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卿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面上却只略压剑眉,“把人还我。”

    她毕竟是个火凤凰,生来不甚有耐心。

    既答应了带那漂亮毛团到凡间瞧瞧,这才一眨眼的功夫,人就给搞丢了,本命法器还莫名其妙地认了亲!

    羽族少主的一张俊脸哟,着实被打得有点疼。

    绯雾与她夫君腻歪够了,见雍卿又要发飙,忙宽慰她:“莫急莫急,我知你们要去凡间,但神仙是去不得凡间的,你们竟不知道么?”

    雍卿是真不想跟她磨叽,凤眸一扬,掌中业火又有迸发之势。

    白溪客立即将爱妻护住,倒与先头雍卿护着长生的架势颇为一致。

    不同之处是,先前那只颜面至上的狐狸并不十分领情,时时想着要逞几把威风。绯雾则笑吟吟地扒拉着自家夫君的臂膀,伸手指向水上花间:“你瞧,他就在那边的花丛里睡着啦。”

    雍卿将掌心火一收,大喇喇将背后空门亮给这对夫妻,飞身掠往绯雾所指的地方。

    果见层层花叶交叠之间,她的那件大红羽氅凌空平铺于水面上,一只白毛狐儿团卧其中,鼻尖还冒着个泡泡,睡得很酣。

    雍卿连狐带羽氅一并揽到臂间,同时放出灵识去探这毛团是何状况。感知到“她”真的只是睡着,她才松了一口气,隐隐有些后怕。

    神魔战场上久无敌手,这次是她太大意了,实不该携这法力低微的小狐狸以身犯险。

    既心有顾虑,怒目金刚也只能装作菩萨低眉。

    “方才多有得罪,二位见谅。”雍卿语气一板一眼,好似在天庭面圣述职。

    那双伉俪讶然对视:傲气凌人如她竟肯先垂首赔礼?

    白溪客还只是微微挑眉,绯雾那双杏眼睁得溜圆,脸上是毫无掩饰的惊异。

    许是看在业火红莲的面子上,夫妇二人倒也颇大方地还了礼,并邀雍卿至水上凉亭一叙。

    宾主三人一狐入座后,绯雾红袖轻招,石桌上现出四盏花露。

    香气终于勾得雍卿怀里的长生缓缓探出头,睡得软毛乱翘的狐狸脸上,那双乌润眼瞳里有种懵懵懂懂的天真。

    这厮呆头呆脑地吱了一声:“我们是到凡间了吗?”

    这回白溪客很正经地答道:“此处并不是凡间,乃是虚与实的间隙,名为‘迷晓幻境’。”

    “也叫做‘梦冢’。”绯雾补充道,“旧时有司梦天女,为困住一只扰乱阴阳的魔物,她以法身化牢笼,以神魂作封印,将其镇压在此。”

    “魔物呢?”原本在默默搓着狐狸头毛的雍卿顿时来了兴致。

    绯雾很理所当然地摊手道:“现如今,自是跑了呀!”

    事业心极强的凤凰战神顿时手一抖,不小心揪下来几根珍贵的天狐绒毛,疼得长生转头就是“嗷呜”一口。

    雍卿任其咬着不放,仿佛他叼着的是别人的手。

    白溪客在旁无奈地笑笑:“这却与我们无关,魔物借风神之力破出封印后的三百一十九年,我们才来到此处。”

    “如今这儿就成了汇集天地之间所有梦境的地方。每一朵花,都是世上生灵的一个美梦。”绯雾又闪现在水上花丛,双袖如蝶翼舒展,手上平托着无数朵梦境,“你们瞧,这朵叫‘南柯’,旁边那朵叫‘黄粱’。”

    凡人梦境幻化成无数闪闪发光的花朵,花中犹如戏台,走马灯似的演着折子戏。

    狐狸喝了人家的花露,很给面子地“哇”了一声,并认真地拍爪子鼓掌。

    雍卿依旧脸僵:“嗯,好看。”

