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断死亡。

    当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回想起了每一次死亡过程时。

    他仿佛在联盟新纪元981年3月4日这天凌晨,重复了好多好多遍死亡。

    ——好弱啊。

    黑暗中响起一声低语,在他耳边幽幽叹息。

    雷泽.伊尔恍惚片刻。

    这不对劲,他想。

    因为……就在他失神的一瞬间,某种更像是来自灵魂层面的让人不可自拔的强势霸道又突兀怪异的痴迷依恋,如杜鹃挤占喜鹊的窝,无比鲜明的横插-进大脑里。

    他不明白这种情感是如何产生的。

    仅短暂一瞬,这无视防御、生拉硬扯进他意识体内的陌生感觉就变得如雏鸟般温顺乖巧。

    什么都不对劲了。

    ——废物就是废物,那个声音说。

    一股令人不悦,近乎癫狂的好奇心抓住了他。

    雷泽命令自己忽略它,思索着即便是梦中梦中梦,也不可能永无止尽地重复下去。

    会结束的。

    一定会结束的……也许就在下一次死亡。也许……是在下一次复生的刹那间醒来。

    ——睁开眼睛,看看我。

    那道声音轻如白纱,凉如冬雾,含着枯死的花香。

    虽然四周都是黑魆魆的暗影,看不清发出声音的究竟是谁。

    但他可以感觉到就在自己不远处,就在每根毛发都在发出尖叫的距离下,有道极具存在感的身影正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他知道,他大抵是某处坏掉了。

