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这是陶斯容脑海中窜出的第一个字。但随即遭到否决。自己身在低处,刚走来时没被看见,已属万幸。现下情势未明,实在不宜有过多动作。念及至此,只有将身一蹲,隐在身后大石的影子里。

    却听崖上另一人答话道:“老……老子怎么知道它一断就……就自个儿掉下去了,少……少一只手有什么打……打紧,一会儿老子去把……把这死婆子的头吊旗杆儿上成……不成?

    这话虽被山风吹的有些断续,但说话那人必是口吃无疑。陶斯容听在耳中,还是吓得浑身几欲脱力,哪敢抬头探看,双手直往山壁上乱摸,盼能跟张无忌一样摸到个山洞之类的,可以隐蔽的好些。但天下哪有这等巧事,摸了几摸,只摸到山壁与大石之间存有一丝空隙,纵能容身其中,也和身在石外并无二致,只算是点心理安慰。好在身材瘦小,能挤进去。她蹲着身转向,一小步便要跨出,身体却还沉浸在恐惧中没反应过来,膝盖一软,整个人便往前一跌,额头敲在山石上,忙将下唇用力咬死了,以免叫出声,双手扒着石块,半爬半蹭地挪到了空隙里。滚半身雪泥,也是顾不得了。

    只听又一人道:“头要吊,手脚也得吊上。少只手怎么行?快捡回来。”

    “啥?天亮之前还……还还得撤不是,这爬、爬上爬下的多……多费时间?”

    陶斯容听这不知几人争执起捡不捡断手的问题,倒是得了时机,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便要报警,一凝神间,想起拨打手机必会发光,来不及踌躇,脱下大衣罩了上身,头也蒙上了,蜷了腿儿,算是效法遇到危险时会将头部埋进沙子中、自欺一时的什么什么鸟。她没报警经验,拨号时,第一反应自然是要拨1-1-0。刚按了一个1,忽觉一溜寒风从背后侵袭过来,一哆嗦,手指按在了屏幕底下,系统智能分配的最近通话号码,也就是莫声谷号码上。暗骂了一句,正要结束呼叫,忽听得一阵沙沙声响。

    此刻陶斯容脑袋被大衣罩着,眼前只有黑洞洞的一片,猛然听到这阵沙沙声响,似乎便是人从山壁攀援而下、鞋与砂石摩擦的声音,一颗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儿,手指僵在半空,整个人亦是完全定住,不敢动弹半分。

    她就这么定了几秒,好似过了几个世纪一般,和多数曾与死亡面对面的人类一样,矫情了一把,脑子中转过无数念头,一时只盼是自己听岔了,一时觉得这么黑咕隆咚的等实在是个心理折磨、不如直接挂了来的痛快,一时又想自己若真的挂了,路清扉是铁定要伤心一番的,至于武当那边……妈蛋,好像跟少了个二次元基友一样。

    这一恍神,电话已然接通。陶斯容把心一横,手机附在耳边,当先低喝道:“别说话!千万别说话!”

    彼时,莫声谷正趴在灌木丛里剥着段远志。四周都是新发嫩叶,空间相对封闭,这手机铃声震得比往日更响一些。他知现下虽是正午,陶斯容那边却已是深夜,深夜电话过来,必是急事,忙摸出手机按了接通,还未说话,便听到这声断喝。

    陶斯容这边亦是空间狭小,加之深夜,连抖抖索索的呼吸声也传了过来。莫声谷一怔之下,立时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惶急,贸然出声确会误事,一句问话冲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瞪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听着手机彼端的动静。

    陶斯容这一声喝出,本已做了面前大衣下一秒便被掀开、一个或者几个杀人犯出现在眼前的准备。但又停得几秒,一切如常,耳边只有若有若无的风声。“难不成真是我听岔了?”来回想了几遍,终于大了胆子,伸手将大衣往下掖了掖,露出两只眼来。

    还未细看,崖上又传出阵对骂声。

    “妈的吴老四,这笔单本来就不好做,非得戳个错处来给人挑不是吗?快去拣!老子心里正憋着火呢。这鬼地方上下都是人,刀都不能带。这菜刀这么钝!砍都砍不利索!”

    “呀嗬,蔡角子,你……你的意思是我刚才砍的时候就利、利索得……”

    “闭嘴!什么时候了还吵!老四,下去拣!别开手电!”

