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天地有道

    “闻夫子亲临,当真让寒舍蓬荜生辉啊。”

    一座深阔宅院之中,孔一方主动将闻夫子迎入内堂,一路所见,楼阁静谧、炉香冉冉,古柏森然、碧草映阶。黛瓦苔绿点点,院墙白垩斑斑,看似陈旧,实则古韵盎然,将市井纷扰完全隔绝于外,成一方幽静天地。

    “好个蓬荜生辉,你个孔一方也是满嘴装模作样。”闻夫子放眼庭院廊庑,赞许道:“这座宅院看似老旧,实则花了大心思加以经营修造。乍然暴富之人不会明白,总以为花窗绣户、漆朱贴金才显得富贵,却不知真正富贵在于文质二字。”

    “哦?我书读得少,还请闻夫子指点。”孔一方轻轻作揖。

    闻夫子神态有些自得,昂首捻须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不只是为人之道,也是屋宅营缮的道理。

    “倘若脏污陈积、破庐缺顶,说明此人连自家安寝起居之地都打理不好。可如果一味沉迷添置屋宅产业,累加修饰,那便是陷于浮华了。”

    孔一方不禁问道:“可是我记得,儒家推崇的圣贤,就是身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而不改其乐。闻夫子此言,似乎与前人不同?”

    “哈!还说你读书少?不也懂得用经典反驳么?”闻夫子笑了一声,让孔一方隐隐渗出细汗。

    闻夫子则是一副乡学教书匠的模样,摇头晃脑道:“身处穷困而不改其乐,那是圣贤的境界。可你我能够强求世上所有人都是圣贤么?儒家教化之功,是先让世上之人贯彻人道,莫要沦为禽兽。

    “就说这屋宅吧,表面上看,不过是为遮风挡雨而设,能让人免于寒暑之害、风雨之侵,便已足够。实则不然,屋宅乃是凡夫俗子安心之处,自有巢氏知栖居之事,这世间万民若想安心,便先要安身。”

    孔一方不明白闻夫子扯这些做什么,难不成是儒生好为人师的臭毛病又犯了?

    “若想安心,先要安身,看似平常,实乃至理名言啊。”孔一方只好随口吹捧道。

    “至理名言?这可当不得。”闻夫子却言道:“只不过对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跟他们说什么人道兴衰、修齐治平,那未免流于空谈。但要是让他们有屋舍栖身,能自食其力、不受饥寒之苦,老幼病弱皆有所养,方是正道。”

    “确实。”孔一方表面装出一副尊重之态,心中冷笑不止,兴许是闻夫子见自己生意做得极大,手下有无数佃户奴仆,于是在那卖弄圣贤学问,好显得他怜悯受苦众生。

    二人一路来到内堂,此处陈列着各色奇珍异宝,闻夫子颇为好奇,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还略显无礼地拿起其中一枚石头端详起来。

    “这是……九孔元枢石?”闻夫子手中的石头约莫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可见表面有九个孔洞,内里镂空。

    “闻夫子好眼力。”孔一方微笑解释说:“这元枢石大约百年前出自鹤鸣山。彼时数月雨水不断,鹤鸣山爆发山洪,冲毁了山下一片屋舍。乡民重新收拾时发现此物,被我祖上买下。”

    “哦?这倒是有趣。”闻夫子问道:“可知这九孔元枢石有什么妙用?”

    孔一方原本想装作不知道,但又怕破绽太明显,于是说:“我听前人所言,此物能勾连天地之气,布置结界,也可以助人调摄神气。”

    “不错,但也绝不仅限于此。”闻夫子说道:“这九孔元枢石只能由洞天神宫孕育,暗含天地人身相互印证之理。”

    “天地人身?”孔一方对这类说法有所耳闻,却不太在意,但眼下也只能装作虚心受教了。

    闻夫子思索片刻,斟酌言辞:“就譬如道门修炼,视一身腑脏百骸为宫府,各处皆有神真栖守,存想日久,可炼形成真、灵拱卫。这些宫府神真,与现实有相近之处,可谓视人身如一国。”

    “心神如君长,我大概明白了。”孔一方点头。

    “但这还不够。”闻夫子言道:“国无恒存,不比天长地久;国再大,大不过天地。凡人呼吸饮食长成之身,皆仰赖天地滋养。法天象地,正是归根复命、道法自然之功,因此方能长生久视。”

    孔一方露出大为惊叹的表情:“当真是玄妙高深之论!”

