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智珠在握

    “几位客官里面请。”一名客邸管事将程三五几人迎入一处僻静院落,听他道:“我们家老爷吩咐了,如果是宝昌社苏掌事到了,就安排他来这处昆岗院住。院中日日洒扫,器物素净,请苏掌事放心。”

    苏望廷拱手道:“贵邸有劳了。冒昧请教一句,不知何时才能拜会你家老爷?”

    “我家老爷这几日在城外的只园精舍招待贵客,只怕仓促间回不来,还请苏掌事见谅。”客邸管事言辞礼貌,丝毫不见傲慢之意。

    苏望廷微微点头,不置可否,客邸管事拱手告辞:“苏掌事如果没有其他吩咐,那人就先退下了。”

    “慢走。”苏望廷送对方出门,然后与程三五一同,将驼马驮负的财物搬入昆岗院中,程三五进得院中左右观瞧,啧啧称奇:

    “行啊老苏,我还以为来到长安,又要跟别人挤客房,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间大院子。”

    “这座宅院可不是我的。”苏望廷解释:“不止昆岗院,自打我们进了崇仁坊,一路上看到的宅邸院落,八成都属于人家王元宝王老爷的。”

    “我们宝昌社当初在屈支城不也占了好几座里坊吗?”程三五放下货物,叉起腰来,似乎有些不服气。

    “屈支城怎能跟长安相提并论?”苏望廷发笑道:“尤其是长安城东北边的几十座里坊,住的全是皇亲国戚、高门显贵,此处的地皮产业那真不是光靠有钱就能置办下来的!”

    “王元宝此人我亦有所耳闻。”长青来到院中,四处打量、侃侃而谈:“王、杨、郭、任,当世并称为长安四大豪民,积财之广,富可敌国。不仅与当朝权贵往来甚密,并且时常宴约四方名士,竞相供送,朝野名僚不乏曾受他们恩惠赞助的。

    “以至于每年科举过后,及第文士都会被邀请至这些豪民家中做客,以此培植人脉。本朝商贾虽为贱籍,多有法度禁令,但这些大富豪早已不再局限于财货通商,而是将生意做到了朝堂上、禁宫郑”

    苏望廷坐在一口大箱子上,无奈道:“人家的生意比我做得大多了,给商旅行人提供食宿的寻常店肆早已不入他们眼界,而是盯上来长安上任的外地官吏。这些外地官吏大多不是豪门大族出身,在长安并无私宅,只能租赁客邸。”

    长青笑容微妙,接话道:“我明白了,若是有官运前途的,便会得到四豪优待,租赁客邸不仅清幽洁净,不定还会接近某些大人物的府邸,方便彼此往来。这无非是掮客搭桥的手段,不图眼下钱财,而是着眼于未来更长远的回报。”

    “长安居大不易,官场上往来应酬、结交联系,乃至于获取长安官场最新一手的消息,哪一样不要钱?”苏望廷抓了抓有些松弛的发髻。

    “破事真多。”程三五将最后一批货物搬进院落:“老苏你不是要见陆相爷吗?来找这位王大富豪做什么?”

    “陆相爷想要在各地颁行新政,增加赋税,自然要跟这些商社舟车遍布各地州县的大富豪打交道。”苏望廷言道:“只不过嘛,王大富豪未必会乖乖听从陆相爷使唤,最好的办法就是往里嵌入一根楔子。”

    程三五一脸茫然,长青却是听懂了:“你是想借此机会,在王元宝手下争取一个位置,顺便协助陆相的推行新政?”

    “人嘛,总得给自己找点活干,才不至于被弃如敝屣。”苏望廷笑了笑。

    程三五埋怨道:“我还以为老苏你回到中原,就打算从此安享晚年了。”

    “不用跟人厮杀,这就是安享晚年啊。”苏望廷满脸轻松:“而且我在西域干了十多年,总不能指望我还能在陆相爷面前讨到一官半职吧?对我来,也就是继续做生意了。”看书溂

    “随你。”程三五在昆岗院中四处闲逛起来,苏望廷则打开一个木箱,从中翻找出一个锦囊,里面是一枚绀青色宝珠,约莫鹌鹑蛋大,内中似有云水缓缓流动。

    “这是什么?”长青似有感应,好奇问道。

    “长青你试试?”苏望廷笑着递出那绀青宝珠,长青接过之后握在掌心,隐约察觉一阵心神开悟,过往一些不太留意的琐碎记忆随之浮现,排列完备,好似面前立了一面箱柜,每个抽屉里都藏有完整记忆,随时可以打开检视,事无巨细、一无所忘。

