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旅途》
1.
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女孩。
她的一头秀发，浓密而柔美，如海藻般垂至腰际。间或被风吹起，满满冷香便扑入鼻腔，映衬着那双清浅冷淡的眼。
她说她叫沈清嘉。
我想，我或许被她迷住了。
2.
沈清嘉总是来往医院，她说她是来探望自己的朋友的。我问她是男是女，她拨了拨头发，很冷漠地直言这跟我没有关系，我便也呐呐地闭住了口。
她从不来找我，但我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她的身影。每次我想她时，都会前往医院下那颗桂花树下所在的地方，不知是不是巧合，她每次都在那里。沈清嘉有时手捧着一卷书细细品读，有时却又认真地画着素描，神色往往静谧而美好，让人不忍打扰。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你很喜欢桂花吗？”
她只是淡淡道：“曾有人说我很适合这种花。”
桂花是高贵美好的象征。
我笑了，“的确很适合你。”
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她的情景了。她站在桂花树下，伴随着簌簌花雨静默站立，雪纺裙被打落细密的桂花。沈清嘉站在那里，如细瓷娃娃般的面容平静无比，仿佛没有什么能引起她情绪的波动。
只是第一眼。我突然就感到心跳加快，我意识到：这就是我想要共度下半生的女人。
3.
沈清嘉不是任何时候都在。
今日本天气明净，我从窗户望下去，桂花树下空空荡荡，落寞地只有空气。我收回眼，问旁边的护士小姐。
“姐姐，你知道那个女生是来看望谁的吗？”
护士想了想，“你说那个漂亮得像人偶娃娃的女孩吗？我也不知道她来看望谁的。”她打趣我道，“你这小子，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听说她还是知名的小提琴家呢，眼界肯定很高，你可要加油哦。”
我愣住，“她是小提琴家吗？”
“嗯，好像被誉为什么天才小提琴少女。前段时间拿了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比赛金奖，还出了什么唱片。”
护士说完就去工作了。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窗外，云朵软绵绵地在天空里团着，湿润的气息从窗外涌进，抚平了我稍许的暴躁。
第二天我父母来看我，我让他们帮我带一份沈清嘉的古典音乐专辑。父亲想都不想就拒绝：“我知道你对那个女生很有好感。但是你离她太遥远了。”
母亲叹息，“小浪，我建议你不要和沈清嘉靠得太近，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苦笑着。
我知道我会后悔，但我现在就已经泥足深陷。她就像是魔，无时无刻不引诱着我，带着那独有的诱人冷香。
4.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喜欢上沈清嘉的。
有人说第一次见面时两人对视八秒以上就是一见钟情，那这么说，我对沈清嘉应该是情根深种了。但除此之外，我真的找不到任何自己会喜欢上她的理由，我和她相遇仅仅一个月，但一切仿佛都是自然而然，感情在心里无声的悄然萌发。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逃不掉的，你注定会喜欢上她。
我一向不喜欢拖拖拉拉。在察觉到自己心意后，我对沈清嘉直截了当地表白。
“我喜欢你。”
她如小鹿般露出受惊的表情，黑白分明的眼带着不敢置信，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丰富的表情变化。可下一秒，她脸上的红晕褪去，沈清嘉毫不犹豫地开口。
“你不能喜欢我。”
我失落起来，“你嫌我配不上你吗？是啊，你是小提琴未来之星，而我整天躺在医院，甚至可能留下后遗症……”
“不是！”她急急想否认，却吞吐着半天说不出话，“只……只是……”
“算了，我也不想听到你的回答，被拒绝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了。”我苦笑着，郑重地望着她，轻轻问道，“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沉默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沈清嘉才低低开口，“有的。”
她的声音很坚定。
“我有喜欢的人。他是我喜欢了十年的人。”
我觉得我可能是个很厚脸皮的人。因为即使被那么明明确确地拒绝，我却还是整天嬉皮笑脸地黏上去。
有一天我看到她在画素描，是一张肖像画。素描尚未完成，只有浅灰色的轮廓，但惟有那双眼睛被仔细勾勒，似星辰般熠熠生辉。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这个人有点脸熟。
我轻声问道，“他就是你喜欢的人吗？”
因为我的突然出声，沈清嘉先是微微受惊，然后才平静道：“对，他是我喜欢的人。”
说话间，她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海藻般松软的发被日光晒得微醺。我好奇心起，便又问道：“你和他是青梅竹马吗？你说你喜欢了他十年。”
“嗯。”她认真地点头，似乎在回忆着，“我们小学就认识了。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当时我家里贫穷，他就总是照顾我。有一次班级汇演，全体同学都需要换上新衣服，当时我支付不起费用，他便介绍我给她母亲按摩和捶背，按次数计费。不仅让我免除了尴尬，还改善了家境。他就是这样温柔的人，不动声色地维护了我童年时幼小的心灵。”
“素描也是他教我的。而且不仅如此，他小提琴也拉得很好，比我拉得好多了。依我的家境，本来没有可能学习乐器的，但他向他的老师建议和我一起学琴。老师也是个好人，怜惜我便收下了我，没有收我任何费用。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我很喜欢他们。”
少女微侧着脸，笑容浅淡却温柔，似浸着清泉水般润泽透亮。
我低下头，只是沉默不语。
5.