    陶斯容一听这,知自己刚才确实听岔了,现在还未有人下来,也就是还有报警的时间,忙脑袋缩回大衣里,将与莫声谷的通话闪到屏幕一边,重新拨了1-1-0。

    好在未来整个报警系统已经成型,陶斯容电话一拨,智能系统立即依据信号地址分配到了十堰警情接待处。职业的客服声音便即响起:“这里是十堰……”

    “杀……杀人了!武当山这里,真、真的杀人了,还在分……分尸呢。我就在旁边躲着……”

    “请务必小心,马上为您转接负责……”

    “听我说!是十一六!是十一六!”

    此言一出,接待员原本温柔冷静的声调竟跟着慌乱起来:“什么?!千万镇、镇静,马上为您转接可以处理此案的警官!”

    “十一六”一词,与著名“九一八”、“五一二”一样,取自十月十六日的意思。远在十年之前,公安系统曾遭黑客袭击,大量以缉毒组为主的警员资料神不知鬼不觉被窃取。十月十六日,一夕之间,在全国各处隐姓埋名的已退休缉毒警员共三十三名被集体灭门,一百一十四人死亡。上至百岁老人,下至襁褓婴儿,尸首均被砍断了四肢头颅,摆在当地最繁华的路段上。案发地点遍布二十余省,布局庞大,手段缜密,绝非一般犯罪组织可为。此案一出,举国上下人心惶惶,宵禁三年未止。更因舆论煽动,兴起一阵移民大潮,后虽被压下,但原因种种,遗祸无穷,已极为难治。事情虽过十年之久,却是三代人的心理阴影。复被提及,再冷静的人也不免悚然而惊。

    莫声谷虽不知这“十一六”的意思,也因为手机传音范围有限,听不到崖上几人的争吵,但陶斯容与那接待员的对话却是一字不漏听得清楚。大惊之下,想着陶斯容一个不会武功的姑娘家,居然陷入了个随时会被恶人灭口的境地,而自己居然无法相助,只能在旁听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朝地面砸了好几拳,这才省起一事,一下起身,药篓也不管了,拔足便往天柱峰奔去。

    只要维持通话片刻,手机屏幕便暗了下去。陶斯容这才又探出头,眼见前方不远崖上冒出个黑影,慢慢往下挪,想来便是那吴老四了。好在山顶山势陡峭,那吴老四又得防人发现,不能用灯探路,因而下得极慢。虽是如此,陶斯容也知警察未必能来得很快。此刻已无好法可想,只能一手循着脖颈里挂着的哨子绳儿,摸出火车上路清扉给她的哨子来,手指放在哨子尾小灯的开关上。那吴老四只拣了断手回去便好,若是发现了自己在侧,这小灯的强光或许能晃了他的眼,为自己争得几秒的生机。当然,这是万中求一的办法。毕竟山顶不比平地居住区,就算发出呼救声,传得够远,又有人从梦中醒来,肯过来相救,一系列过程占用的时间,也足够自己脑袋被砸个窟窿、或者被扔下山崖了。

    陶斯容一边盯着崖上黑影,一边盘算,虽迎着风,眼睛也不敢眨一下。耳边手机里发出转接成功、电话复通的声响,跟着便是个女声:“地点?”

    “武当山天柱峰金顶下面太和宫左边。”陶斯容忽觉这声音有点耳熟,却无暇细想,忙不迭的低声答道。

    “三分钟后到。请小心。”说罢,那女警便挂了电话。她言辞不多,却自带一股极沉稳的力量,陶斯容听在耳里,心底竟安定了不少,直接忽略了按常人速度而言三分钟是不是太少的问题。

    她停了一停,这才想起和莫声谷还在通话中,轻声道:“莫七侠?”

    “我在。”

    “咦,怎么你呼吸这么重?”

    “先不说这个。现在有事的是你。情况如何了?”

    “呃……其实这些恶人离我有点距离,只不过其中一人掉了……掉了东西在我前面,这就过来捡啦,所以……那什么,莫七侠,我知道你有事儿,但是这会儿能不能……别挂电话?”

