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内外二相

    夜露浓重,刚刚披览完淮南道十三州五十七个县的税赋户籍,陆衍也不禁感到一阵困乏,在一名朱衣婢女的陪同下前往寝室。

    奇怪的是,这名看着不过二八年华的朱衣婢女甚至没有搀扶陆衍,就是手提灯笼走在前面。换做是长安其他达官显贵,光是在自家内院走一段路,起码会有四五名婢仆紧跟随侍,唯恐让自家主人有半点劳累。而堂堂陆相,在自家府邸内院却如此清简,外人看到估计都不敢相信。

    寝室就在面前,朱衣婢女却忽然停下脚步,抬手拦住陆衍。

    “怎么?”陆衍抬眼观瞧,昏暗灯光照不出异样。

    朱衣婢女并指成剑虚扫几下,无形剑气在内院寝室外来回穿梭,似乎斩断了许多条肉眼难察的细丝,转瞬溃散不存。

    “罗缠丝手。”朱衣婢女回头道。她神态清冷,完全不像下人。

    陆衍皱眉叹气,裹紧了身上大氅:“大半夜的,就不让人睡个安稳觉。”

    推门进入寝室,屋中无有灯火,朱衣婢女率先走入,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剑气透体而发,所过之处缠丝寸断,若无其事地来到一张几案前,点亮烛火,照出案旁正襟危坐的冯公公。

    冯公公身披玄黑斗篷,闭目养神,等烛火亮起,他抬眼望向那朱衣婢女,微笑道:“不愧是号称‘贯月奇锋’的女剑仙。近年来江湖有好事之徒,欲编排武林高手名次,邱仙子位列前十。今日一见,盛名不虚。”

    这位邱仙子懒得多言,只是走到一旁默默侍立,就像随时准备上前伺候的寻常婢女。

    陆衍扯下大氅,也不行礼,坐下问道:“冯公公深夜前来,定有要事。你我就莫要闲聊了,直言来意吧。”

    冯公公敛起笑意,从袖中掏出三张画影图形,正是程三五几人。冯公公展开后问道:“我此来便是想跟陆相聊聊这三人。”

    “聊什么?”陆衍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将视线重新放在冯公公身上。

    陆衍为官多年,早已须发斑白,皱纹爬上眼角,长久案牍劳形也让他项背微驼,唯有一双锐利眸子光华聚敛,似乎能洞悉世间人心。

    但对于陆衍来,世间人心最不值得信任。身在朝堂,受限于现实处境而做出种种违心之举的人,陆衍见得太多。更何况,绝大多数人连坚守本心都做不到,仅仅是触及些许权势,便彻底沉沦、不复振作,这才是人世间的寻常。

    可不得不承认,在陆衍过往所阅人物当中,冯公公是极少数能把心绪掩藏到极致的,就像一眼望不透的深潭。而同样高深莫测的武学境界,使得此人身上几乎看不到岁月流逝的痕迹,形容外貌比陆衍年轻许多。

    “就先这程三五吧。”冯公公问道:“我收到可靠密报,得知此人是当年河阳血案的真凶。”

    “河阳血案已有定论,乃孙绍仁纵子为害,致使乡民作乱,屠灭满门。”陆衍语气平实,就像在复述卷宗文书。

    冯公公问:“孙氏灭门多年,我问的不是此案起因。而是陆相早已查出程三五是真凶,为何没有下令缉拿?”

    陆衍直言不讳:“我需要有人替我掌控西域局势,十年前人手不足,我不介意放任罪犯逃人前往西域。”

    冯公公深夜前来,显然不是得了皇帝陛下的旨意,而是自作主张。这种场合并非刑讯查案,陆衍本可以凭着如簧巧舌随便应付过去,但他还是当场坦白。

    陆衍所言,对于冯公公这种人来,根本不算秘密,也不值得花大力气去问罪。只是程三五的情况过于特殊,冯公公不得不细究起来:

    “陆相是否知晓,日前在西域作乱的妖人首脑安屈提,正是被程三五所杀?”