这几天天气有些阴沉。天空是一片寂寥的冷灰色，让人心情阴郁不已。
我手上的伤开始复发，近几日吃饭时总是右手不稳，每每把菜从筷子上落下来。
父母看我的眼神更忧虑了。我知道他们是在担心我能不能恢复。医生带我做了一次复检，情况并不好。我心情沉重地从楼梯里一步步踏下，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凌婉，你不要这样无理取闹。”
冷淡却悦耳的声音……是沈清嘉。鬼使神差的，我停下脚步，有些猥琐地躲在楼梯的死角里偷听着下面的谈话。
“呵，沈清嘉，你有胆做还没胆说了？”
另一个陌生的女声冷笑着，尖叫着，“都是你害了萧哥！”
“如果不是你当初故意把萧哥推向汽车，萧哥怎么会出事？我早就看透你这个女人了，冷心冷血蛇蝎心肠，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根本没有别人！”
她尖声嚷道，我觉得这声音有些刺耳，于是我用手捂住耳朵。
然后是沈清嘉的声音，和对方的激动形成鲜明的反比，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
“凌婉，你再这样，我可以告你诽谤。”
“呵，我诽谤了吗？”另一个声音冷冷道，“你不是故意陷害萧哥的吗？因为你怕他抢了你的帕格尼尼金奖，两个月前你输给萧哥我就看出来了，像你这种根本就输不起的女人，萧哥真是信错了人！现在好了！萧哥再也没办法拉琴了！”
“我叫你闭嘴！”
沈清嘉提高声音，“凌婉，你再在医院高声喧哗，我就叫保安了。”
“哼。”
两人间谈话声逐渐平息，我听到另一个女生气鼓鼓地大步离开了这里。我往下看，沈清嘉还静静伫立在原地。她低着头，长长的发撩着她的脸颊，遮住了沈清嘉此刻的神情，只在那象牙白的面容上覆下了一层浅淡的阴影。
我一时神醉，就不小心碰到栏杆弄出了声音。
“谁！”她凌厉地朝我看来，当看清是我时，眼里顿时涌出无尽的慌乱和紧张。沈清嘉拉住裙摆，死死盯着我，质问道，“刚才的事情，你都听见了？”
我没有回答。沈清嘉却像理解我的意思一般，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默地走上楼梯，正好和我擦肩而过。
我有想拉住她的手的冲动，但最终却只是硬生生地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6.
