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此恨无尽

    顾连山并指连点,运动元功,一缕玄阴指力从壮汉肩颈要害处徐徐拔出。

    在阳光之下,那玄阴指力好似晶莹剔透的冰晶一般,被拉扯成发丝粗细,最终脱离血肉之躯,顾连山五指虚握,将其拘束掌中,不使散逸。

    “这等点物寄气、凝劲留招的功夫,可见施下禁制之人,距离先天境界只有一步之遥。”

    顾连山看着掌上凝聚不散的玄阴指力,随手向外推出,击中旁边一块岩石后,轻而易举贯穿过去,碎屑纷飞间,留下一个小孔。

    “幸好你没有强行破解身中禁制,否则必将经脉寸断。”顾连山回过头来,望向那名缓缓站起的壮汉。

    “多谢顾老相助,让晚辈摆脱那胡姬的束缚!”壮汉躬身揖拜。

    “情况我已经听说了,看来昭阳君身边还有一位高手潜伏。”顾连山望向岩石上的小孔:“不过按照你的描述,那碧眼胡姬只怕并非寻常女子。这等精纯功劲,若非长久浸润武学,断难修成,而她的容貌又过于年轻了……”

    “难不成是……妖怪?”壮汉不禁揣测。

    顾连山微微点头:“我听说内侍省中收容了不少妖邪之辈,看来这位碧眼胡姬也算其中之一了。”

    “妖孽横行,世道不宁!”壮汉忿忿冷哼,随后问道:“顾老暌违已久,如今重现江南,莫非是要干什么大事?”

    顾连山忽然笑了:“我如果说是,你是打算前去报官么?”

    壮汉抱拳拱手,当即单膝下跪,义正言辞道:“我碎铁门一脉能传承至今,全赖顾老当年仗义相助。祖师立下誓言,后世门人遇见顾老及其子弟,当执大礼。顾老如果有任何用得着晚辈之处,但讲无妨。若晚辈有半点透露,天打雷劈,死于万箭之下!”

    “好,我相信你。”顾连山单手虚抬,壮汉便觉得身子被人架着站起,此等隔空气劲已非凡俗武艺可比,就算自己练就浑厚罡气,在顾连山面前也不过是孩童般幼稚。

    “你碎铁门祖师出身铁匠,即便开宗立派依旧不忘根本,以采矿铸铁为业。”顾连山脸色微沉:“按说你碎铁门产业殷实,为何要参与行刺昭阳君?”

    壮汉先是略带羞赧地沉默片刻,随后长声叹气:“唉!顾老您有所不知,碎铁门前些年经营不善,门下产业早已被别家兼并了,最后一座矿场也被用于抵债。

    “正好当时听雨楼的张纪达找上门来,说是要合力刺杀当年为祸江淮的范中明,我心想若能除去此贼,应能分得大笔悬赏,从而赎回矿场,重振本门……顾老,昭阳君的消息,是您告知张纪达么?”

    顾连山点头承认,壮汉不解:“但为何消息有误?那昭阳君并非范中明,莫非另有玄机?”

    “此人在内侍省中,取代了范中明的地位,其危害比范中明更大。”顾连山言道:“他所过之处,州县长官、地方豪强莫不极力示诚投献,以求自保。为了满足少数人私欲,官府豪强要盘剥多少才足够?眼下人心思变,你应该有所察觉。”

    壮汉脸色渐渐难看,咬牙切齿道:“这帮朝廷鹰犬,尽是人间败类!碎铁门的矿场便是被官府勾结豪商强夺了去,我恨不得将他们统统锤死!”

    “好,你能这么想,才不负碎铁门祖师的教诲!”顾连山重重一点头:“我如今正在谋划大事,延揽江南豪杰,就不知你是否愿一同参与!”

    壮汉猛地抬头,眼中流露出狂热神采,直言道:“我碎铁门早已凋零,并无太多牵挂。既然是顾老开口,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晚辈也毫无怨言!”

    “我自然不会让你无端冒险。”顾连山轻拍壮汉肩膀,随后取出一本小册:“我已为你解除身中禁制,眼下最好不要在人前现身了。这部功法你暂且揣摩一番,不久将来我或许便要请你出手。”

    ……

    何老夫人看了手中拜帖一眼,随后搁下,与其他形形色色的拜帖一同,堆满桌案。

    “这是要来逼宫啊……”何老夫人无心再看,将拜帖拨到一旁,自有青衣女子收拾,她询问道:“柳娘,那十万贯财宝准备好了么?”