    “送回长安的奏报并未提到。”陆衍淡然道。

    “陆相听到这个消息,似乎不觉意外?”冯公公侧过脸去,眄视问话,尖细光滑的下巴微微抬起,露出肤色白皙的脖颈,若非看见喉结,连陆衍都不禁要怀疑,眼前之人是否真如坊间传闻那般是女子之身。

    “我并非临阵将帅,具体是谁斩杀妖人,我不关心。”陆衍略感疲惫地捏了捏眉间。

    “陆相轻飘飘一句话,就将程三五的功劳掩过,是打算把他的罪行也一并忽略吗?”冯公公追问不止,语气却是阴柔婉转。

    “内侍省如果要捉拿程三五,不用向我报备。”陆衍闭目修养:“冯公公既然来到,明此人早已在你们密切关注之下,要动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话虽如此,但此人来历不明,又暗藏强悍能为,我不得不亲自请教陆相。”冯公公言道。

    “在我看来,程三五就算有点能耐,但与那等绿林巨盗、江湖豪寇并无区别。”陆衍手按桌面,指头轻敲:“两个月前,荆州传来奏报,一支顺江而下的船队被当地水贼劫走,随后下游发现了一百多具尸体,虽已查明是江陵大盗百里昌所为,但至今未能将其捉拿归案。这样的凶徒恶类隔三差五就冒出来一个,让地方州县和有司去处置便是,难道还要我们一个个仔细过问吗?”

    陆衍语气略带责备,似乎对冯公公深夜前来不大满意。

    反观冯公公,一时间也拿不准陆衍的用意,他这番言论,是在淡化程三五的要紧程度,还是真的不在乎此人?

    “既然提到了江陵大盗。”冯公公眼珠一转:“让程三五这样的人去对付穷凶极恶之徒,未尝不是一个办法。陆相锐意革新,但这半年来,新政落实屡屡受阻,尤其是括户禁逃一项,地方豪民奸吏沆瀣一气,暗地里还与绿林贼寇勾结甚深。若是有人凭恃武力打破局面,陆相以为如何?”

    冯公公很清楚,陆衍虽也弄权敛财,但那些身外之物与宏图伟略得以实现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冯公公正是摸准了陆衍好恶,才会提出这个建议。

    “此事,不能以朝廷官府的名义去做。”陆衍正色道:“至于内侍省,虽有奉旨监察之权,但地方州县治事,你们也不宜牵涉太深。”() ()

    冯公公手指轻点苏望廷那张图形,含笑:“在此之前,我也没想到商社竟能发挥这么大的用处。”

    陆衍何等人物,哪里不懂对方的用意?语气转为平淡:“河北去年大旱,粮价飙升,我有意奏请陛下,在各州扩建常平仓署,由官府带头主持。而且平准均输的类目不局限于谷米粮食,还包括布帛、炭薪、盐铁等关键所需。此法推行,也需各地商贾配合供输。”

    话到这份上,就不用再多言了。地方上的豪商巨贾若能配合自然最好,要是不配合,明里暗里做手脚,甚至请动武林人士耍伎俩,那就让程三五这种人去对付。

    就算闹出人命,明面上还能解释成江湖武人私斗,确保陆相置身事外,不用直面朝野责难。然后再让苏望廷这种有着官府背景的商社势力去接管地方上原有产业,配合新政落实。

    冯公公很清楚,这些事对于陆衍来不过是第一步。

    本朝开国百余年,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积弊丛生。早年大夏开国拓边,仰赖府兵制度,所谓“籍藏卫府、伍散田亩”,为求兵农之势合一不分。

    可自从数十年前几番渡海远征远戍,将士历战归国,官府却无记录,将士们不得封赏授勋,又无分田,大大动摇国家根基。就算是已有勋官田产的府兵,又苦于兼并攘夺,难以为继。

    如此种种,使得近年来朝廷下令州县征发兵士愈加困难。豪富人家或以贿赂赎免,或令佃户代名顶替。贫弱者无计可施,要么脱籍逃亡,要么自残求免。

    更糟糕的是,兵士难征之余,朝廷赋税也渐见不足,而边疆各处又要频频用兵,只能耗费财帛招募兵士。因为府兵凋敝,新募兵士的武器衣甲、粮秣坐骑也要朝廷提供,这又是一笔庞大开销。

    如此耗费日多、赋税日少,再大的家底也经不起消耗,革除旧弊、推行新政已是刻不容缓。陆衍安坐相位多年,无人能够动摇其地位,正是因为他能够源源不断征得赋税财帑,喂饱大夏这头不知餍足的饕餮。

    “陆相一心为国,世人皆知。”冯公公旋即又问:“只是裁撤杂佐一事,能否稍缓?”