    得到夸奖的绯雾更加地春暖花开了。

    只有白溪客被这三个不走寻常路的给噎到无言,赶紧把话头扯回正事:“仙凡两界悬殊,但梦境可通。说是某处凡尘,有书生杜子春以虎皮上两世之梦几涉仙道。故此,你们想去凡间游玩,倒也不难。”

    绯雾回到她夫君身旁,与此同时,一只玉碗从天而降。

    玉碗稳稳落在石桌上,雍卿与长生双双探头看进去,碗中封存之物不像是花,倒似个小小的龙挂风。

    磅礴神力扑面而来,激得雍卿的本命法器都蓄势待发。长生直接一头栽回了羽氅里面,全身的狐狸毛都立正竖起。

    白溪客接着道:“此花是上古风神之梦,花名‘云吠’。以花为引,可通凡间。”

    “这术法呀,是山那边的一位山君教给我们的,叫作‘芥子须弥’!”绯雾捧着脸,眉眼弯弯地看着对面那神色各异的少年神将与其怀中小狐,“云吠花可以借给你们,但是,有个小小条件。”

    雍卿有点愣:早已失传的西天界“般若四法”之一?

    长生则点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立刻喊道:“什么条件?”

    “第九百七十四处凡间有位楼蓦兰小姐,与我夫妇二人有些渊源。她笄礼将至,我们想送她一个美梦。”

    狐狸顿时傻眼:“啊?梦要怎样送?”

    白溪客放出另一朵光彩灼灼的芙蓉花,道:“请你们帮忙,以云吠花为引,先借蓦兰小姐与其情郎之名,到这个梦境里走一遭。”

    “如此,美梦便能送得?”雍卿似不信地微微皱眉。

    “不仅美梦可至,更能达成二位的凡间之游。”

    雍卿与长生对视一眼:“好,我们答应。”

    白溪客颔首,与绯雾齐齐结诀施法,芙蓉花落入了玉碗中,散成一股幽香。

    风乍起,吹得碧波生澜,一幕梦境如花绽放,陡然在亭外铺展开来。

    夫妇二人侧立在旁,轻扬广袖作相邀之礼,淡笑道:“二位,早去早回。”

    话毕,飓风席卷,眨眼间一人一狐已没入梦境深处。

    “……既是前世之缘,尔等又何须干涉呢?”

    与再竹寺遥遥相对的湖畔山峰上,云雾缭绕间传来一道天外之音,如唱偈,似叹息。

    亭中二人当即伏身相拜:“参见山君。”

    “天命在上,若是没有小莲花上辈子生养的这个闺女儿,东西两天界怎得新帝座?”另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悠悠地从莲花丛中荡出来,这语气听起来对自己口中的所谓“天命”也并无几分尊敬。

    “见过书中仙人。”虽是起身行礼,白溪客与绯雾对其却更添几分亲近之意。

    一叶破烂小舟飘在湖面上,舟中正在不停进水,看起来顷刻就要沉入水底。而那呈“大”字状平摊在舱间之人,以书册覆面,衣不沾水,仍然瘫得很安详。

    等到湖水没过舟顶,书中仙人这才伸了个懒腰,老神在在地登上一朵莲叶,迎风而立:“我说山君呐,他们这一家三口勉强也算个‘隔世亲’,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闺女为情所困,一困就是上千年吧?”

    身在云中的山君听得有些无奈:“吾知人间有‘隔代亲’,竟不知还有‘隔世亲’。”

    绯雾向来活泼烂漫,此刻也忍不住眼眶红红:“山君,九儿已历五百次轮回,无一善终!”