    “已经悉数点齐装箱。”青衣女子答道:“另外还准备了一笔丰厚金银,以防不时之需。”

    何老夫人苦笑说:“这等贪得无厌之辈,哪里是几箱金银财宝能够打发的?”

    柳娘低头不语,气氛落寞。作为长年追随在何老夫人身旁的侍女,很清楚这位老人要面对多少棘手难题,然而却没有几个人能够替她分忧承担。那些关氏子弟甚至还心怀怨怼,仿佛是何老夫人侵夺了他们的家产。

    此时那名劲装女子急急赶来,脸色有些紧张:“老夫人,龙溪那方传来消息,又有鼍龙窜出伤人了。”

    何老夫人当即问道:“死伤多少?”

    “有五名渔民被拖入水中,没了踪影。还有十余人被咬伤腿脚。”劲装女子答道。

    “天寒地冻,不好好冬眠,偏要外出伤人,果真妖孽!”何老夫人撑起身子,正要说话,瞥见桌上拜帖,忽生一计,随后说:“给受伤的佃户送去伤药,就说我正在考虑如何对付这群鼍龙,且让他们放心。”

    “是。”劲装女子正要离去,何老夫人问道:“昭阳君一行人到哪里了?”

    “方才得到消息,大队人马已经到乌程县了。”劲装女子言道:“当地长官还要设宴款待,他们明日才能来到吴岭庄。”

    “好,你去吧。”何老夫人沉默片刻,朝身旁柳娘问道:“三娘如今在做什么?”

    “想必是在后山修养。”柳娘猜到老夫人心思,立刻说:“那我去叫人把三娘带来?”

    老夫人摆摆手:“不必了,我过去看看。”

    柳娘知晓老夫人性情,她决定的事情无人可以违逆。

    吴岭庄远离城郭,位于山间谷地,最早本是关氏先祖在乱世时修造的坞堡。后来关氏开枝散叶,族人散居湖州各地,而吴岭庄经营日久,渐渐成为一座占地广大的庄园。

    而吴岭庄也不仅是山脚的屋舍院落,还包括周围大片山林,关氏历代修文习武,家传武功以掌功、剑法见长,祖上也曾有人闯出一番威名。() ()

    只可惜范中明为祸江淮,湖州关氏罹难最深,主家嫡脉男丁一役尽殁。那堆被送回吴岭庄的尸身,全是不成人形、肢体残缺的碎烂血肉,凄厉惨状至今历历在目,好似在讥讽着湖州关氏的无能。

    偶尔午夜梦回,心志坚韧如何老夫人,还是不免惊出一身冷汗。

    何老夫人其实一直都希望报仇雪恨,他的两个儿子、五个孙子,全都死于范中明之手。长孙那不过四岁大的幼子,因为一场风寒夭折,长孙媳妇再难承受,当即上吊自尽。

    那段黑暗岁月,吴岭庄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死人,还有婢仆因为看到那堆尸体,直接吓出疯病。吴岭庄内甚至传出家主父子怨魂出没的传说,为了安抚众心,何老夫人还请来僧道做了好几次法事。

    可以说,若非何老夫人竭力撑持局面,吴岭庄这个架子早就散了,湖州关氏估计也早早分家,彻底在武林道上除名。

    行至中途,回望山林,所见一片萧瑟景象,何老夫人不由得感慨道:“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范中明真的被那位昭阳君杀了,大不了关氏的产业都送给他便是。”

    一旁柳娘赶忙说:“老夫人何出此言?若非您力挽狂澜,湖州关氏岂能有如今这般气象?那些来贪占好处的豺狼野狗,凭什么能夺走您多年的辛苦经营?你准许了,我还不准呢!”

    何老夫人无奈轻笑,正要说话,忽然感应到一阵剑意逼近,柳娘反应极快,立刻将老人护在身后,扬臂扫掌,一条软索从袖管飞出,舞若龙蛇。

    只听得铿然一声,火星四迸,软索末端竟是缀连一颗实心青钢球。

    柳娘扬臂旋身,柔软身姿发出不容小觑的内劲,带动软索甩动,末端钢球陡然加速,若是击中人体,丝毫不亚于瓜锤鞭锏等沉重兵器。

    然而来者剑法犀利,凌空几剑逼开软索纠缠,如鬼影般瞬间逼近,柳娘被逼面而来的剑意惊得毛骨悚然,惊觉剑锋所指不是自己,连忙回头叫道:

    “老夫人小心――”

    但何老夫人仍旧站立在原地,没有丝毫抵挡回避之意,直至剑锋逼近面门尺许之外,才陡然一转,刺向地面,助来者缓下身法。

    就见一道雪白倩影落下,赫然可见一名美貌女子,满头青丝随意披散,身上就穿了一件牙白中衣。她全身上下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中脱出,濡湿中衣紧贴娇躯,勾勒出挺翘双峰,轻薄布料隐约透出肌肤光泽。

    视线向下,两条笔直腿胫好似削去表皮的鲜藕,臀股浑圆饱满,下身不着裤裙,肉眼可见颗颗晶莹水珠沿着光润长腿滑落。女子轻轻踮起赤裸双脚,光是站在原地便好似一头从山林深处窜出的白鹿。

    一旁柳娘看到来者身姿,即便同为女子也不仅心头怦然,她忽然明白为何当年这位女子被范中明掳走淫辱之后,居然没有被一并杀死。

    而何老夫人看着女子的脸庞,想当初自己还一度嫌弃三孙儿找了个眉眼凌厉的媳妇,只怕日后不好相处。

    可如今再看,过往凌厉被一股怪异天真所取代,檀口微张、目光呆滞,分明是心智失常之人才有的模样。

    她这位孙媳妇原本也是江南武林名门出身,而且芳名广传。可当年回娘家省亲路上,被范中明劫走,惨遭多日凌辱。

    同行护卫身负重伤带回消息,关氏父子闻讯大怒,当即点齐人马,除了庄内一众好手,还联络武林道上的几路相交好友,用意除了救回三娘,也是打算为江南武林除去一害。

    却不料范中明那贼人早已布置好重重陷阱,关氏父子一行死伤惨重,范中明在多方围攻之下受伤逃遁。

    而在那堪比地狱的淫贼巢穴之中,赶来驰援的武林人士找到三娘。尽管这位绝色女子性命尚在、四肢俱全,却也早已被贼人凌辱得不堪入目。

    更糟糕的是,范中明仿佛有意摧折关氏父子,三娘丈夫不顾伤势冲入巢穴深处,刚好与妻子重逢,便突然遭到范中明重创,强悍掌力拍得他筋骨寸断,随即便是一连串惨无人道的折磨。

    横遭大祸,又亲眼见证丈夫殒命贼人之手,即便后来三娘被救回吴岭庄,心志也彻底崩溃,时哭时笑、放浪形骸,甚至会在大白天赤身露体四处狂奔。

    三娘的娘家得知此事,深以为耻,干脆断绝往来,没有接她回家。

    何老夫人见状,只得将三娘收留家中,几番延请名医诊治,可惜始终不见恢复。

    幸好吴岭庄占地广大,何老夫人命人在后山修造园舍,作为三娘修养之所。

    不过心志失常后的三娘,看似无法照料自身,但在武学上却突飞猛进。看着那收放自如的犀利剑芒,何老夫人心中叹息,若是当年有此剑法,三娘何至于被范中明那贼人轻易掳走?

    “三娘,为何弄成这般模样?”

    何老夫人压下内心酸楚,脱下自己身上大氅给女子披上,就像关心媳妇的婆婆,语气柔和中带有些许的威严:“天气凉了,要多添衣裳,你若是得病了,三郎会伤心的。”

    三娘闻言微微一怔,有些呆傻地晃了晃脑袋,随后问道:“祖母,我方才听见那恶贼的名字了。”

    何老夫人动作停顿,自己方才随口提及范中明,没想到居然被三娘听见,可见她五官知觉敏锐到何种程度。

    “是。”何老夫人没有隐瞒:“那恶贼死了,你不用再害怕了。”

    “死了?他死了?”三娘先是眼神空洞地重复几声,随后脸上表情渐渐浮现出病态的狂喜,甩脱大氅,手持长剑开怀大笑:“哈哈哈哈――死了!死了!”

    何老夫人赶忙闪避,躲过胡乱挥动的剑锋,眼看三娘一阵失常地尖声大笑,原地持剑旋舞,正要呼唤,却见三娘纵身飞掠,再度朝着后山而去。

    “老夫人,要去将三娘追回来么?”

    柳娘脸上惊色未散,何老夫人摆了摆手,真正流露出垂暮神色:“罢了,随她去吧……多派几个心思精细的孩子去照看三娘,别让她伤着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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