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帝心无忌

    潼关一役,康轧荦被当场斩杀,其麾下大部精锐阵亡,夏燕两方不再势均力敌,使得原本高歌猛进的西征,立刻变成溃败后撤。

    好在康轧荦之子及时收拢残兵,带着剩余人马退守洛阳,并在慌乱中继承大燕帝位,算是勉强稳住人心。

    与此同时,为了响应潼关一役,河东、朔方两镇也击溃包围晋阳的燕军,准备东出太行,以居高临下之势,对叛军占据的河北之地发动进攻。

    虽说后续长安传出陆相辞世的消息,但经过潼关一役,当今大夏天子权威已定,那些手握重兵的节度使也不敢妄自尊大、孩视皇帝。

    如今天下有识之士看得分明,相较于半年前叛军气焰嚣张,一路高唱凯歌突进南下,轻易夺取洛阳,如今攻守之势异也,轮到朝廷步步反攻、收复失地。

    原本那些还在夏燕两方徘徊观望之辈,此刻争先恐后投入大夏朝廷麾下,极力示诚。就连一些曾经投靠燕军的宗派世家,也派人传递书信,声称自己受到蛊惑胁迫,恳求大夏天子宽谅,准许他们归正。

    虽说形势改观,但如今叛军依仗洛阳城高沟深,坚守不出,而且洛阳周围已经被叛军狠狠肆虐一番,等同提前坚壁清野,让朝廷兵马无所取用。

    为此大夏皇帝下令暂缓进攻,一方面修筑工事,围困洛阳,一方面收拢流民,使其重归家园。与此同时派人丈量土地,趁这机会在都畿道一带重新均田授土,大获民心士望。

    “不急。”

    洛阳城外的中军大帐里,长青面对一众文武,说出自己的想法:“潼关一役,我军折损不小,若是贸然强攻,死伤必定严重。而且日前收到急报,吐蕃、南诏、渤海诸国蠢蠢欲动,须知为了平定叛乱,边镇各军皆受征调,此刻正是防备空虚。

    “他们见我大夏各路节镇强军彼此内耗,定是觉得有机可乘。若是不顾将士死伤而一味强攻,只会损耗国家元气,更难应对未来外敌侵扰。”

    齐景阳说:“但叛军已经将兴洛仓的粮食悉数转运入城,其存粮极为丰足,微臣幕僚曾有估算,哪怕不事生产,洛阳城内叛军也能坚持两年以上。”

    “正因叛军被困在洛阳,定然死守待援,反倒急不得。”长青如今已具帝王风范,指着铺在地上舆图,向左右文武讲解道:“叛军巢穴位于幽州,河北也是他们钱粮根本。若能攻取幽州、光复河北,洛阳届时便是孤城一座,不足为虑了。”

    “可是微臣听说,叛军如今在河北大举征调兵马,还招聚契丹与奚人为用,河北与幽州恐怕短期内难以攻克。”齐景阳不免忧虑。

    “所以截断根本,使叛军变成无源之水,方为上策。”长青望向一侧崔铎,这位出身博陵崔氏的长者,如今被长青重新起用为礼部尚书,此举既是为笼络河北士人,也是需要与他关联密切的洪范学府帮忙。

    “朕听说洪范学府内中不乏河北士子,他们家人如今想必多在河北,深受叛军征索之苦。”长青微笑道:“朕打算派一批忠实可靠、办事得力的河北士子,秘密潜回河北,各自联络家人、募集乡勇,在适当时机共同举事。不过这次将会有朝廷大军响应配合,不至于像先前那般,反遭叛军虐害。”