    白溪客蹙眉不语,轻轻拥住她薄弱肩头。

    山君道:“此儿舍去纯魔之身,以修仙道,正合吾‘万象有灵’之法。既经九世情劫,若再能勘破这第十世劫,便可成正果……”

    “哎,什么正果歪果的,您非得让一颗小情种长成另一尊大梵天么?”书中仙人颇不耐烦地拿书卷挠后背。

    “且莫忘了,上一个修行‘万象有灵’的阿落刹娑,如今还被困在梦里出不来呢。”

    听闻此言,绯雾与白溪客双双望向了玉碗中的那朵云吠花。

    山君沉吟了许久,不由得叹道:“也罢,吾不过区区一守山人。却说你这执掌天书的司命者,欲逆天命而为,又是甚道理呢?”

    “呵,天命。”书中仙人嗤地一笑,将书册重新拍平,举到头顶,“本仙就不能有个叛逆期么?再者,便是家长也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做儿女的须得帮忙修正一下啦。”

    “哗啦”一声,晴天霹雳。

    紫蓝闪电如擎云巨柱,直直劈中了书中仙人,湖面上顿时整片的乌烟瘴气。

    “这天谴倒是来得颇快啊。”山君远在天边,摇着头喃喃自语。

    亭中的花灵夫妇却是安然无恙。

    但见丈余高的一卷书册拦在亭子外,纸面流光,依旧润泽如玉。

    “天书!”绯雾惊呼出声。

    刹那间,这本无极天书连同其主,一并消失无踪了。

    “本仙到梦境里瞧瞧去,说不定那两只小动物还需要个帮手哩!”

    雍卿与长生再睁开眼时,已到了一处名为“满庄”的地界。

    濛濛山雨仿佛亘古未歇,将竹林梨花浸透,远望如沁白翡翠。而这竹林之外的梨花丛下,小小石台上,正有一生一旦,水袖翻飞地唱着。

    “无雪天也寒,轻裘沽酒,以慰纸帐旅魂。”

    “醉月迷花,揖君清芬。只是遍邀瀛洲客,流霞能几酌?”

    “无轩冕可弃,无风流可闻。红友虽少,来者有份。”生角唱完这句,便揖手退下,独留旦角黯然伤神。

    她以袖掩面,泣道:“啊呀——我道他是个小小剑痴,谁知南海酒醉三千场,这云端幻梦跌落只一朝!”

    此刻天上骤雨忽如瓢泼,浇得台上台下一片忙乱,原本看得入迷的众人打着伞也无济于事了,只能各自散去。

    不过顷刻,雨中只余一双主仆。

    油纸伞面上描着芙蓉并蒂,花色为红边白瓣,正如伞下那位红衫白裙的楼氏小姐。

    半个满庄都是楼家产业,而楼员外膝下仅此一女,年方及笄,闺名“蓦兰”,是满城皆知的戏痴。

    撑伞的丫鬟小梅香颇忧愁:“小姐,这雨也下得忒大了,咱们先寻个地方避一避吧。”

    “再等等,这应是个新班子,手脚才如此之慢。”楼蓦兰还眼巴巴地望着搭在梨花丛里的后台,连雨水沾湿鬓发也无察觉。

    “说来也怪,城里大小戏园子多的是,为甚山下这个连年怪雨的老戏台,您就是念念不忘呢?”小梅香见劝她不动,越发纳闷。

    “雨落花台这名头有底蕴啊,你可记得,燕巢社里鼎鼎大名的‘小红拂’都在此处演过几场呢。”提及生平痴迷之事,楼蓦兰立刻说得头头是道,“只是方才那旦角唱得不俗,如此人物若还藏在雨落花台,那便如龙困浅滩,有负其才了。”

    梨花树后走出一人,头面已卸尽,脸上油彩妆容犹在,眉心那朵象征着巽尊的小小花钿殷红如血,更添了三分艳色。

    “在下不过匠门弃材,楼小姐过誉了。”

    楼蓦兰一时失神。

    却原来,台上扮演巽尊的旦角儿,是个毓秀少年。

    过了三日,一只纸鸢借着春风,悄悄跌入楼府后院。

    蓦兰小姐扮作男儿身,驭马出了城门。

    城外江畔,堤岸上柳色青翠,柳边立着个娉婷小娘子,似在静候良人。

    “小芸生!”