我本以为沈清嘉不会再想见我，但是她第一天就主动找上了我。
她来到我的病房，背上背着长条的黑色匣子。沈清嘉认真地看着我，轻轻道：“我在你病房里拉一首小提琴曲可以吗？”
看到那眼里的哀求和真诚，我无法拒绝。
她放下琴盒。认真地拉开拉链，把小提琴和琴弓从束缚的布条里解放出来，然后给弓抹上松香，仔细地为小提琴按上肩托。她做这一动作时极其专注，神色肃穆仿佛朝拜一般。我看清了，她眼角眉梢间都跳动着对音乐的热爱。
然后沈清嘉深吸一口气，把琴放在肩上，就开始拉奏起来。
最初是华丽的连弓。琴弓在琴弦上四处跳动，溢出华美而流畅的音色。一开始节奏极其舒缓，然后慢慢地开始加快，仿若风驰电掣般她的手迅速的运动着，四根白玉般的手指晃出的影几乎让人眼花缭乱。当——伴随着长而尖利的一声长啸，节奏又再次宁静起来。
她就那样，静静地拉着琴，一直没有离开。在这个下午，她充分的展现着自己的技艺，给我带来一次盛大的演出。我没有半秒钟走神，只是郑重地倾听她的琴声。
当暮色四合的时候，她终于放下琴，认真的收好。沈清嘉沉默地走过来，递给我一盒牛奶。
我不明所以：“怎么了？”
“喝。”她言简意赅，我顺从地喝下，乳白的液体从透明的吸管中向上盘旋，溢入我的口腔，甜甜的。沈清嘉看着我，眸色突然黯淡，她低低道：“以前他也经常给我带，我家里没钱，他便每天早上都给我带一盒滚烫的热牛奶，仿佛直直能暖入人的心底……”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她此时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所谓琴由心生。
在这个下午，我觉得我更贴近了她那颗剔透似琉璃般的心。
7.
她突然问我：“你当初听到了凌婉的话，为何不问我？我知道你一定在怀疑我。”
“刚开始我的确不相信你。”我坦言道，“但你给我拉完琴后，我就彻底地打消了这样的念头。从你的音乐里，我可以听出你不是这样的人。”
沈清嘉深深凝视着我，突然笑了，这笑容极清极淡却也极艳。她说：“你的话和他当初的一模一样。”
“但是他死了。”
她的手颤抖着，“是我亲手害死了他。当初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以他的身手，绝不会被车撞到。是我毁了他。”
沈清嘉的眼眶红了，“他那么优秀完美，他本应该站在镁光舞台上为万众献上天籁之音。可他现在却被我给毁了，他再也不能拉他最喜爱的小提琴了……我杀死了那个热爱小提琴的他。”
她低着头，突然啜泣起来，“是我太任性……两个月前的比赛里，我输给了他。一向心高气傲的我无法接受，于是和他陷入冷战。一个多月前他想和我和解，我却不管不顾地往前跑，结果横穿马路，为了救我……他……他就……”
沈清嘉说不下去了，最后只是泣不成声。
我突然有些心疼。归根结底，这次事件里最伤心最痛苦的还是这个身材纤弱单薄的少女。可我能想象到她身上压了多少重担，无数质疑、嘲讽和歇斯底里都集中在这个少女身上，可她却依旧执拗地挺直腰杆。
我上去搂住了她。这个拥抱里没有半点非礼的意思，只有满满的心疼和怜惜。
“……清嘉，不要伤心了……好好哭一场，发泄出你的痛苦吧……”
她抬头怔怔地望着我，通红的眸依旧明澈纯净。沈清嘉咬住唇，抱紧了我，终于忍不住地失声痛哭。
8.
之后我和沈清嘉都闭口不提那场哭泣，我想她这么骄傲的女孩子也肯定不希望别人看见自己的软弱。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当医生艰难地告诉我我的手无法恢复的时候，我也只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沈清嘉知道后却大动干戈。她冲到我面前，眼眶泛红，哑声道。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我怔愣住。沈清嘉却情绪激动地逼近，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咄咄逼人道：“只要你说你愿意，我就可以放弃一切和你在一起。快啊，说你愿意……”
这样的冲击太过猛烈，我心目中的女神突然向我告白，还说出这么富有冲击力的话，正常人都应该答应的吧？
但我最终只是委婉地拒绝：“对不起。”
“你不是喜欢我吗！”沈清嘉睁大双眸，不敢置信，然后她崩溃地哭泣起来，听得我的心都跟着疼痛起来。她转身便冲出病房，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跑着离开。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9.
