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声雷动,蓦地自天边炸响。

    雍卿警觉地睁眼,却见四周已不再是什么“和合洞府”,而是地界上方整片皎洁明亮的云海。

    她与长生团卧在某朵白云上,竟不知在半空中漂浮了多久。

    若非彼此的鬓发衣裳间还粘着点点晶莹如雪的流萤花瓣,她几乎要以为那场荒芜之火,只是虚妄一梦。

    正欲坐起身,谁知被个毛团手缠脚绕地绊住,连八条尾巴都要死死扒拉在她腰上不放。

    雍卿无奈地挠了挠他的下巴:“长生,你醒醒。”

    那狐狸哼唧了几下,迷迷瞪瞪地拿脸蹭着她小臂,好一会子才衣衫不整地坐起来,四顾茫然,整个没睡醒的样子。

    “我们,不是在那个天地什么洞府里面么?”

    云上小风一吹,他那大半光洁肩头顿时瑟缩了一下,立刻要往雍卿怀里扑。

    “许是禁制已破,就出得来了。”雍卿伸手给他拢好衣襟,“先去杻阳山再说吧。”

    长生乖巧中略带一点羞涩地点了点头。

    两人拾掇妥当,正要接着去寻长生他师父鹿蜀,忽然一线亮光从东海方向而来,似流星划破浮云,“咻”地掠过他们两个身边。

    雍卿皱了下眉头,对这道光芒感到有点熟悉。

    她还在愣神,那亮光竟又以极速倒退回来,片刻间便停在云前,闪现为模样精致的一双鲜衣童子,伏在虚空中朝雍卿行了大礼:“小侍寸彩、寸华,见过殿下!”

    也不管她作何反应,自顾自又异口同声地道:“长老有令,魔界反攻,请殿下速回神魔战场!”

    长生还在旁目瞪口呆:“这,这两个是什么东西?”

    寸彩与寸华同时看了他一眼,连神色之轻蔑都同步:“我等是羽族蜂鸟一脉。”

    “你们!”堂堂青丘主几时遭遇过这种特别不客气的态度?当即勃然大怒。

    雍卿老神在在地拽住他比云朵还柔软蓬松的某条尾巴,这只炸毛狐狸瞬间就变成了一朵粉红色的蒲公英。

    蜂鸟童子们呆呆地看着长生那张漂亮小脸由白转黑再转红,双双对视,在彼此眼中读出的信息皆是:十分难以理解。

    “你们先回去,孤随后就到。”连雍卿此等冰山似也的战神都被这几只活宝逗得有些忍俊不禁,赶紧出面打圆场。

    寸彩寸华便不再耽搁,板板正正地又朝她行了个礼,同来时一般如梭如箭地化光飞走。

    “跑得倒是挺快。”长生脸上还挂着些可爱红晕,嘴里已开始嘀嘀咕咕。

    雍卿转头看他,眼底残存的点点笑意,似春日里冻雪初融。长生又觉面颊发烫,忍不住就想低头,却舍不得少看她一眼。

    “蜂鸟是羽族中速度最快的一支,仅次于我凤凰血脉。”雍卿摸了摸他的头,有些迟疑地道,“当下我无法去杻阳山了,你待如何?”

    狐狸两眼忽闪忽闪地看着她:“我想跟你去神魔战场!”

    雍卿语气温和地拒绝了他:“不可。”

    “我不要!”长生“嗷”地一声跳到她身上,手脚尾并用把自己挂住,“我不要自己去杻阳山!师父也不知闭关出来了没有,若是被他知道我之前偷偷去了神魔战场,他定会把我打成一个猪头的!”

    凤凰好脾气地任他挂着,甚至还揽住长生的腰以便他挂得轻松些,别失手跌下去。

    长生暗自偷笑,得寸进尺地往她脸上啃了一口,故作可怜地道:“你舍得看我被打成个猪头吗?”

    “当然……”雍卿挑了下眉,悠悠地拉长尾音,“舍得。”

    狐狸脸上娇态顿时凝固,整个狐缓缓从她身上滑落。

    见他如此错愕,雍卿更觉好笑,可想想也不能逗得太过火,便问道:“我先送你回青丘?”