    遥遥传来呼喊声,但见“少年郎”满面欢笑,如御云而来,为这幅画卷添上鲜衣怒马的一笔。

    楼蓦兰勒马停在柳树下,迎她笑颜的却是芸生眉间隐隐幽怨。

    她连忙丢下缰绳,有模有样地赔了一礼:“权宜之计,还望‘小娘子’见谅。”

    “那行,今日须得你请客做东。”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装作女子的芸生,正是那日楼蓦兰在雨落花台遇到的那个小旦。

    “听说江边新开的酒家‘必醉楼’,是个喝酒赏景的好去处。”楼蓦兰在马上微微俯身,朝他伸出手,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少女顾盼生辉的模样,能夺这世间万千春光。

    小少年芸生耳尖红透,低着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蓦兰后知后觉地有些脸热,将他拉上马背后,心中更是紧张,一双溜圆杏眸不知转了几转。她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才对芸生道:“你可坐稳了啊。”

    骏马飞驰,瞬间已至数丈开外。

    微风拂过柳梢,水上三两枝芙蓉亭亭而举,含苞待放如羞怯小儿女。

    待芙蓉花开遍江中,人间初闻蝉鸣。

    楼蓦兰依然时不时出没于各个戏园之间,只不过出了戏园便是去见芸生。

    家中只知她与一个戏唱得很好的同龄小旦儿有些来往,却不知这小旦其实是男儿身。

    “都说我是个戏痴,不料芸生你竟是个酒痴。”一只乌蓬小船缓缓穿行于江上芙蓉花丛间,楼蓦兰坐在船头,正对着个酒壶发出感慨。

    暑气渐盛,夏日午后总有些散漫之意。她扮过几次男子,举止也豪放了许多,今日热得不行,干脆除去鞋袜,将双足浸入清凉的江水中。

    芸生背向着她,正坐在船尾慢悠悠地划着桨。听蓦兰说他是“酒痴”,不免眉头一扬,轻笑道:“有些醉意,才更能入戏呀。”

    “入戏?听着很有趣,那我也试试。”于是这戏痴捧起酒壶,扬脖便是一大口。芸生顿时有些担忧,又怕失礼唐突了她,只能侧首叮嘱:“你慢点,别呛着了。”

    话音未落,船头那少女便咳了个惊天动地,吓得芸生赶紧丢下船桨,冲过去给她拍背顺气。

    “唔,无事,就是有些头昏。”半晌后,楼蓦兰才虚弱地摆摆手,但转头看着他时,眼神却已有些迷离,“芸生,我怎么看不清你的脸了?”

    芸生平静而无奈地拿走她手里的酒壶,道:“你这是喝醉了。”

    “喝醉了?原来,这就是……”这回话都未能说囫囵,蓦兰两眼一阖,直直倒在了他臂间。

    芸生只得揽着她,呆坐在船上。

    日头渐渐偏西,江上起了风,一时波光荡漾,仿佛看不见的双手将这一叶乌篷推入了芙蓉花丛深处。

    楼蓦兰朦胧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四周是蛙声虫鸣遥遥相和,几点萤光穿行于花叶之间,与江畔渔火明灭相映。

    她晕乎乎地坐起来,才发觉身上盖了件披风,而芸生抱着酒壶坐在船尾,倚着乌篷动也不动。蓦兰凑近去瞧,却见他也是睡着了,月色清辉洒在这张俊雅面容上,越显得一切静谧如梦。

    “芸生,小芸生?”她轻声唤道。

    少年睡眼惺忪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拉着她挪到船头的乌篷边上,两人并排躺下。

    如此仰面朝天,所见是夜色如墨,星河璀璨恰似这世间万家灯火。

    “此乃‘满船清梦压星河’,甚美!”蓦兰惊叹不已。

    芸生看着她眼中细碎光辉,也微微笑道:“对,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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