又是新的一天，有一位陌生的女生找上我。她推开房门，朝我腼腆地笑了笑，细声细语道：“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我愣住了，这个声音和上次我听到的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那么尖锐反而多了几份柔顺。我记得她的名字是……
“凌婉？”
我试探着开口。女生却露出惊喜的表情，讶然道：“萧哥，你还记得我？你不是连沈清嘉都忘了吗？”
凌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萧哥，虽然知道你失忆了，但一直没有来看你。主要是伯父伯母，不准我们进你病房，怕我们刺激了你……”
我打断她的话，“等一下，你说我失忆了？”
“对啊。”凌婉不解，“难道萧哥你自己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大脑里一片空白的我根本没想起搜索以前的自己，父母也瞒着我没有让我知道。一向坚定的世界观仿佛刹那间就崩塌，我感觉如缺氧般呼吸困难，强烈的晕眩感和恶心感袭上我。
我颤着手，艰难地蠕动着唇：“清……清嘉呢……她现在在哪里？”
“沈清嘉啊，她去巴黎音乐学院了。得了帕格尼尼金奖之后，有著名小提琴家钦点她去巴黎留学。前段时间明明还在犹豫不决，结果前几天突然就下定决心了，”凌婉唇边勾勒出嘲讽的笑，“真是的，那个女人也不装了，一天到晚矫情得不行。”
“对了。”凌婉似乎想起什么，略有些犹豫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不甘不愿地开口，“沈清嘉叫我给你的，我本不想帮她的，但是我觉得萧哥你应该想要这个……”
我慢吞吞地接过信封。手足冰凉地一点一点拆开，牛皮纸破裂发出撕拉的轻鸣。从里面掉落出两张纸，我深深凝视着其中一张纸。
这一张纸上是我上次看沈清嘉在画的素描，只是这一次是完整版的。我终于意识到为何我会觉得那双眼睛那么熟悉了，因为那个人就是我啊……无论是五官，还是轮廓，亦或是唇边淡淡的笑意，都和我一模一样。旁边写着两个字：萧朗。
我缓缓捡起另一张纸，这是一封信。信上用着清隽端丽的绣花小楷郑重地写着：
致萧朗：
萧朗，我从小到大似乎都一直受到你的照顾。但同样是从小到大，我似乎都在为你添着麻烦。
是因为我的任性，使你出了车祸。不仅毁了你的手，还导致你失忆。是我杀死了过去的“你”。
我知道伯父和伯母厌恶我，他们不让我这个罪魁祸首走进你的病房一步。所以我只能徘徊在你病房里窗前的桂花树下，希望你能够注意到我。
我喜欢你，萧朗。
在那一刻，我真的想过。如果你答应了我，那么我就放弃留学，就待在你身边和你平平静静的在一起，安然度日。
但你拒绝了我。
我要去巴黎，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也可能永远都不回来。
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当年桂花树下朝我伸出手的少年，他温柔地笑着，对我说：“你很适合桂花。”他的眉眼间都是柔软的弧度，蒸得我心里也暖融融的，如吃了蜜糖一般的甜。
那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回忆。
萧朗，我要走了。
再见。
不要忘记我。
我爱你。
沈清嘉爱着萧朗，爱了萧朗十年，从他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就爱上了。她爱萧朗，比萧朗爱她更深。
我相信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沈清嘉书
望着信纸，我突然泪流满面。
一切一切记忆都在我脑中盘旋，如定格的黑白电影，清晰得不敢置信。它们拼凑出一幅幅完整的画面。在记忆中，那个女孩舔着唇边染上的牛奶，在日光下疲倦地打着盹，拼命地伏在案上做家庭作业，认真而细致地练习着小提琴……
然后是最后一幕。
他看到那个女生穿过马路，汽车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向她冲来。他想都没想就冲上去，伸手推开了少女，然后黑白瞬息，在少女惊恐睁大的眸子，一切都归于黑暗。
我一切都想起来了。
只是……
失去了右手，再也不能拉小提琴的我与你太遥远了。你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你应该在国际上大放光彩，你应该成为顶尖的小提琴家。
而不是在这里陪着我，坐在狭小而无味的房间里。
我们已经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我最后所能做的，就是放开你的手，解开你的束缚，给你你所想的未来，让你在属于自己的天空里自由翱翔。
“清嘉啊，你选择了一个人的漫长旅途，而我也终究走上了没有你的人生路。”
我爱你，沈清嘉。
萧朗爱沈清嘉，爱了十一年。
在你还没注意到我的时候，我就早已喜欢上你。
1.