    “这只是粗浅言之,还谈不上高深呢!”闻夫子手里把玩着九孔元枢石,脸上难掩得意神色。

    “那不知天地人身之理,与这九孔元枢石有什么关系呢?”孔一方虽然这么问,但心中已经料到几分。

    闻夫子解释说:“你刚才提及九孔元枢石的妙用,恰恰就是天地人身之理的表现啊。九孔与人身九窍相通,元枢乃天地阴阳运转关键,执此石如洞观天地阴阳,神气运转自然而然,能省却许多调摄功夫,让人修炼一日千里,精进神速。”

    孔一方心中暗惊,为免对方猜疑,此物的来历他并没有欺瞒。而尽管事前知晓九孔元枢石的珍贵,也没料到它有如斯妙用。

    唯一可惜的是,身为天外之客,孔一方从根子上就排斥世间常理。他只觉得这方天地沉闷固塞,闻夫子说的这通道理,他根本受用不了半分。

    “对了,这九孔元枢石能不能借我用用?”闻夫子还唯恐孔一方不答应:“我就借走一阵,短则半年、长则一年。而且我不白借,留下一卷《物势造化篇》为质押,借给你参详,如何?”

    孔一方沉默片刻,心中无数思绪飞过,他算不准闻夫子此举用意。

    “既然是闻夫子开口,我岂能不借?”孔一方没有迟疑太久,主动答应下来。

    “嘿嘿,孔一方你是厚道人啊。”闻夫子从袖子里摸索半天,拿出一卷封皮发黄的旧书卷。

    “能得闻夫子赞赏,我也深感荣幸。”孔一方收起书卷没有细看,随即示意一旁:“安置太一令的密窟就在前面,请闻夫子随我来。”

    闻夫子这次亲自登门拜访,就是为了收回怀清一脉的太一令。

    太一令神妙非常,它非是有形之物,能够与人身相容。但别说是寻常人,就算是修炼有成之辈,其体魄也不足以承载太一令。() ()

    因此,拂世锋内除了极少数,多数掌令还是将太一令寄附于某样物件上,将其作为历代掌令传承守护之宝。

    孔一方打开通往地底的暗门,两人一前一后,也不举火照明,沿着石阶不断螺旋深入,最终抵达一处地底密窟。

    此地十余丈见宽,高低错落,像是天然形成,隐约能听见流水之声,想来是流经密窟的暗河。

    密窟之中并非一片漆黑,一尊铜人高捧玉盘,盘上鸟虫古字飘悬不落,兀自放射光芒,照亮四周。

    “太一令在此,安然无恙,请闻夫子检视。”孔一方说道。

    闻夫子收起轻挑嬉笑,神色庄重地凝视着玉盘上的鸟虫古字。然后默运元功,三道太一令于顶上天灵浮现,和玉盘古字产生共鸣。

    这种共鸣悄然无声,但孔一方却忽然感应到许多声响涌入耳中,仿佛有千万人同时交谈,形成无比嘈杂纷乱的幻象,牵动神识。

    孔一方本能后跃,直接躲到密窟角落,强行按捺身体容貌的变化。他捂住双耳、自封耳窍,试图隔绝声响,却发现全然无用。

    这个情况让孔一方大感意外,他没想到闻夫子收回太一令会发生这种事。如果自己身在一旁尚要受乱音扰神,那闻夫子首当其冲,到底要面对何等洪流震撼形神?

    看着太一令渐渐被扯离玉盘,孔一方心中蠢蠢欲动,此刻闻夫子正聚精会神、无暇他顾,如果趁这机会动手,或许能够将他一举格杀。要是坐视不动,未来恐怕都没有这种良机了!

    但孔一方转念一想――如果这是闻夫子故意露出破绽,就是为了引自己动手呢?谁能保证此刻的闻夫子真就是最为虚弱的时刻?

