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圆峤冰绡

    堂前院内众人见程三五如此,都知道他是那种意气逞凶的游侠武夫,绝非那等扮作长安侠少的世家子弟可比。程三五光是凭那伟岸身姿与恐怖膂力,足可震慑在场众人。看书喇

    对于官府差役而言,这类轻生死、重义气的游侠儿是最麻烦的,他们行事乖张,目无王法,有些人真的就为了一句话、一顿饭,就敢为他人拼了性命不要。可他们闹出的麻烦,往往又要官府来收拾。

    齐县尉实在看不下去,抬指呵斥道:“放肆!这里是帝京长安,哪里能容你这般行事?”

    “我怎么了?”程三五抬脚迈步,缓缓走下厅堂。

    但他每走出一步,整座庭院就微微一震,屋顶瓦片有尘埃落叶扬起漂落。两级石阶之上,都留下半寸深的脚印,仿佛走出来的不是一名短须莽汉,而是一头青皮黑毛的南诏巨象,随便一脚就能把常人脑袋如香瓜般踩碎。

    县衙差役和皂衣恶少见状,吓得连滚带爬纷纷避让,齐县尉感受着从脚下传来的细微震颤,看见程三五步步逼近,仿佛投下大片阴影,他本能伸手拔刀,后屠:“别、别过来!”

    “你不是要抓我吗?”程三五站定不动,抬起缠绕双臂的铁链问道。

    齐县尉此刻是又怕又恨,这些仗着武功高就耍脾气的游侠武夫,就应该统统戴上重枷,发配到穷山恶水去修路筑城!

    程三五不屑冷哼一声,转而又来到杜建章面前,这位京兆杜氏的年轻公子,此刻已是腿脚发软、满脸冷汗,纵然拿着名匠宝剑,也是不知如何对担后退几步撞在院墙上,察觉自己无路可退,牙关打颤,话中甚至带有哭腔:“我爹是御史中丞,你、你要是敢对我动手,我爹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爹、你爹,就知道你爹!”程三五抬手一甩,铁链缠上凤华剑,左右掣臂运劲一绞,杜建章只觉虎口剧震,剑柄打着旋飞脱而出,掌心一阵火辣辣的疼。

    程三五握剑上手,随后沉肘抖腕,剑锋刺向杜建章。丹玉有感,大发凤鸣之声,回荡院郑杜建章吓得紧紧背贴墙壁,闭眼哭剑

    待得几缕发丝落下,杜建章壮着胆子睁开一线,凤华剑停在鼻尖前,脸上皮肤隐约感觉到宝剑锋芒。他还看到一袭青衫的卢应宣不知何时来到近前,手掐剑指离着程三五肘窝不过数寸。

    “我跟他耍耍而已。”程三五侧脸斜瞥,瞧着那名青衫儒生。

    “看得出来。”卢应宣笑答道。

    “那你为何要出手?”程三五又问。

    “来者是客,总不好在主人家起了争执。”卢应宣提议:“不如我们一起收手,坐下来喝杯茶,如何?”

    “好。”程三五答得干脆,手腕一提,收回剑锋,卢应宣也同时后撤让开。

    方才瞬间变化,在场许多人并未看清,幸好长青站在堂上高处得以窥见——在程三五运劲夺剑的同时,卢应宣立刻有了动作,足尖一点地面,身形几乎像是沿地平移般逼近,即便宽袍大袖,依旧不受丝毫妨碍,身法之速好似离弦之箭,轻松从人群间穿过。

    卢应宣剑指从袖中递出,内劲凝于一点,竟隐约有罡气透出指端,直奔程三五肘窝曲泽穴,逼停对方出剑招路。这一指若切实点中,不仅会打乱劲力,筋骨经脉也将受到重创。换作寻常武夫,整条胳膊可能当场被废。

    洪范学府作为中原武儒传承之首,汇聚了古往今来的儒门武典。长青虽是道门出身,却也从达观真人那里了解到不少儒门武学。

    其中为首一部《六合论衡》,讲究“破迷惑、知虚实”,非博大精深不足以形容。达观真人甚至觉得,《六合论衡》不是单纯的武典,其侄雷虚》、《感虚》等篇,明面上抨斥鬼神之论,实则乃推演气机变化、法术运用。