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女孩。
她的一头秀发，浓密而柔美，如海藻般垂至腰际。间或被风吹起，满满冷香便扑入鼻腔，映衬着那双清浅冷淡的眼。
她说她叫沈清嘉。
我想，我或许被她迷住了。
2.
沈清嘉总是来往医院，她说她是来探望自己的朋友的。我问她是男是女，她拨了拨头发，很冷漠地直言这跟我没有关系，我便也呐呐地闭住了口。
她从不来找我，但我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她的身影。每次我想她时，都会前往医院下那颗桂花树下所在的地方，不知是不是巧合，她每次都在那里。沈清嘉有时手捧着一卷书细细品读，有时却又认真地画着素描，神色往往静谧而美好，让人不忍打扰。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你很喜欢桂花吗？”
她只是淡淡道：“曾有人说我很适合这种花。”
桂花是高贵美好的象征。
我笑了，“的确很适合你。”
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她的情景了。她站在桂花树下，伴随着簌簌花雨静默站立，雪纺裙被打落细密的桂花。沈清嘉站在那里，如细瓷娃娃般的面容平静无比，仿佛没有什么能引起她情绪的波动。
只是第一眼。我突然就感到心跳加快，我意识到：这就是我想要共度下半生的女人。
3.
沈清嘉不是任何时候都在。
今日本天气明净，我从窗户望下去，桂花树下空空荡荡，落寞地只有空气。我收回眼，问旁边的护士小姐。
“姐姐，你知道那个女生是来看望谁的吗？”
护士想了想，“你说那个漂亮得像人偶娃娃的女孩吗？我也不知道她来看望谁的。”她打趣我道，“你这小子，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听说她还是知名的小提琴家呢，眼界肯定很高，你可要加油哦。”
我愣住，“她是小提琴家吗？”
“嗯，好像被誉为什么天才小提琴少女。前段时间拿了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比赛金奖，还出了什么唱片。”
护士说完就去工作了。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窗外，云朵软绵绵地在天空里团着，湿润的气息从窗外涌进，抚平了我稍许的暴躁。
第二天我父母来看我，我让他们帮我带一份沈清嘉的古典音乐专辑。父亲想都不想就拒绝：“我知道你对那个女生很有好感。但是你离她太遥远了。”
母亲叹息，“小浪，我建议你不要和沈清嘉靠得太近，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苦笑着。
我知道我会后悔，但我现在就已经泥足深陷。她就像是魔，无时无刻不引诱着我，带着那独有的诱人冷香。
4.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喜欢上沈清嘉的。
有人说第一次见面时两人对视八秒以上就是一见钟情，那这么说，我对沈清嘉应该是情根深种了。但除此之外，我真的找不到任何自己会喜欢上她的理由，我和她相遇仅仅一个月，但一切仿佛都是自然而然，感情在心里无声的悄然萌发。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逃不掉的，你注定会喜欢上她。
我一向不喜欢拖拖拉拉。在察觉到自己心意后，我对沈清嘉直截了当地表白。
“我喜欢你。”
她如小鹿般露出受惊的表情，黑白分明的眼带着不敢置信，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丰富的表情变化。可下一秒，她脸上的红晕褪去，沈清嘉毫不犹豫地开口。
“你不能喜欢我。”
我失落起来，“你嫌我配不上你吗？是啊，你是小提琴未来之星，而我整天躺在医院，甚至可能留下后遗症……”
“不是！”她急急想否认，却吞吐着半天说不出话，“只……只是……”
“算了，我也不想听到你的回答，被拒绝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了。”我苦笑着，郑重地望着她，轻轻问道，“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沉默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沈清嘉才低低开口，“有的。”
她的声音很坚定。
“我有喜欢的人。他是我喜欢了十年的人。”
我觉得我可能是个很厚脸皮的人。因为即使被那么明明确确地拒绝，我却还是整天嬉皮笑脸地黏上去。
有一天我看到她在画素描，是一张肖像画。素描尚未完成，只有浅灰色的轮廓，但惟有那双眼睛被仔细勾勒，似星辰般熠熠生辉。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这个人有点脸熟。
我轻声问道，“他就是你喜欢的人吗？”
因为我的突然出声，沈清嘉先是微微受惊，然后才平静道：“对，他是我喜欢的人。”
说话间，她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海藻般松软的发被日光晒得微醺。我好奇心起，便又问道：“你和他是青梅竹马吗？你说你喜欢了他十年。”
“嗯。”她认真地点头，似乎在回忆着，“我们小学就认识了。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当时我家里贫穷，他就总是照顾我。有一次班级汇演，全体同学都需要换上新衣服，当时我支付不起费用，他便介绍我给她母亲按摩和捶背，按次数计费。不仅让我免除了尴尬，还改善了家境。他就是这样温柔的人，不动声色地维护了我童年时幼小的心灵。”
“素描也是他教我的。而且不仅如此，他小提琴也拉得很好，比我拉得好多了。依我的家境，本来没有可能学习乐器的，但他向他的老师建议和我一起学琴。老师也是个好人，怜惜我便收下了我，没有收我任何费用。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我很喜欢他们。”
少女微侧着脸，笑容浅淡却温柔，似浸着清泉水般润泽透亮。
我低下头，只是沉默不语。
5.