    “这、这是……”长青忍不住抬手轻按额头,他立刻知晓这是一件难得法器。

    “这叫记事珠,是从竺传过来的。”苏望廷道:“佛门自竺发端,经书文字浩如烟海,但他们那边并无纸张,而是用贝叶抄写经文,好比中原久远前用竹简记事。

    “但随着经文日益繁杂,一名僧人即便能便览诸经,也未必能全部记下。偏偏竺佛门多好辩经,总不能临时抱佛脚,当众翻阅贝叶经?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因此就有竺高僧打造这记事珠,持珠在手,便能回忆起以往看过的所有经书文字。我还听有些僧人持珠修炼观法,从而参透净垢之别,佛法境界大大提升。”

    “好个智珠在握。”长青冷哼一声:“佛门自诩不假外物,真到了实处,依旧是躲不过。”

    苏望廷收回记事珠,倒也不辩驳:“其实这记事珠只能助人回忆过往所见所闻。传本朝初年,三藏大师去往竺取经,高踞狮座,开无遮大会,竺僧众尽管有宝珠相助,亦无人能胜过三藏大师,可见这记事珠本身绝非万能。”

    “人不行,东西再好也没用。”程三五来到一旁讥笑道。

    “老程,你要不要试试?”苏望廷递出记事珠。

    程三五不耐地摆摆手:“拿走拿走!我没什么东西好想的。”

    苏望廷笑着将记事珠收回锦囊中,长青问道:“你打算将这东西送给陆相?”

    “不错。”苏望廷似乎想到什么:“长青你有何见解么?”

    “没樱”长青若无其事:“陆相身居高位、思绪万千,记事珠想必能助他回忆起许多遗忘忽略的事。”

    苏望廷知晓长青这话是在暗示自己的出身经历,但他并未点破,只是默默收拾东西,暗中筹备接下来的行动。() ()

    ……

    时值重阳,秋高气爽,正合出游。长安街道上车水马龙,扮作游侠的世家子弟,结朋联党,各置矮马,饰以雕鞍彩辔,风风火火出城游猎。

    高门贵妇若不便骑马,则多乘云母车。此种车以云母装饰,用牛犊牵拉,数目或二或四。车体阔大,有左右开窗的夹望车,也有四面敞开、形如亭台的四望款式。

    车厢两侧吊起青油幢幕,若遇风雨可垂下遮挡。车顶用朱丝绳络悬挂铃铛,行驶起来晃动铃声,附近行人听闻声响,便知回避,以免冲撞。

    有的王公贵族出门排场更甚,干脆修造三层楼车,巨轮连排,数十头健牛牵拉,左右都有卫士持戟护驾,前方缇骑挥鞭驱散行人,后方则是大量随行车马奴仆。

    楼车本身广缀彩帛、结花飘曳,内中载女乐数十人,自王公府邸中出发,一路舞乐嬉闹,出游郊苑,引得道旁百姓纷纷引颈围观,露出无比欣羡的目光。

    “这排场、这架势,我还真是头回见识!”

    程三五骑在马背上,望着远处大街上浩浩荡荡行进的车队。由于这辆彩帛楼车经过,使得程三五这条路上的车马行人全被拦住,停滞不前,只能乖乖看着车队经过。

    “这位哥想必是头一回来长安吧?”此时旁边一名骑马路人笑着打招呼。

    程三五叉手一礼:“兄台是怎么看出来的?”

    “呵呵呵,这种场面,长安隔三差五就有,也没甚稀奇的。”路人伸着脖子遥望片刻:“我要是没猜错,这应该是岐王的车驾吧?”

    在程三五另一侧的长青微微皱眉:“岐王?如此出行车驾,只怕已然违制了吧?不是京兆尹最近在查车驾违制吗?”