    “也不要,只我一个,青丘好无趣!”长生满眼哀怨地拉着她衣角,嘴噘得能挂油壶,“我竟不如变作你的兵器呢,还能时时刻刻与你相伴。”

    两人情意正酣,却要就此暂别。虽有万般不舍,但思及“和合洞府”之蹊跷,雍卿也不得不正色劝他:“双魔或已现世,你若要到处乱跑,我岂能安心回去战场迎敌?”

    狐狸转了转两粒青葡萄似的眼眸,面上绽开甜笑:“那我去凡间等你,战事一毕,你就到雨落花台来找我,好不好?”

    “仙凡不能通,你怎去得凡间?”雍卿问道。

    长生笑得更欢了,他抖抖袖子,一朵芙蓉花自他袖中落在云上,仍是光彩灼灼。

    “你瞧,这朵花上面还留有凡间的气息,施个引路诀就可以去啦!”

    至于法力高强的凤凰战神,她只需一记裂空术即可至,竟是再找不到理由来拒绝他。

    雍卿看着那朵芙蓉花,却欲言又止,长生眼中光亮渐渐黯然,脸色也忽然有些苍白。

    他转过头,装作随意地望天,胡乱眨了眨眼,却不知为何一蹙眉,复又垂下了头。

    雍卿默然抬手,指尖轻轻触及他软软的脸颊,果不其然是一点冰凉湿润。

    想起先前在灌愁海畔所见的“真相”,她蓦地很是心疼:长生自幼失怙,又体质虚弱,原以为有个爱之甚于亲子的义父,孰料实情却是近乎“认贼作父”的不堪。

    而他获悉此事,想必天帝自己也已知晓,从今以后又该如何去面对这段纠葛,亦成难题。

    长生抬眼看她,泪眸婆娑的样子有种凄艳美感,无端像极了另一红颜薄命之人。雍卿心中既悲且惊,双手有些慌乱地抚去他脸上湿痕:“好,我答应你,只要战事稍止,定去见你。”

    卖了乖又卖惨后,长生总算是得偿所愿,当即又快乐起来,眉眼弯弯地搂住了自己的心上人原地转圈:“莫要失约呀,到时我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雍卿随着他动作打了个旋儿,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

    寻常人等别说是对她这尊冷面战神动手动脚,便是多看两眼都要吓得哆嗦。想来天地之间,也就这么个青丘主,敢来搂她的腰了。

    莫说搂腰,更放肆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过。

    雍卿仿佛自嘲地笑笑,万年寒冰般的面容却由此化开些许温情,春风既过,春晖乍至。

    彼时天之极东,有平平无奇的一人正静立在扶桑木畔,不管底下神魔战场何等喧嚣,兀自盯着这棵金光闪闪的巨树,像是要从枯枝上看出朵花儿来。

    另有一人蹲在树上,被看得很是无所适从,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仙官,您每回至此,都要盯着扶桑木看上许久,莫不是此树也暗含命格?”

    “呃,其实呢,本仙属实好奇,为何太子殿下你须得天天从这树上将日轮车驾往西边,再跑回来歇息?就不能直接停在天西,过了夜再回来么?”

    书中仙人眼神一闪,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赶紧假装很正经地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小金乌挠了挠头,道:“这是先昼神定下的规则,自然不得有误。”

    “啊,原来如此。”那厮话里带着干巴巴的笑音,表情却更加不自然,正要寻个由头来打发金乌太子,突然一阵暴烈雷声自海面上汹涌而来,竟似天地之怒。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一句话轻若叹息,于丘峦崩摧的声声霹雳间却依旧清晰可闻。

    书中仙人肃立在云头,浅墨色的眼瞳里映入点点紫青辉光,乃是汇聚海上的万钧雷霆。

    “什么来了?”金乌太子还未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却被一声凤鸣惊得险些振翅而起。