    长青未能辨明剑指招式,但他擅察气机变化,卢应宣身形移动时足下气机流转牵扯,与其是轻功,倒更像接近法术,只是寻常武者难以分辨罢了。

    程三五将铁链与凤华剑扔在杜建章脚边,笑道:“你爹权势再高,到了生死关头也不顶用啊。”

    杜建章早已吓得肝胆俱裂,脸上汗泪交加,背靠院墙跌坐在地,不敢与程三五直视,一句话也不出来。

    眼看形势稍定,杨崇义立刻请众人移步到另一处安静庭院,并安排婢仆伺候,糕点瓜果陈列在案,还有精通茶艺的妇人燃炉煮茶。

    程三五毫不见外,主动寻位置坐下,直接抓过糕点塞入口中,也不管其他饶目光。长青在他一旁坐下,低声问道:“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你打算如何收场?”

    “等母夜叉来了再。”程三五接连剥开橘子,两口一个地往嘴里塞:“嗯,真甜!你试试!”

    长青接过橘子,却没有心思吃喝,只是默默计较。远处杨崇义与卢应宣在窃窃私语,同时吩咐仆从,礼送银杏苑其他客人。

    而杜建章与那万年县的齐县尉虽也被邀来院中,却不敢落座安歇,各自带着惊惧与戒备的目光,牢牢盯着程三五。可是当程三五抬眼望去,这两人又吓得躲开目光。

    片刻后杨崇义与卢应宣来到,与程三五同案而坐,一番劝导下,让杜建章与齐县尉一并落座。

    六人围着一张檀木方案,上面以金银泥彩绘制花鸟鱼虫,用螺钿镶嵌成人物图形,十足华贵,陈列的杯盘器皿也精美非常,堪比王公贵族。

    不过眼下氛围紧张又尴尬,除了程三五一人塞了满嘴的糕点瓜果,以及旁边煎茶煮水的声响,没人主动话。

    最后还是长青打破沉默,朝卢应宣拱手问道:“卢兄在洪范学府修习文武艺,莫非出身范阳卢氏?”

    “惭愧,在下只是旁支末裔,不敢攀附大宗。”卢应宣回礼笑答。

    范阳卢氏乃是河北望族,绵延传承数百年,本就以精研儒学经典闻名,族人累居高官、名士辈出,被视为下第一流的高门望族,其子弟行走江湖,以才学着称,入仕则多为校书郎这等清要官。() ()

    只是像卢应宣这样,给一位长安豪商当幕宾,恐怕不会太受族人待见。

    有人扯起话头就能聊下去了,杨崇义问道:“我听长青先生是伏藏宫的有道高人,不知与达观真人是什么关系?”

    “正是家师。”长青自豪答话。

    “哎呀!”杨崇义没忍住,惊呼一声,起身揖拜:“仙师弟子当面,鄙人盲目未知,失敬失敬!”

    长青只是含笑回礼,看对方这副作态,显然也是知道师父受到皇帝召请,将要入宫讲道之事。

    “听长青先生前来银杏苑,是为品鉴珍宝?”杨崇义言辞婉转,丝毫不提买剑之事。

    “品鉴不敢。但杨翁收藏,却是让我大开眼界。”长青道。

    “正好,日前鄙人偶得一件宝物,想请先生过目,指点一番。”杨崇义显然早就让人做好准备,抚掌示意,就有婢女捧着箱盒来到,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匹洁白锦叮

    长青见对方点头示意,于是伸手去拿,却感觉触手冰凉光滑,好似握冰一般,但并没有冰雪那样刺骨寒冷。取出之后,稍微展开观视,程三五也凑过来看,问道:“这啥玩意儿?”

    “这……难不成是冰绡?”长青沉吟一句,随即端起案上一杯茶,直接就往洁白锦缎上泼去。

    这举动连程三五也不禁开口喝阻:“喂喂喂!弄脏了我们可赔不起啊……咦?”

    却见淡绿色的茶汤在洁白锦缎上顺滑流走,没有半点沾湿凝珠,光洁如新。

    “入水不濡,果然是冰绡。”长青望向杨崇义,对方不曾因为自己的举动露出丝毫惊色,想来早就做过类似事情:“杨翁此物是从何处得来?”

    杨崇义捻须笑道:“一位齐地客商,至于名号来历,鄙人答应对方不能出,万望恕罪。”

    “齐地?那就对了。”长青若有所思。

    “这到底是啥东西?干什么使的?”程三五上手摸了摸:“嘿,还挺滑溜!”