    崔铎当初因为私自修史一事,被内侍省认定为逆党,一度遭到捉拿下狱。但先帝为表宽仁,并未追究,而受到牵连的洪范学府也在先帝东巡封禅之后,随行迁至长安。

    虽说洪范学府落足长安,却并未得圣人太大重用,太极宫被黑幕结界笼罩时,洪范学府自然无缘赴宴,反倒免受一劫。

    而这些出身洪范学府的文士武儒,在长青登基之后,毫无意外地成为他重要臂助,迅速填充朝廷各司人手。

    这当中既有学府士子的确堪当大任,也因为长青曾受闻夫子指点,所以对洪范学府看重几分。

    更别说学府武儒在潼关一役出力甚多,其中也有儒生捐躯赴难。

    “微臣尽快拟定一份名单,稍后请陛下过目。”崔铎年纪甚高,按说大可不必随行,但他还是坚定跟上大军步伐。

    想当初崔铎与长青在河北结识,他便对这位年轻人颇为青睐,原本还因为他是陆衍之子略感惋惜。不曾想几年过去,局面天翻地覆。

    相比起先帝言足以饰非、智足以拒谏,长青聪慧却能容人,肯听臣下劝谏,又不会全无主见,这样的君王实在是令崔铎由衷钦服。而且像他这种老儒生,放眼当下也十足挑剔。他肯出仕,本身就是垂范示人。

    实际上,经过潼关一役,不少洪范学府的儒生便认为长青比肩上古圣王,他们声称康轧荦为首的叛军并非寻常逆党,而是一伙悖逆天道、虐害苍生的大凶巨祸,长青降下雷劫诛伐,恰恰说明其天命在身。

    就连原本在儒生士人眼中名声不佳、堪称酷吏的陆相,也因为私下庇护长青一事,渐渐被看作是贤德功臣。有些官员见长青依旧重用陆相门生及其子弟,暗自揣测圣意,上奏追封陆相国公之位。

    长青以战事未平、国家不靖为由,暂罢此议,但的确下诏准许陆相以国公之礼安葬。

    议事完毕,文武各自退下,长青离开营帐,望见不远处正在修缮殿室。

    朝廷大军追击至洛阳城外,中军主力便在原来国色苑一带驻扎。虽说此处曾遭叛军肆虐,许多殿室院落被砸被烧,但还有部分大体完好,略加修葺便能作为行宫,作为长青驻跸之地。

    长青不愿大兴土木,三令五申行宫以简便为上,更不准滥征徭役,所以行宫规模比起长安一些王公府邸还不如,但长青自己却很满意。

    视察完毕,长青随意漫步,身旁只有瑛君护卫,其他随从远远跟在后面。忽然闻到一阵熟悉花香,正好阿芙从拐角处现身,全无尊卑地招手说:“谈完正事了?有人要见你。”

    穿过园圃和假山,长青来到一处结界笼罩隐蔽的庭院,就见前方空地上站着数十名女子,为首者正是丹娘子,行万福礼,齐声道:“参见陛下!”() ()

    长青先是一愣,随后淡笑着抬手虚扶:“不必多礼。”

    其实他早就料到是这群国色苑花精,苦笑着望向阿芙,似在询问对方用意。

    “你看我做什么?”阿芙满脸无辜:“我见你这些天奔波劳碌,哪怕夜里也常常起身批复奏疏,就算先天境界也不能像这样熬的,所以就带你来放松放松。”

    “你――”长青哭笑不得,在其他文臣武将面前,他还能端出皇帝身份,可是面对阿芙,他仿佛变回过往那个少年,任由对方讥讽嘲弄。

    “你怎么变得跟程三五似的?”长青低声埋怨道,尽量不去理会那些朝自己投来仰慕目光的花精。

    “程三五不在,自然是我来照顾你。”阿芙一副家中长辈的模样,回头望向瑛君:“总不能指望这位冷脸女剑仙给你搓背捏腿吧?”

    面对讥讽,瑛君只是低垂眼眸,没有任何回应,像是默认此事。长青则全无帝王风范,扶额捂面。

    眼见气氛尴尬,丹娘子主动上前,巧妙化解道:“陛下神武应期、平暴剪逆,我等国色苑群芳也得以保全,此等再造之恩无以为报。若蒙陛下眷顾,不妨在此稍作歇息、养精蓄锐,也有益于日后破敌。”

    长青闻言轻叹一声,环顾周围结界:“此间没有外人,就不要叫我陛下了,听着生分。”