这几天天气有些阴沉。天空是一片寂寥的冷灰色，让人心情阴郁不已。
我手上的伤开始复发，近几日吃饭时总是右手不稳，每每把菜从筷子上落下来。
父母看我的眼神更忧虑了。我知道他们是在担心我能不能恢复。医生带我做了一次复检，情况并不好。我心情沉重地从楼梯里一步步踏下，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凌婉，你不要这样无理取闹。”
冷淡却悦耳的声音……是沈清嘉。鬼使神差的，我停下脚步，有些猥琐地躲在楼梯的死角里偷听着下面的谈话。
“呵，沈清嘉，你有胆做还没胆说了？”
另一个陌生的女声冷笑着，尖叫着，“都是你害了萧哥！”
“如果不是你当初故意把萧哥推向汽车，萧哥怎么会出事？我早就看透你这个女人了，冷心冷血蛇蝎心肠，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根本没有别人！”
她尖声嚷道，我觉得这声音有些刺耳，于是我用手捂住耳朵。
然后是沈清嘉的声音，和对方的激动形成鲜明的反比，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
“凌婉，你再这样，我可以告你诽谤。”
“呵，我诽谤了吗？”另一个声音冷冷道，“你不是故意陷害萧哥的吗？因为你怕他抢了你的帕格尼尼金奖，两个月前你输给萧哥我就看出来了，像你这种根本就输不起的女人，萧哥真是信错了人！现在好了！萧哥再也没办法拉琴了！”
“我叫你闭嘴！”
沈清嘉提高声音，“凌婉，你再在医院高声喧哗，我就叫保安了。”
“哼。”
两人间谈话声逐渐平息，我听到另一个女生气鼓鼓地大步离开了这里。我往下看，沈清嘉还静静伫立在原地。她低着头，长长的发撩着她的脸颊，遮住了沈清嘉此刻的神情，只在那象牙白的面容上覆下了一层浅淡的阴影。
我一时神醉，就不小心碰到栏杆弄出了声音。
“谁！”她凌厉地朝我看来，当看清是我时，眼里顿时涌出无尽的慌乱和紧张。沈清嘉拉住裙摆，死死盯着我，质问道，“刚才的事情，你都听见了？”
我没有回答。沈清嘉却像理解我的意思一般，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默地走上楼梯，正好和我擦肩而过。
我有想拉住她的手的冲动，但最终却只是硬生生地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6.