    心念及此,孔一方立刻收起偷袭想法,将其掩埋到最深处,不在言行上暴露分毫。

    片刻之后,闻夫子将四枚太一令收入身中,密窟内暴动不安的异象才渐渐平息。

    吐出一口浊气,闻夫子朝孔一方招手:“哎呀,没想到会闹出这种动静,早知道就应该让你先上去再弄。”

    孔一方装出几分不适神态:“刚才到底发生何事了?”

    闻夫子边想边说:“我估计是太一令彼此共鸣,引动龙气激荡。而龙气与众生彼此感应,刚才方圆百里所有人的言行全都一并涌来了。”

    孔一方咋舌不言,千万人的言行在片刻间涌现识海,就算是先天高人恐怕也要神识散灭。而闻夫子则是一副略有冒险的模样,与其说紧张,倒不如说是刺激。

    “闻夫子修为通天彻地,晚辈大开眼界了。”孔一方说道。

    “通天彻地?真有那么厉害?”闻夫子满脸掩盖不住的得意笑容,完全不像是传说中的东海圣人,感觉就是盼着别人夸奖的调皮孩童。

    “好了好了,也不打搅你了。”闻夫子拍拍衣袍:“九孔元枢石我先借走了,以后有什么事再来找你。”

    “闻夫子慢走。”

    一路将对方送出宅院后,孔一方回到屋中沉默良久,直到日暮西山才有动作。

    来到别院启动机关,孔一方钻进一间密室,内中安置着一座两人多高的织机,构造繁复、经纬密集,排列整齐的综片分定丝线,让人看一眼便觉得眼花缭乱。

    这座织机没有织工,只有一尊铜人,按照某种若有似无的规律脚踩踏板、抬动连杆、改换综片,让整座织机好似活物般运转起来。

    最终织成的布匹,并非花纹精美的锦绣,而是布满错乱黑点,堆在织机的另一侧。

    “如何?可有什么新消息?”孔一方看着孙灵音,她正将一段布匹裁下,对照桌案上簿册,将斑斑黑点转译成文,然后不言不语递给孔一方。

    自从孙灵音来到,孔一方便将她安置于此,这也是履行与饕餮先前约定。只不过孙灵音对于他并无任何感激,就算帮自己做事,也是冰冷无言。

    懒得细究,孔一方拿起纸条,刚扫了一眼便当场变色。

    不知是否要讥笑孔一方,孙灵音开口道:“你安插在内侍省的人传来消息,说要筹备炼制百窍纳真丹,可能是献给某位大人物,其中所需各色材料也一并发来。”

    “我看见了!”孔一方咬牙切齿,盯着纸条上各项稀有材料,其中一条再清晰不过,正是九孔元枢石。

    孔一方头脸各处顿时浮现无数细纹,相继开裂成十几只眼睛,每只眼中不止一颗瞳仁,到处乱转,还有几条非人触肢从腰肋间撑破衣物布料,极为骇人。

    孙灵音看着眼前这个非人之物,没有半点惊慌失措,只是微微皱眉:“你怕了?”

    孔一方腰间一条怪异触肢猛然伸出,末端是锋利刀刃,逼至孙灵音眼前,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将她头颅贯穿。

    “那你就是怕了。”孙灵音语气淡漠,看着眼前数寸停顿不前的触肢,似乎对于自己生死全然不在意。

    孔一方迅速收敛激荡心绪,形貌渐渐恢复原样,捂脸喘息:“好你个闻夫子,果然在怀疑我!”

    “你被识破了?”孙灵音略带不满:“如果是这样,你恐怕就不值得继续合作了。”

    “我奉劝你收回这句话。”孔一方表情狰狞如恶兽:“除了我,不会有其他人帮助饕餮。闻夫子没有揭穿我,说明他也仅仅是有所怀疑罢了。我已经将太一令拱手让出,对他来说,我反而嫌疑大减。”

    “希望真是如此。”孙灵音瞥见地上一卷旧书,原本被孔一方收在怀中,此刻掉落在地,于是问道:“物势造化……这是什么?”

    “闻夫子借走了九孔元枢石,留下这卷书为质押。”孔一方冷笑道:“他说是借给我参详……真当我是傻子么?一旦修炼了他给的功法,就要为他所制!”

    孔一方转身离开,盯着纸条还在思量应对之策,孙灵音则将那卷《物势造化篇》拾起,仔细端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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