钟击鼓,不过是显露在外的方便法门。”长青先生言道:“真正的钟鼓之音,在内不在外,是叩齿存思、希微内感的功夫。正所谓——‘凶恶畏天钟之响,鬼神慑天磬之动,龙蛇惧天鼓之震’。修炼至精深处,啸咤则五岳摧覆、呼吸则江海绝流。”

    “你这也太能扯了。”程三五止不住反驳道:“还五岳江海呢?要真是那么厉害,怎么不见那位周炼师直接张口喷死那安屈提?”

    长青先生闷声不答,苏望廷责怪道:“老程你不懂就别乱说话,人家周炼师在西域时曾斩杀不少妖魔,功劳卓著。你怎能如此冒犯?”

    程三五正要解释,长青先生低垂着脑袋说:“技不如人,输了就是输了。”

    说完这话,长青先生牵着马车默默往中黄观而去,任谁都看得出他情志低落,也不好多说其他。

    周炼师仙逝的消息早已传回中黄观,此番长青先生扶灵而回,观中道士准备妥善,将棺木抬往后山。

    周炼师是方外山居,并非在家火居,葬仪自然由中黄观来操办。

    按照吉凶仪轨,道人仙逝之后,同修徒众为其奉香诵经,行五炼生尸法,以期神魂直上南宫。随后将道人的生前法服、符箓印章、经卷笔墨一并焚化,遗蜕入棺,安葬在山中清静隐秘之处。

    周炼师生前将十二太黄钟托付于长青先生,加上他的师父达观真人本就是中黄观出身,此番自然是由他主持葬仪。

    道门节葬,没有繁冗漫长的送葬,也不用其他俗人祭奠,所以程三五几人就在前山道观中闲逛,顺便赏玩山中秋色。

    “阿芙姑娘,你真的打算让老程进内侍省?”

    行走在落叶遍地的清幽院落中,苏望廷与阿芙单独攀谈起来,也不知程三五跑到哪里发疯去了。

    “你不想放他离开?”阿芙见苏望廷欲言又止,淡然道:“还是说,你是担心我会谋害他?”

    “不敢。”苏望廷连忙回答。

    “口称不敢,实则满腹猜忌。”阿芙直接点破:“你是担心自己未来不会得到陆相任用,所以想着给程三五单独谋一份前程?”

    “是。”苏望廷不像程三五那样言辞无忌,也不像长青先生那样自负才高,他面对阿芙时一贯慎之又慎:“老程有人命案件在身,需要陆相特赦。”

    阿芙那天夜里其实早就听到苏望廷与长青先生的对话,已然了解程三五的过往,故意没有过问,而是说道:“人命案件?程三五在西域也没少杀人。其他不说,光是吴茂才这一桩,英国公可未必会轻松揭过。”

    “恕我直言,英国公无非是借题发挥,要将陆相爷的势力逼出西域。吴茂才生死,他恐怕不曾真正在意。”苏望廷言道。

    “如果是因为犯案需要赦免,那也不是只有陆相能够做到。”阿芙站定脚步,望向一株古柏。

    苏望廷看得出来,阿芙在内侍省地位颇高,而且她对程三五态度不似旁人冷淡。只是苏望廷自己对内侍省并不十分信任,这既有陆相门下出身的自觉,也有对阉宦弄权、阴私行事的厌恶。

    尽管他长年身处西域,并不知晓朝堂具体的明争暗斗,可当今陛下让内侍省权柄日盛,分明是存有制衡朝堂格局的用意。

    苏望廷太清楚这里面是何等险恶,他自己都不敢深涉其中,何况是老程这等莽撞鲁直之人?() ()

    按照原本设想,苏望廷打算向陆相请求,让程三五到河北幽燕之地,去跟那些犯边滋扰的胡骑厮杀,一来积累军功,二来也能躲开朝堂上那些波云诡谲。

    英国公的旧部多在西域陇右任事,手伸不到幽燕一带,这样既能保全程三五,也适合他的性情。

    可如果程三五真的进入内侍省,那势必要卷进各种深险阴谋。就老程那脑筋,恐怕真会被阿芙这种人随意使唤,再高明的武艺,也挡不住阴谋算计啊!

    “你对待程三五的方式,好比父兄照料子弟,就不怕庇护太甚,反倒让他不懂得如何自理么?”阿芙问道。

    “老程他……不适合太平世道。”苏望廷言辞婉转,他有时候觉得,程三五的莽撞程度几乎堪比未经驯化的野兽,性情一来就直接开干。

    “你觉得如今是太平世道?”阿芙话锋一转。

    苏望廷忽感背脊发凉、汗毛倒竖,连忙低头拱手:“当今圣明天子垂拱治世,又有忠臣良将作为股肱,还有内侍省协理中外,这若不是太平世道,什么才算太平世道?”

    阿芙却不太乐意:“说出这话,你不嫌太油滑么?”