    迎上这道目光——即使是冷漠的、恶意的、审视的、宛若扫视不可回收垃圾的视线——他依旧无法自控地高-超了。

    他为自己赤果果袒露在对方眼下的自然反应而感到羞愧不安……但在难堪之下却蓦然升起诡异至极的浓浓自豪感,并跃跃欲试。

    他一定是哪里坏掉了。

    很快,死亡阴影再一次逼近。

    意识体形态的雷泽只能旁观另一个自己一次次徘徊于死亡之巅,毫无保护措施的重复攀爬生的最高点。

    又一次次被不可抗力阻拦,只能不断坠崖,重回死亡前一刻。

    在这片黑暗里,他以观测者的临空之姿俯瞰3月4日的天海市。

    从高处观之。

    整个天海市形如被汪洋大海包围的巨型灯塔水母,头部光鲜亮丽、五彩斑斓。

    被一条条乳白色空中隧道环绕的一到十区像个时刻散发诱人香味的奶油蛋糕。

    中心处的‘雷切尔集团’旗下的双子塔大厦就是这块蛋糕上最闪耀显眼的大草莓,也是灯塔水母体内巨大而艳丽的红色胃囊。

    向下看。

    伞盖处的‘奥斯维辛’白墙似蜿蜒的银色丝线从左到右完整切割开水母底部的十一条触手。

    细细长长只有天海市十分之一占地面积的十一区到二十一区在水母主体的映衬下越发瘦弱不堪、黯淡无光。

    那些错综复杂好像蛛网的街头巷口,那些高矮不一挤挤挨挨的废弃楼盘与自建房统统化为触手上密密麻麻的寄生物。

    他看到寂寥的晨色下。

    改装车升起滚滚黑烟,像博物馆里的古老熔炉一样炙烤着昏迷中的塔弥、伴侣型人造人夏尔还有他。

    自十一区球磨街道东区高空冲来的三枚迫击炮一前一后的砸中车前盖。

    火光乍起,猛然炸开的铁皮碎屑伴着爆炸的轰鸣巨响穿过他两颗眼球,从后脑勺螺旋飞出,溅落一地脑浆。

    死亡时间仅延迟零点零一秒。

    他看见漆黑暗影在他周围旋转着淡去,一层层灰雾咆哮着向他耳后急速飘去。

    清晨缓缓降落,这片空间留下一片静谧梦幻的青灰烟雾。

    这时,一颗突然出现的桃心型透明晶状体打断他的思绪,这颗晶石不光看起来像颗疾病缠身的衰弱心脏。

    仔细听,他还可以听到晶石一收一缩的鼓动。

    还未等雷泽看清,这颗宛如活体脏器的晶体便不断闪烁着刺眼电弧向他靠近,然后释放出一道比一道粗壮扭曲的亮紫电蛇劈中他。

    ……

    雷泽抬起眼。

    现在他又能清楚地看到接连不断的爆炸后,他们三人受困于电门失灵的改装车里被焚烧后的有毒气体憋死。

    被四面八方精准扫射的狙击-炮打中,一击毙命。被不知道添加什么多余程序的三无产品夏尔用力拥抱时电死……

    就算在某个世界线能够顺利下车,也会被藏在碎石堆里的反侦察隐形定时炸弹炸死。

    被勾肩搭背游荡而来的一群老顾客趁乱捅死。

    被塔弥同族的混血少年拦住,然后莫名心悸而亡。

    被稽查部夜间巡逻队叫住后,后心中弹死去……

    他还看到世界线重复跳跃几万次后。

    顺利迈入烤肉店大门的他再一次被夏尔从背后拥抱住,她的两条细白胳膊死死锁住他上半身,站在他右侧的塔弥面无表情,一枪了解他。

    雷泽忘了呼吸,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意识体不需要呼吸。

    他愣愣地望着下一条世界线里的塔弥。

    心想塔弥想杀他很久了,但从不会亲自动手,那会留下不守规矩的把柄。

    这次敢明晃晃的杀他,是因为‘曙光’星盗团船长塞薇发现他联盟间谍身份了?

    无数世界线花样繁多的暗杀行动都是她安排的?

    什么时候发现的,为什么偏偏是今晚?

    他做了什么让她难以再忍受下去吗?明明关押起来严刑拷打才是符合最大利益的。

    他死的这样即轻率又慎重,到底是因为什么?

    雷泽闭上双眼,已经什么都不想看了。

    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迈入死亡圈套却毫无办法的无助感,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味到了。

    在这不间断的花样百出的死亡回放下,他逐渐回想起曾经弱小卑微的自己,只会哭哭啼啼哀求施暴者的自己。

    ‘儿童之家’,雷泽想起了‘儿童之家’的库利亚院长。

    库利亚院长,白净柔软的脸上时常堆满慌张笑容,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冲突争执暴行但总是下意识退让道歉的库利亚院长。

    神情忧郁,眼神躲闪像被人揪住耳朵,暴力提出兔子洞的库利亚院长——

    他曾是雷泽.伊尔午夜梦回时想起的第一个受害者……与压迫者。

    库利亚.阿泽,联盟四等公民人造人。新纪元930年毕业于白映星首都‘共工大学’神学院816级。

    基因合格,在校成绩优秀,档案清白且资金充足的库利亚,成年后便立即继承父母遗留在第九区的废弃机械工厂,两年后将其改造成育种院。

    20年间,库利亚接手过上百万孩童。

    大多是基因筛查不过关的四等公民人造人与五等公民改造人。

    其他像联盟《隔离法》下的六等公民残次种,七等混种人,八等类种人,还有九等星种人绝不会出现在十区及以上地域。

    这些孩子只会在育种院生活六年。

    联盟新纪元947年出生的雷泽在‘儿童之家’待过六年。

    尽管同期育种院有上千人,他也算得上是独一份的孤单瘦小。

    幼时的他经常如过街老鼠般,被大孩子追赶着躲到废弃排水管深处。等着他们将这片待开发荒地搜的乱糟糟后,再居高临下的扫视下方意犹未尽的鬣狗群,思索着还要多久能离开……或死去。

    他曾在夜晚假装熟睡,偷听同屋大孩子们(五岁左右)兴致勃勃地讨论为什么没有六岁小孩。

    他们说,会有全身白白看不清脸的大人来掏空他们身上所有器官,抽走他们鲜活无污染的血液。当然,细细小小的骨头作为装饰品也精致漂亮极了,每个看到颈椎手提包的孩子都这样说。