我本以为沈清嘉不会再想见我，但是她第一天就主动找上了我。
她来到我的病房，背上背着长条的黑色匣子。沈清嘉认真地看着我，轻轻道：“我在你病房里拉一首小提琴曲可以吗？”
看到那眼里的哀求和真诚，我无法拒绝。
她放下琴盒。认真地拉开拉链，把小提琴和琴弓从束缚的布条里解放出来，然后给弓抹上松香，仔细地为小提琴按上肩托。她做这一动作时极其专注，神色肃穆仿佛朝拜一般。我看清了，她眼角眉梢间都跳动着对音乐的热爱。
然后沈清嘉深吸一口气，把琴放在肩上，就开始拉奏起来。
最初是华丽的连弓。琴弓在琴弦上四处跳动，溢出华美而流畅的音色。一开始节奏极其舒缓，然后慢慢地开始加快，仿若风驰电掣般她的手迅速的运动着，四根白玉般的手指晃出的影几乎让人眼花缭乱。当——伴随着长而尖利的一声长啸，节奏又再次宁静起来。
她就那样，静静地拉着琴，一直没有离开。在这个下午，她充分的展现着自己的技艺，给我带来一次盛大的演出。我没有半秒钟走神，只是郑重地倾听她的琴声。
当暮色四合的时候，她终于放下琴，认真的收好。沈清嘉沉默地走过来，递给我一盒牛奶。
我不明所以：“怎么了？”
“喝。”她言简意赅，我顺从地喝下，乳白的液体从透明的吸管中向上盘旋，溢入我的口腔，甜甜的。沈清嘉看着我，眸色突然黯淡，她低低道：“以前他也经常给我带，我家里没钱，他便每天早上都给我带一盒滚烫的热牛奶，仿佛直直能暖入人的心底……”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她此时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所谓琴由心生。
在这个下午，我觉得我更贴近了她那颗剔透似琉璃般的心。
7.
她突然问我：“你当初听到了凌婉的话，为何不问我？我知道你一定在怀疑我。”
“刚开始我的确不相信你。”我坦言道，“但你给我拉完琴后，我就彻底地打消了这样的念头。从你的音乐里，我可以听出你不是这样的人。”
沈清嘉深深凝视着我，突然笑了，这笑容极清极淡却也极艳。她说：“你的话和他当初的一模一样。”
“但是他死了。”
她的手颤抖着，“是我亲手害死了他。当初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以他的身手，绝不会被车撞到。是我毁了他。”
沈清嘉的眼眶红了，“他那么优秀完美，他本应该站在镁光舞台上为万众献上天籁之音。可他现在却被我给毁了，他再也不能拉他最喜爱的小提琴了……我杀死了那个热爱小提琴的他。”
她低着头，突然啜泣起来，“是我太任性……两个月前的比赛里，我输给了他。一向心高气傲的我无法接受，于是和他陷入冷战。一个多月前他想和我和解，我却不管不顾地往前跑，结果横穿马路，为了救我……他……他就……”
沈清嘉说不下去了，最后只是泣不成声。
我突然有些心疼。归根结底，这次事件里最伤心最痛苦的还是这个身材纤弱单薄的少女。可我能想象到她身上压了多少重担，无数质疑、嘲讽和歇斯底里都集中在这个少女身上，可她却依旧执拗地挺直腰杆。
我上去搂住了她。这个拥抱里没有半点非礼的意思，只有满满的心疼和怜惜。
“……清嘉，不要伤心了……好好哭一场，发泄出你的痛苦吧……”
她抬头怔怔地望着我，通红的眸依旧明澈纯净。沈清嘉咬住唇，抱紧了我，终于忍不住地失声痛哭。
8.
之后我和沈清嘉都闭口不提那场哭泣，我想她这么骄傲的女孩子也肯定不希望别人看见自己的软弱。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当医生艰难地告诉我我的手无法恢复的时候，我也只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沈清嘉知道后却大动干戈。她冲到我面前，眼眶泛红，哑声道。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我怔愣住。沈清嘉却情绪激动地逼近，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咄咄逼人道：“只要你说你愿意，我就可以放弃一切和你在一起。快啊，说你愿意……”
这样的冲击太过猛烈，我心目中的女神突然向我告白，还说出这么富有冲击力的话，正常人都应该答应的吧？
但我最终只是委婉地拒绝：“对不起。”
“你不是喜欢我吗！”沈清嘉睁大双眸，不敢置信，然后她崩溃地哭泣起来，听得我的心都跟着疼痛起来。她转身便冲出病房，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跑着离开。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9.