    那位路人笑喷道:“京兆尹失心疯了才敢查岐王,那可是当今陛下的四弟,百官公卿见了,都要主动拜谒。”

    长青冷哼一声,没有多什么。程三五感慨道:“这种排场,要是临死前有过这么一番享受,这辈子也是值了。”

    “你很羡慕?”长青问道。

    “那当然,谁不羡慕?”程三五拍着大腿:“你我得挣多少钱才能过上这种日子?”

    长青语气不悦,低声道:“你也不想想,为了这一路出行排场,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

    程三五嘴巴微张,以他口才哪里辩得过,只得一如往常,肩头一抬,撇嘴不言。

    待得那浩荡车队走完,人潮才重归流动,程三五与长青缓缓而行,来到朱雀大街中段西侧的崇业坊,此行二人正是前来玄都观。

    帝京长安原是前朝所修造,位处龙首原六岗乾卦之地,然其中九五贵位,不宜常人居处,因此在中轴东西两侧置玄都观、兴善寺,借神佛之力安镇地脉,令飞龙在之势不至转入亢龙有悔,以免王朝气运盈不可久。

    可惜气运之并未荫佑前朝,而到后来,玄都观与兴善寺也只是作为大夏朝廷管理下僧道、收藏经籍的府衙。

    玄都观在崇业坊中占地甚广,其中不止是宫观楼阁,还有大片桃花林,据都是观中道士手植。每逢开春,满观桃花绽放,入眼宛如红霞仙府,是长安诸景之一,乃长安士饶赏玩去处。

    可惜眼下花叶多凋,只余满园光秃秃的树干丫杈,实在看不出多少风光景致。

    长青此来便是递送中黄观的荐书,顺便带上程三五,一路上还为他讲解起玄都观与道门掌故:

    “……自南朝陆师勘定三洞,道门经教有序,遍行南北,但不免错讹渐多。前朝混一神州,有意整顿三教,玄都观落成之后,精选道士检校三洞经图、修撰威仪章制,经传疏论合计八千三十卷,贮于玄都观。

    “正因如此,玄都观成为下修道之人向往的圣地,大体可类比长安国子监。若能入玄都观精研道法,不止经图法箓完备,更有一众高道同参玄妙,这可比远在深山孤观独自修悟要好得多。”

    “是吗?”程三五从怀中掏出一包胡饼,问道:“我原本以为,道门宗派都是在深山老林里单独传承的。”

    “这里面讲究不少……你能不能别吃了!”长青气冲冲上前,伸手将胡饼包起,一把塞进程三五怀里。

    “吃一口,就一口!”程三五讨价还价起来。

    “已经到了!”长青指着前方一座大殿,他忽然对苏望廷钦佩起来,程三五此人愚顽程度难以忍受,长青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上专程派来磨砺自己心性的护法灵官。

    两人来到殿内,此间并无仙神造像,反倒似官府衙署办公理事的地方,一名高瘦道士上前拱手:“不知道友此来何事?”

    “我欲赴明年道举,今日前来投举荐书牒,疏名列到。”长青取出书牒,高瘦道士扫视一眼后:“请随我来。”

    “你在这里稍等片刻。”长青回头朝程三五了一句,然后跟着高瘦道士转至内堂,簇案牍文书甚多,案桌上类似的举荐书牒不止一份。

    高瘦道士将荐书交给一名少年人,他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容貌比长青还要年少,但神态却显老成。紫袍玉冠,起码也是洞真法位的高人。长青心中微讶,猜测这位紫袍少年道法修为甚高,甚至到了返老还童的境界。

    紫袍少年将荐书拆封后仔细阅读一遍,然后抬眼望向长青,上下打量片刻后,露出几分意外表情:“你是中黄观的弟子?这等修为,方德一也比不上啊。”

    “方观主是晚辈师伯。”长青拱手坦白:“晚辈师承嵩岳伏藏宫达观真人。”

    “是他?”紫袍少年眉眼一抬,目光意味深长。

    “不知晚辈这封荐书……”长青略带迟疑。

    “你这平白无故绕了一圈啊。”紫袍少年笑着:“陛下听闻达观真人精通阴符玄妙之学,日前降诏,要他赴京讲道。你身为达观真溶子,仅凭这一条,要名登道籍,哪里要跟人挤破头去考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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