    还有我们的皮肤,可以做纸、做鼓、做书桌、做面具,有个白白净净的男孩说。

    肉!我们的肉很嫩很香,滑溜溜的,比人造食物好吃一万倍!唆着手指的女孩流下口水。

    或者要成为爱爱娃娃?就像第十区商铺橱窗里展示的幼童人造人?绿眼睛的女孩神色沉思的低下头。

    我想去十二区的帮派组织那里,每天风风火火,打打杀杀,多有意思啊,傻乐派的雀斑男孩笑着说。

    联盟新纪元953年四月。

    还有一个月就到六岁生日的雷泽终于知道前辈们去了哪里。

    育种院的地下是比地表建筑更深更广的无垠石室,半空悬浮着一排排蜡烛,微弱摇曳的烛光宛如一颗颗闪烁不定的眼睛。

    顺着螺旋走廊下来后是一面可供百人站立的平台,脚下则是一泓深不见底的黑冷池水。

    雷泽前后左右并排站着其他九十九个六岁孩子,他们在睡袍的遮掩下悄悄握紧了手。

    库利亚院长会一边真诚地道歉,一边剥光所有孩童的睡袍。

    然后用荆棘藤鞭一次次扫过他们的胸膛、后背、臀腿等脂肪多的部位。

    整个鞭挞过程细致漫长残忍,像缓慢编织成型的渔网。

    汨汨渗出的鲜血很快在石台上形成大大小小的血泊。

    这期间,螺旋石梯上有序走下穿有白色防护服的成人,将晕厥的孩子扔进水池里。

    池里的水黑如墨汁,又冷又深,吸收着一切光亮。

    不会游泳的他们窒息着醒来,冷不丁地,又被水中沉浮的黏腻黑色团块给吓得尖叫起来。

    黑水潭里因为幼童的挣扎荡起无数涟漪水花。

    那沉甸甸、滑腻腻、冷冰冰仿佛层层黑膜的纤细发丝,上一秒还是毫无生气的死物,下一秒嗅到孩童溢出的血腥气瞬间‘活’了,立刻向他们的伤口涌来。

    第一晚便有二十个同伴消失不见,尸骨无存。

    白天被分开管理的他们找不到身上丝毫损伤,到了晚上又是欲生欲死的濒死体验。

    雷泽坚持了二十九天,其他人或早或晚的融于黑水池中。

    他越来越熟悉那种灵魂升空、记忆空白的飘忽感。

    有粗粗细细的血色带针软管从身体两侧垂下,像热带雨林枝枝蔓蔓的藤条肆无忌惮地攀爬缠绕在他身上。

    双眼可见一寸之地盖着严丝合缝的半透明金属内壳,上面幽灵绿的巨大计数器定格在0:0:0。

    最后一天的中午。

    在库利亚院长给他送餐时,雷泽紧握生锈的螺丝刀捅进不设防的院长脖子里。

    人体大动脉破裂飙飞的炽热鲜血喷了他满脸,小部分灌到嘴巴里。咸腥的味道钻过表面皮肤,持久地在他身体里盘旋游移。

    无论洗多少次澡,搓掉几层皮,喷多少香水都去除不了这股腥臭味。

    猝不及防下被雷泽偷袭的院长却没有反抗,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放下手里的蓝色餐盘。

    只自下而上的缓慢抬起视线,定定地回望他,焦炭黑的瞳孔深处似乎飘荡着一丝笑意,又好像空茫一片。

    这时,黑暗中的那道身影向前逼近。

    ——不要哭,你蠢到我的眼睛了。

    哭?……好吧,也许他真的哭了。

    困在生与死的短暂几分钟内,再不能拥有无限可能性。

    ——你的身体,现在由我支配。那个声音说。

    “你是谁?”雷泽疲惫至极的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那声音笑了,雷泽环顾四周,想找出声音的来源。

    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胸腔竟然破了个大洞。

    粉红色的一团肠子拉扯着五颜六色的内脏半坠在膝盖处,雷泽上身赤果,从两扇12对的肋排到盆骨都被粗暴撕开,一片血肉模糊。

    整个身体似乎被人为塑造成子宫。

    并从中孕育出了半个宛若欲望化身的长发女人,她正对着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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