又是新的一天，有一位陌生的女生找上我。她推开房门，朝我腼腆地笑了笑，细声细语道：“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我愣住了，这个声音和上次我听到的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那么尖锐反而多了几份柔顺。我记得她的名字是……
“凌婉？”
我试探着开口。女生却露出惊喜的表情，讶然道：“萧哥，你还记得我？你不是连沈清嘉都忘了吗？”
凌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萧哥，虽然知道你失忆了，但一直没有来看你。主要是伯父伯母，不准我们进你病房，怕我们刺激了你……”
我打断她的话，“等一下，你说我失忆了？”
“对啊。”凌婉不解，“难道萧哥你自己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大脑里一片空白的我根本没想起搜索以前的自己，父母也瞒着我没有让我知道。一向坚定的世界观仿佛刹那间就崩塌，我感觉如缺氧般呼吸困难，强烈的晕眩感和恶心感袭上我。
我颤着手，艰难地蠕动着唇：“清……清嘉呢……她现在在哪里？”
“沈清嘉啊，她去巴黎音乐学院了。得了帕格尼尼金奖之后，有著名小提琴家钦点她去巴黎留学。前段时间明明还在犹豫不决，结果前几天突然就下定决心了，”凌婉唇边勾勒出嘲讽的笑，“真是的，那个女人也不装了，一天到晚矫情得不行。”
“对了。”凌婉似乎想起什么，略有些犹豫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不甘不愿地开口，“沈清嘉叫我给你的，我本不想帮她的，但是我觉得萧哥你应该想要这个……”
我慢吞吞地接过信封。手足冰凉地一点一点拆开，牛皮纸破裂发出撕拉的轻鸣。从里面掉落出两张纸，我深深凝视着其中一张纸。
这一张纸上是我上次看沈清嘉在画的素描，只是这一次是完整版的。我终于意识到为何我会觉得那双眼睛那么熟悉了，因为那个人就是我啊……无论是五官，还是轮廓，亦或是唇边淡淡的笑意，都和我一模一样。旁边写着两个字：萧朗。
我缓缓捡起另一张纸，这是一封信。信上用着清隽端丽的绣花小楷郑重地写着：
致萧朗：
萧朗，我从小到大似乎都一直受到你的照顾。但同样是从小到大，我似乎都在为你添着麻烦。
是因为我的任性，使你出了车祸。不仅毁了你的手，还导致你失忆。是我杀死了过去的“你”。
我知道伯父和伯母厌恶我，他们不让我这个罪魁祸首走进你的病房一步。所以我只能徘徊在你病房里窗前的桂花树下，希望你能够注意到我。
我喜欢你，萧朗。
在那一刻，我真的想过。如果你答应了我，那么我就放弃留学，就待在你身边和你平平静静的在一起，安然度日。
但你拒绝了我。
我要去巴黎，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也可能永远都不回来。
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当年桂花树下朝我伸出手的少年，他温柔地笑着，对我说：“你很适合桂花。”他的眉眼间都是柔软的弧度，蒸得我心里也暖融融的，如吃了蜜糖一般的甜。
那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回忆。
萧朗，我要走了。
再见。
不要忘记我。
我爱你。
沈清嘉爱着萧朗，爱了萧朗十年，从他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就爱上了。她爱萧朗，比萧朗爱她更深。
我相信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沈清嘉书
望着信纸，我突然泪流满面。
一切一切记忆都在我脑中盘旋，如定格的黑白电影，清晰得不敢置信。它们拼凑出一幅幅完整的画面。在记忆中，那个女孩舔着唇边染上的牛奶，在日光下疲倦地打着盹，拼命地伏在案上做家庭作业，认真而细致地练习着小提琴……
然后是最后一幕。
他看到那个女生穿过马路，汽车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向她冲来。他想都没想就冲上去，伸手推开了少女，然后黑白瞬息，在少女惊恐睁大的眸子，一切都归于黑暗。
我一切都想起来了。
只是……
失去了右手，再也不能拉小提琴的我与你太遥远了。你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你应该在国际上大放光彩，你应该成为顶尖的小提琴家。
而不是在这里陪着我，坐在狭小而无味的房间里。
我们已经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我最后所能做的，就是放开你的手，解开你的束缚，给你你所想的未来，让你在属于自己的天空里自由翱翔。
“清嘉啊，你选择了一个人的漫长旅途，而我也终究走上了没有你的人生路。”
我爱你，沈清嘉。
萧朗爱沈清嘉，爱了十一年。
在你还没注意到我的时候，我就早已喜欢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