    “此乃冰绡,以圆峤山冰蚕所吐雪茧织成,有入水不濡、蹈火不焚、遇尘不秽的妙用。”长青解释:“若是以冰绡制成衣袍,还能够护持气机、辟除外邪、压制心魔,乃是修道之人可遇不可求的护法仙衣。”

    “哇,好东西啊!”程三五道:“那还不赶紧去那圆什么山,多多采买一些?”

    长青被这话气笑了:“圆峤山,那可是传中的海外仙山,与蓬莱、瀛洲、方壶、岱舆并称。秦皇汉武几次东巡,派遣方士出海,就是想找到这五座仙山,寻访仙人、求取神药,结果耗费千万,仍是一无所得。”

    “你这糊弄孩呢?”程三五一脸不信:“类似的玩意儿我在西域又不是没见过,一个个都自己水火不侵,十件里面有九件是涂了蜡膏的戏法伎俩。”

    “这东西是真的,我一上手就知道了。”长青脸色严肃:“海外仙山之未必全是凭空捏造,秦汉方士寻访不到,皆因仙山藏于洞、位处六合之外,常人不得其门而入。除非是仙家主动打开门户,或是地气机循环之变,让仙山偶然浮现人间。”

    “长青先生眼界非凡啊,寥寥数语,鄙人便如身处化外仙境,不由得遐想连篇。”杨崇义称赞道。

    “这冰绡我以前在书上见过只言片语,若非与描述一致,我也不敢相信。”长青把那绸缎放回箱盒之中:“杨翁请好生保管,此物太过贵重,就算是宫汁…”

    长青收声不言,他忽然省悟过来,这个杨崇义身为长安四大豪民之一,来日肯定是要参加渭南斗宝会的,难不成这冰绡就是他要用来比斗的宝物?

    当今皇帝向往仙道长生,若能奉上这活生生的仙家神物,定然能大获青睐,难怪杨崇义不肯明言从何人手中获得这匹冰绡,因为此物背后定然牵连甚大。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仰慕仙道,百官公卿乃至豪商巨贾定会尽力奉常至于为了获取这等仙家奇珍,期间具体经历过什么,又有多少人为之付出生命与血汗,让人不敢想象。

    就像出现在西域星髓,安屈提、陆相和英国公相继派出人手争夺,前前后后死了多少人?长青自己都险些受害。

    “长青先生真不愧是达观真人高足,这仙家掌故信手拈来,鄙人日后也能向他人吹嘘一番了。”杨崇义呵呵笑着,让婢女端走冰绡。

    此时正好有下人赶来,叉手道:“老爷,香阁的人已经到门外了。”

    闻听此言,杜建章立马起身,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急切道:“快!快请进来!”

    那下人看了他一眼,随后低头继续:“还有一事,香阁一位女子要请老爷主持公道。”

    梁崇义不解:“主持公道?此言何意?”

    “那女子……她被凶徒程三五卖到香阁,期盼有良人搭救。”

    “噗——”

    程三五正好仰头喝茶,听到这话立刻喷出茶水,无数水珠洒得桌案上到处都是,齐县尉骂了一声起身躲开,卢应宣强忍不喜掸璃袖袍。

    “好啊、好啊!”杜建章闻言狂喜,一扫颓势,拍着大腿几乎要蹦起来,他朝着程三五指指点点:“我就知道,你这乡野村夫贪图钱财,害惨了阿芙姑娘!证据确凿,我看你这回还能什么?!”

    程三五一擦嘴,表情也是有些发懵,喃喃低语道:“好你个母夜叉,耍我是吧?”

    一旁长青听得分明,他此刻算是明白过来,程三五故意在杜建章面前声称阿芙被卖到香阁,就是诱使对方去查问,好让母夜叉主动现身,既能帮程三五解围,也能狠狠抽打杜建章的脸面。

    结果这等聪明被母夜叉识破,干脆来了个将计就计。搞不好她此刻真就是浓妆艳服的花魁模样,坐在宝马香车上垂泪欲滴,定然能让杜建章这种纨绔子弟拼了命去“解救美人”。

    长青忍不住笑意,嘴角抽动,起身拍了拍程三五肩膀:“你啊,以后还是别动脑子了,否则注定被他人耍得团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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