    自高空中向下俯瞰,此刻神魔战场上正生出重重业火,玄金光华流转似巨大漩涡,火焰翻飞化作凤凰展翼之姿,长长尾翎在地面烧出数道岩浆涌流般的赤痕。

    原是业火红莲里显出了雍卿的火凤真身。

    却有无数或靛青或紫白的闪电贯彻天地之间,连结成一片幕网,直直罩住整个神魔战场。

    天与地,竟成樊笼。

    相较之下,身形庞然似山的火凤凰便如掌上一雀,为雷电所扼。

    扶桑木上的金乌太子看得有些胆颤心惊,书中仙人淡淡说了句:“一百六十二道天雷降下神魔战场,此为‘天罚’。”

    话音未落,西北边又骤然飞出一点金光,鸣声似凤,极迅猛地冲入了这场天罚中。

    刹那间,金光扩散成整圈波纹,暂时阻住了不断收紧的雷霆巨网。

    “重明小鸟怎地出来了?”书中仙人讶然道。

    这话问得金乌太子的清朗面容有些微扭曲,他无奈地答道:“仙官,小战神是重明长老唯一的徒儿啊。”

    “聒噪。”书中仙人不悦地睨了他一眼,“神界哪个不晓得这两只杀胚是师徒?可天罚就是冲着小凤凰来的,重明小鸟怕也护不得她……”

    接二连三的天雷劈下之后,重明长老的阵法护罩终于全数碎尽,雍卿仍以火凤原身被雷电幕网锁在原地,红莲业火与四处游走的电光相互抗衡,时不时“嗤啦”一声爆出刺眼炽芒。

    凤凰挣扎之余却也有些震惊地看着她师父:化作重明鸟真身时,他不过小小一只,还没她的眼瞳大,却敢于直迎天地之怒。

    倒也未曾堕了神界第一杀胚的威名。

    此刻,重明扑扇着小翅膀悬飞在自个儿徒弟的头顶上空,见护阵被天雷所击破,只是冷哼,重新变为孩童般的人形。

    也就比他真身大了一点点而已。

    凌乱赤发掩着眉下重瞳,飓风将重明身上过于宽大的衣袍刮得直飘荡,他稚嫩面容上是令人望之生怯的凛然神色。

    天穹上墨云翻涌,似鸿蒙未启时最原始的黑暗。

    声声奔雷不绝于耳,震得人头晕目眩。黑暗中又有紫青辉芒漫天穿梭,更强悍的天罚之力正在凝聚。

    重明将双手平举在侧,掌中渐渐显出他的本命神兵:一对几乎有他自身五倍之大的黄金混元锤。

    七七四十九道电光拧成一股,犹如开山凿海的雪亮巨剑自天上掷下。

    雍卿霎时连周身电灼之痛都忘记了,屏息瞠目地望着她那小小只的师父。

    但见重明长老不闪不避,不畏不惧地将手上双锤擎起,以清脆的童音暴喝出声:“去你大爷的!”

    他抡臂划弧只在瞬间,巨锤化作金色残影,正好与从天而降的电剑相抵。

    “嘭——”地一声,神魔战场中心炸出整片白光,刹那便向海上四面扩散开来,甚至半边天的阴云都被神力余波震散。

    一点凉意坠在凤凰眼帘上。

    雍卿左眼所见皆红,如鲠在喉,轻轻唤了半句:“师父?”

    “还没死呢。”纸鸢般脆弱渺小的身影自高空中落下,化作金光遁向北营主帐,用最后仅存的气力远远骂道,“笨徒弟,剩下的……你自己扛了……”

    其实雍卿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师父到底该说是好是坏。

    她也没见过旁人是如何得到师父教导的,而在重明这儿,当雍卿灵识初开的时候,就见着比自己高不了几寸的一个红发小儿,举起那对巨石般的黄金混元锤将几个魔怪砸进地里,化作浮灰归于尘土。