    “放心。不挂。”

    陶斯容轻声嗯了一声,眼见那吴老四已下到半中腰,闭了嘴不再说话。莫声谷知其意思,亦不再多言,只听着。

    随着声砂石滑落的哗啦啦声响,那吴老四双脚已触稳地面,小心翼翼的来回踏了几步,借着月光瞧清了路况,这才放心前行,走到断手前。

    陶斯容见他虽是朝自己这方向走过来,但显然没有发现,不由得松了口气。岂料人算不如天算,便在那吴老四捡起断手的同时,又是阵风吹过,本被断手压着的那片橙色衣角立时随风在地上翻腾了两下,跟着向前一飞,停在陶斯容大衣上。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陶斯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忽听得嘭嘭两声,两道黑影从高空掠过,落在吴老四身后。竟是两个人,一动不动,似是死了。

    那吴老四被这声响吓了一跳,转身便要看出了何事。刚回过头,平地里忽然响出砰的一声,脑袋凭空缺了一块,不知是固体还是液体的玩意儿应声飞速四溅。陶斯容避之不及,脸上一热,一团白花花好似豆腐脑一样又软又糯的东西和着血直扑了满脸,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胃中立时一阵翻滚,忍不住干呕起来。

    陶斯容也是后来才知道,电视里出现些枪杀场面,要顾忌观众的承受能力,多数表现枪伤的方法只是一个文雅的小洞。但实际情况是,拿爆头来举例,比较普通的枪,一子弹过去,带出脑浆是常事。若是火力再强些,大半个脑袋掀飞,也不足为奇。

    莫声谷从未听过枪声,只听得出这砰的一声,助力奇大,显然是一门杀伤力极大的暗器,一时只怕是陶斯容着了道儿,急道:“陶姑娘?陶姑娘?”

    “我……我没事,我没事。”陶斯容忍着恶心,在脸上乱抹了几下,将豆腐脑抹落在地,定神向前一看,见那吴老四伏在地上,脑袋开了个瓢,已死得透透的,身后站着一人,一身黑衣,正将枪别回腰间,瞧身形,正是之前在精神病院遇见的白泽。

    陶斯容这才完全放下心,轻声道:“是我们这边的警察过来啦……”

    白泽忽道:“出来吧。”

    陶斯容心下一愣:“隔得也不近,她看也不看,就知道我躲在这儿了?对了,她刚怎么出现的?”正待起身,忽听得两人脚步声,从对面山道走过来,其中一人笑道:“小梨梨,这么快叫我们俩出来,可是有夜宵啊?”

    只听白泽冷冷的道:“有。不过不大合适。”

    “小梨梨?她不是叫白泽么?夜宵是嘛玩意儿?”陶斯容正自奇怪,瞧那两人时,忽地张大了嘴,不知作何反应。

    只见那两人脖子以下西装革履,无比正常,脖子以上,却分别顶着一个牛头、一个马头,好似迪士尼动画里的3D形象,却活生生站在了现实中,说不出的诡异可怖,将地上躺着的三人看来看去,来回搓手,似乎颇为兴奋。

    那马面道:“哎呀呀,合不合适的,试一口不就知道啦。”一面说,一面蹲下身,伸手在吴老四尸体上凌空拉了一下。

    随着这一拉,尸体上忽地现出个半透明物体,似乎便是吴老四坐了起来,体态僵直,但脑袋完好。

    自看见那牛头马面开始,陶斯容便陷入了极度的震惊中,此刻再看到这吴老四似乎是魂魄离体的形状,只能认为自己眼花程度又加深了一层,不断揉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吴老四魂魄坐定了,似才恢复意识,啊的一声大叫,转身连滚带爬,刚爬出一步,手臂便给那马面拉住了。

    那马面轻描淡写的一拉,吴老四魂魄已完全定住,动弹不得,颤声叫道:“你谁啊你、你……”

    那马面似乎嫌吵,西装下摆探出的马尾巴直拍了两下地面,骂道:“没见过世面。不过再有世面,也是迟了。”说罢,大嘴一张,将吴老四魂魄半只手掌咬下,咀嚼起来。

    陶斯容瞧得真切,险些惊呼出声,忙用力捂住了嘴。那吴老四立时如杀猪般大叫起来。那牛头和白泽却神色如常,似乎看惯了一般。

    忽听得呸呸两声,那马面将方才吃的半透明物体尽数吐了出来,大声骂道:“呸!小梨梨,你职业病又发作了,这是一恶人吧?吃过难吃的没吃过这么难吃的!”