    “那……公子?”丹娘子玲珑心窍,看出长青着实肩负重担,与太祖皇帝当年来国色苑逃避群臣滋扰、讨求清静,颇为相近。

    其实这次相见就是阿芙与丹娘子事先商量好的,毕竟陆相辞世,长青脸上虽然没有表露悲伤,但阿芙看得出,长青娃娃内心一直强撑,胸中积郁若不化解,大大不妥。

    偏偏作为大夏天子,长青众望所归,这种处境让他没法在群臣面前表现脆弱,阿芙便干脆领他来找国色苑群芳。至于后续嘛,那就交给这群擅长伺候人的花精了。

    长青如今早已不是那种脾气倔强、不知变通的性情了,他没必要拂了阿芙和丹娘子的好意,任由对方安排,来到群芳小筑中歇息,在百忙中讨得片刻清静。

    “你就不怕他就此沉迷享乐?”目送长青在一众花精簇拥下进入群芳小筑,瑛君瞥了阿芙一眼,似有责备。

    “我不过嘴上说他是小娃娃,你却真把他当成小娃娃了?”阿芙淡淡一笑:“长青那个性子我还不清楚么?就算真到了享乐关头,他估计还要自责一番。”

    瑛君闭口不言,扭头避到一旁。

    ……

    天色渐暗,娇俏玲珑的玉茗阖上门扉,轻轻叹气。刚来到院门外,就见丹娘子站在此处,像是等候良久。

    “你这么快就出来了?”丹娘子掩嘴微笑:“看来陛下更喜欢琼英子啊,兴许你也该扮成女冠?”

    “姐姐你就别笑话我了。”玉茗连连摇头:“陛下根本就无心取乐,听了几支琴曲便疲惫不堪,琼英扶他就寝,结果他不知为何埋头哭泣。”

    “陛下哭了?”丹娘子微微皱眉,转念想到不久前传来陆相死讯,或许原因便在于此。

    其实丹娘子也有自己盘算,那便是安排一位花精成为长青妃子,此事对国色苑未来大为有利。

    正思量间,丹娘子感应到北边有一股恐怖气息一闪而逝。随即便看到两道身影朝着北边飞驰,正是阿芙和瑛君,去势甚急,她嘱咐玉茗两句,也赶紧前往一观究竟。

    “发生何事了?”

    丹娘子来到国色苑北边一处颓败废墟,就见阿芙看着地上一具尸体,瑛君则是纵身凌空,发动剑意四处搜寻。

    “有人被杀了。”阿芙语气冷淡。

    丹娘子看着地上女尸,衣衫褴褛,但不像是经受凌辱,脸上反倒有一丝安详,仿佛终于脱离苦海一般。

    “我好像见过这女子。”丹娘子稍加思量,旋即惊呼出声:“她不是净光天女么?为何会出现在此?”

    阿芙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你也认识净光天女?”

    丹娘子回答说:“她最初就是在洛阳附近的伊阙行走,曾到东都留守的府上宣讲佛法,一度颇受东都权贵追捧,我也远远见过一面。听说她在河北失踪了?”

    “对,确实失踪了。”阿芙言道:“后来不知发生何事,她被渤海国一尊山川灵夺占身躯,潼关一役时参与行刺长青,混战关头让她侥幸脱逃了。”

    “那她现在……”丹娘子一眼便看得出来,净光天女生机散尽,躯体之中也没有任何山川灵可言。

    “不过是一具死尸罢了。”阿芙其实已经猜到几分,却没有急于下定论。

    待得次日天光大亮,长青这才从床上醒来,当上皇帝之后许久没有像昨晚那样睡饱,等他更衣出门后才得知此事,匆匆前来检视净光天女的尸身。

    “的确是她!”长青望向阿芙:“尸体是昨夜发现的?”

    “不错,而且发现之初尚有余温,应该是刚刚被人夺去性命。”阿芙回答说。

    “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长青责问道。

    “告诉你又如何?去找真凶吗?”阿芙此言一出,长青立马知晓大概。

    他环顾左右,附近并无旁人,惊疑道:“程三五来了?”

    “应该是了。”阿芙叹了一口气:“瑛君在附近找了一圈,没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如今程三五能够随意穿行世间,当然找不到他!”

    长青不由得变色,喃喃低语:“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阿芙明白,闻夫子便是寄希望于长青,希望由他来诛杀程三五,彻底根除饕餮之祸。

    话虽如此,可真到了这种时候,执剑之人的内心仍旧纠结。

    “净光天女抛尸于此,想来乌罗护已经被程三五料理。”阿芙言道:“他这么做,便是要为你消除心中隐患,让你将来能够无所顾忌地放手一搏。”

    长青深吸一气,眼神重归坚定:“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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