    苏望廷也不敢反驳,只是低垂着头,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但阿芙也并非不识好歹,她很清楚如今最能影响程三五之人就是苏望廷,考虑到程三五那潜藏在深处的大恐怖,自己不宜催逼过甚。

    “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阿芙笑道:“你让程三五自己选,他如果愿意来内侍省,你不能仗着过往情面强行阻拦。”

    “可以。”苏望廷深知,自己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两人刚聊完,就见程三五从远处一路小跑来到,手提衣服下摆,似乎兜着什么东西。

    “来来来,我刚才看到一棵梨树,上面结满大梨。”程三五满脸兴奋,将下摆兜住的梨子往两人怀里塞:“我尝了一个,发现这些大梨都熟透了,那些道士居然一个都不摘,那我就不客气了。”

    苏望廷还没来得及说话,拐角处有一名老道士冲出叫喊:“偷梨贼,别跑!”

    程三五狠狠咬了一口梨,朝二人一晃脑袋:“跑啊!”

    苏望廷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梨子,程三五一溜烟似的逃走了,他欲哭无泪,旁边阿芙见状,当即掩嘴大笑。

    ……

    夜色已深,长青先生独自一人走在山中小径。

    按说夜里山路伸手不见五指,不便通行,可对于有法术在身、夜视如昼的年轻道人而言,并非难事。但此时此刻,泪水反倒模糊了眼前视野,让他步伐身形有些恍惚。

    正当长青先生内心郁结煎熬,忽然听见小径岔路传来快捷的脚步声,一道身影带风掠过,两手居然还提着盛满水的木桶。

    “程三五?伱在干什么?”长青先生看清对方,连忙开口叫住。

    “谁?”程三五站定转身,反应过来:“哦,是你啊。”

    “你提着两个木桶做什么?”长青先生感觉程三五这个人无论何时都能给自己带来荒诞离奇的感受。

    “呃……我有些不好意思。”程三五竟然难得羞愧起来,游移躲闪。

    长青先生见他如此,忍不住破涕为笑,擦去眼角泪水:“你说就是了。”

    “我……之前看到一棵梨树,上面结满了熟透的梨子,一下子没忍住,摘了几個。”程三五支支吾吾:“不曾想被观里的道士撞破,老苏只得跟人道歉,说是愿意赔钱。结果对方不肯,说那是什么祖师爷种下的交梨树,非要我给道观干一年苦役。”

    “所以你就在这里提桶运水?”长青先生捧腹大笑:“你这莽汉,居然还会干出偷鸡摸狗的事情来!哈哈哈哈哈——”

    程三五哭丧着脸:“不就吃他几个梨嘛?要真是贵重东西,好歹养条狗看着啊。就这样种在后院,别人路过顺手就摘了。”

    长青先生狠狠笑了一通,由于尊长辞世的悲痛郁结仿佛也一笑而空,最后长长出了一口气,干脆坐在山道台阶上歇息。

    “中黄观哪来什么交梨树?你被骗了!”长青先生抬手指点。

    “啊?那臭杂毛敢耍我?”程三五气恼道。

    “你怎么不反省反省你自己?”长青先生笑骂道:“你去别人家做客,会顺手牵羊吗?”

    “难说。”程三五放下水桶。

    “天哪,辅之兄居然能够忍你这货十年,这心性也是没谁了。”长青先生以手扶额:“你这人是该干苦役,一身精力没地方发泄,就要到处闯祸。”

    程三五叉腰道:“哎哟,都叫上‘辅之兄’了?”

    长青先生摇头苦笑:“中原的武林人士、江湖游侠,也不会像你这样老苏老苏的叫,见面兴许还要唱和酬答。懂点风雅文学的,现身与人交手前,还要念一通诗韵,以表心迹来意。”

    程三五一愣:“什、什么?唱喝抽打?”

    “你连这些都不懂?”长青先生不由得好奇:“你有一身高深武艺,连这点寻常事理都不知晓?”

    程三五抓抓胡须:“我是小地方出来的,没那么多讲究。”

    “地方再小也要跟人往来啊。”长青先生细细观察对方:“我过去一直没问,你师承哪家门派?”

    “我没啥师承,都是野路子、瞎胡混。”程三五言道:“你就当我自学成才好了。”

    “不愿意说?”长青先生一拍大腿,站起身来:“那算了,你就在这慢慢干。”

    “别呀!”程三五赶紧说:“你师父不是从这里出来的吗?你这也算回老家了,帮我求个情呗。我可不想留在这干苦役。”

    长青先生脸上浮现得逞神色:“我这人情可不是谁都欠得起。”

    程三五一拍胸脯:“行,以后你有什么难处,找我!反正大都护府我们俩都并肩闯过了,还有啥好怕的?”

    长青先生微微一怔,程三五直爽豪迈让他生出一丝自惭,自己耍的那点小心机在这莽汉面前不值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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