    杀完魔怪,重明才回过头,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那便是师门第一课:人狠话不多。

    战场上以杀证道是极寻常之事,但西海大龙子是因为被魔界灭了门才成杀胚。

    羽族的这师徒俩么,则是天生的。

    神仙化形乃以道心为根据,重明的杀意从来如孩童般纯粹,所以他才会一直保持着奇异的赤子样貌。

    故此,重明长老的修为在神界虽不算顶尖,却是战神寂恒当年也不愿轻易招惹的厉害角色。

    除了动手能力极强,他也是个无论得不得理嘴上都不曾饶人的神仙。

    或者说,这厮堪称天地间最热衷于骂人的神仙。

    雍卿从小到大,听他正经说过的只有一句话:“成真神者,绝情冷性。”

    这句话雍卿从未细想,直接以言行贯彻。如今她才发现,天地间能做到“绝情冷性”这四个字的,着实罕见。

    可即便是这个杀意与道心始终如一的师父,也做不到真正的绝情,拼尽一身修为也要替笨徒弟扛下先前攻势最猛的五十三道天雷。

    何况是她?

    更何况是,遇到了长生的她。

    曾经的一番对话,此刻清晰无比地浮现在识海之中。

    “情魔说,情是‘寻遍三千界,难解心底谜。’”长生双手托腮坐在她身侧,声音清亮如叩玉盏,“可他怎么像是对画魔有情,对心魔也有情呢?”

    那时,她答道:“多情者才最无情。”

    思及那只小天狐,雍卿周身的雷霆幕网一下子勒得更紧,竟似能察觉她的心念。

    冷不丁又一道天雷直直斩落,天罚之力经由雷击而至,剧烈的痛感瞬间遍及身上每一寸。

    眼前白光闪过,雍卿却看见,不久前地界分别之时,长生在云上难舍难离地揽住她不放,红着脸抵着头,非要亲她——

    一道雷电轰开她七窍,长生的笑靥如云烟尽散。

    再者是和合洞府里,爱与恨皆成欲,无酒也能醉。

    彼时水潭上波光荡漾,长生既惊且羞,随即喜出望外,她也终于确定了那狐狸当真不是个女儿身。待到酡颜酣热,他眸中带着无尽痴迷,又与灌愁海畔日出之际无异——

    又一道雷电碾过周身,撕裂肌肤之痛令所有旖旎过往似水中月影般消失。

    棠兰一梦中,长生时不时要偷偷看她,每次被她发觉,他都要别扭地转开脸,装作无事发生,实在是可爱至极。而在北营主帐养伤时,他一旦入睡,总因噩梦受惊,定要雍卿坐到旁边才能心安——

    再一道雷电直冲她识海劈下,雍卿只觉眉心骤然冰凉,随即又烫得要炸开似的,如被烈火灼烧。

    最后,雍卿看见的,是神魔战场上断尾的雪白小狐。她自红莲法器上走下,伸手抱起那柔弱毛团……

    “心有不甘,执此念来。”

    听见了有些耳熟的声音,雍卿勉力睁眼,仿佛身在整片火红的炼狱天中。

    背对着她的女子,像是自赴业火的画魔阿貌,又像是那以身祭天的霞衣美人。

    雍卿在此刻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静:“有何执念?为何不甘?”

    那女子微微侧首,半边容颜之清美,似能遮蔽明月光华。

    “来世相逢,惟愿……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雍卿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似苦笑又似冷笑,仿佛明白了什么。

    于是天旋地转,惨痛与悲凉的心境皆不复存在。

    红莲业火瞬间暴涨,一时竟覆盖了整个神魔战场。

    最后的天罚落下,火凤凰鲜血淋漓地挣开雷网,凤唳转为高声怒吼:“不死,便不休!”

    羽焰纷落中,雍卿化作人形,使出了那招挟风带火的须臾破,生生以拳力接住了雷霆巨剑。

    力竭坠地之时,她的思绪仿佛渐渐飘远,看见了青丘的小天狐追着那朵芙蓉花潜入灌愁海深处,隐没在万丈红尘中。

    转眼清风扑面,吹来一阵梨花香气。他走进竹林深处,雨落花台上依稀有人在唱:“谁知南海酒醉三千场,这云端幻梦跌落只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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