    “只有这些。”

    那牛头颇为淡定,循循善诱:“小梨,太难吃确实是吃不下的。下次起码找个平常人类,味道也能好一点。”淡淡语调,配着那吴老四的惨叫,倒别有风味。停了一停,又道,“像前面石头缝儿里那个,就不错。”

    陶斯容闻言,登时一股凉气从背后直窜而上,心中只道:“卧槽不对啊,他们不只吃死人么?”

    那马面果然摆了摆手:“吃不得,吃不得。咦,好香!这上面还有一个!”说罢,一手凌空一抓,另一个半透明魂魄便突地出现,跌落在地,橙色马甲,正是陶斯容见过三次的环卫工。

    那马面似乎颇为满意,咕哝一声咽了口唾沫,似乎饿得紧了,赞道:“是个好人,偏又枉死,抱憾而终,便似在一块烤好的肉上面洒了辣椒孜然,老是老了些,没小梨梨当年嫩,但味道不至于单调,肯定好吃!”

    白泽眉头一皱,站在那环卫工身前,道:“这个魂魄,夫人已交代让我处理。”

    那牛头微笑道:“小梨,与其抬出夫人的名号,倒不如说是你念在白泽和这些人类同事一场,蓄意徇私呢。”

    “两位若有疑议,到上元宫一询便知。”

    那牛头马面似知三人口中的夫人不会追究此事,哼了一回,便不多说,将三个恶人的魂魄收了。这收魂方法也颇怪异,是将魂魄叠衣服般卷成个团团,收到衣兜里。收罢,也不答话,径自走了。白泽自将那环卫工魂魄收到兜里,这才对着陶斯容的方向,道:“行了,出来吧。”

    陶斯容愣了一愣,这才噢了一声,手忙脚乱从空隙下到地面,走出大石的影子,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按理说,白泽虽确是警察,但刚才那一番做派,换做个其他人,早不知想哪儿去了。但陶斯容看在眼里,奇怪是奇怪,却不知为何,更加笃定了她不会伤害自己的信心。

    白泽见她脸上身上都是血,却仍是副在打电话的样子,也不多问,只道:“等着。一会儿回警局做笔录。”

    陶斯容不敢绕过那吴老四的尸身走过去,应了一声,只在原地寻块石块坐了,对着手机轻声道:“完全没事啦。等我跟警察录完口供再打给你。”挂罢电话,看白泽时,却见她仍站着,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一时气氛倒有些沉闷,便道:“呃——白、白警官,好久不见。”

    白泽看也没看她一眼,淡淡抛出一句:“废话就不用说了。”

    陶斯容吃了这一瘪,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话。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站,过了约有十几分钟,便有观光车声响从大路传来,原来是而后赶来的众警察,因着金顶离山门颇远,深夜沿途又只有山路可走,只能征得了景区的配合,乘了几辆观光车过来。后将现场封锁、取证等步骤,不再赘述。

    既有人接手现场,白泽便带着陶斯容去了就近的派出所。当然,做笔录时,陶斯容是绝对不会提起什么牛头、马面的——她还没有让人把自己当做神经病的打算——至于白泽动枪的原因,也只说是那吴老四发现了自己,刀子照头就要戳下来了,拦不及,只好开了枪。

    “当时那情况挺急嘛,那……那要是不开枪,死的不就是我了么。”

    对面记录员看了陶斯容一眼,却完全没动笔,手指啪啪敲了两下桌面:“小姐,作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啊?我……我说的是……”

    “你刚才说过,吴老四是要爬下山崖捡那只手的。试问,有哪一个人爬山崖的时候,手上会再拿个菜刀?要是法证在他尸体旁没发现有菜刀,你这责任可就坐实了。”

    陶斯容心下暗道:“这推理也算合理了。可怎么不留意一下白泽那三分钟的逆天数据呢?还是你选择性忽视了?”她之所以撒谎,全是为了尽量不得罪白泽,但眼前这个专业人士显然比自己更知道该怎么做。吐槽归吐槽,底下的话,还是顺着说吧。

    那记录员叹了一回气,又道:“根据法律,不管是毒贩,还是恐怖分子,都可以当场击毙。有空多看看书吧。这法律观念忒淡薄了……”

    在这恨铁不成钢的叹气声中,陶斯容做完了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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