    “冯公公,是我太好话了吗?”陆衍目光如炬,似乎比烛火更亮,让人不敢直视。

    冯公公不避不让,微笑道:“不是全国,只是安西四镇稍缓推校”

    陆衍沉默片刻,冷笑一声:“冯公公好手段,让别人卖命出力,内侍省却享尽好处。”

    “我们都是为陛下尽忠效力罢了。”冯公公笑容好似娴静妇人。

    陆衍没有多什么,算是默许。自己推行新政,少不得要内侍省在皇帝旁侧声援,确保政令不会因为朝堂倾轧而断绝。而相应的,陆衍也要做出一定让步。

    对于内侍省来,让陆相为首的一批经世官僚与边镇大将保持平衡,这对上合乎圣心裁运,对下也能从中攫取利益。

    “最后,就是他了。”

    冯公公按着长青拿着画影图形,朝陆衍面前轻轻推去:“此人来历,还请陆相为我解惑。”

    陆衍盯着长青的面孔良久,脸上看不出表情,言道:“他是我儿子。”

    冯公公闻言流露一丝讶异:“陆相这就承认了?你还未见到本人,就如此笃定?”

    陆衍目光锐利地逼视对方:“冯公公想要的,不正是这个回答么?”

    冯公公默然良久,点头道:“这样也好,就不知陆相打算几时与他相认?”

    陆衍以问代答:“伏藏宫达观子哪进宫讲道?”

    “我明白了。”冯公公伸手去拿画影图形,却被陆衍突然一掌按住。

    冯公公手指甫一抬动,周身寒毛倏然倒竖,顿觉杀机临身。他能感应到自己被几十道无形剑气包围,只要有任何敌意举动,剑气立时袭身。那位朱衣婢女仅仅手并剑指,眼皮都不曾抬起,全凭气机感应而动。

    道门剑术修炼到极处,有一重“不以目视”的境界,不仅仅是出剑行招全凭意念心神,大为节省气力,也包括对敌交锋之时,通过对手散发的精微气机,预判招路走势,从而料敌机先,并且专攻破绽要害,无往不利。

    冯公公的罗缠丝手胜在织成罗网、后发制人,可真要跟这位锋芒极盛的女剑仙正面交手,他并无十足胜算。

    “邱仙子神锋,冯某佩服。”冯公公主动服软,缓缓收回伸出的手,然后望向陆衍:“希望陆相好自为之,有些事,用不着我多。”

    无形剑气让开空位,冯公公起身戴上斗篷兜帽,形容面貌隐入一片阴影之中,可见这身玄黑斗篷也不是寻常衣物。

    冯公公深夜来访、单独私会,这件事要是让外人知晓,必定惹来猜忌,位高权重如冯大珰,也要学飞贼夜校

    等冯公公离开后,陆衍看着长青图形,难掩疲倦之态,发出无声长叹。

    朱衣婢女主动上前,拿起纸张端详良久,清冷表情露出一丝柔和:“他长得像师姐,像极了。”

    “但眉眼间还是有几分神似。”陆衍语焉不详。

    “你真要认下他么?”朱衣婢女问道。

    “不然呢?”陆衍艰难起身:“谁都不希望事情捅上去。”

    “我想去看看他。”朱衣婢女。

    “你见到他,又能什么呢?”陆衍苦笑着:“留在伏藏宫不问俗事、清修一世,本来是我给他安排好的人生。这个达观子啊,又在那里自作聪明了。”

    “冯元一盯上他了。”朱衣婢女那张清冷脸蛋上露出认真严肃的表情来:“我不希望师姐的儿子没有自保之力。”

    “达观子早已传他道法。”陆衍反应过来:“你打算传他剑术?”

    “只要他有此悟性。”朱衣婢女语气倔强,似乎不容陆衍反对。

    “心行事,不要暴露。”陆衍看着案上画影图形,又:“还有,不要试探程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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