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地界彼端的青丘王城正一派歌舞升平,喧嚣如十丈软红,连路过的诸多神祇都忍不住按下云头,去凑凑热闹。

    有位蓬头垢面的散仙立在街边,眼疾手快地从众鸟兽中揪出来独角虎爪的一匹驳:“请问这位驳兄,青丘今日有何喜事不成?”

    “听说啊,是狐族少帝闭关修行三千年,近来终于出关了。”这匹驳果然一张嘴就跟打雷似的,轰得那散仙险些倒仰过去,“天帝陛下得知义子修为有所增进,欢喜得不行,御赐了无数珍品,甚至连天界绝无仅有的‘九华凝萃丹’都送来了!”

    “哦呵,原来如此,那确实算是件喜事呢。”散仙摇着手中一把破折扇,脸上似笑非笑,瞧着总教人心底有点发毛。

    “本仙这就去探个究竟。”

    强光闪过,琉璃檐上银铃叮咚作响。

    书中仙人已立在青丘王宫的障月殿门前,翡翠阶下云烟霭霭,再向远望去,便是她方才来处:虽是仙境,却处处花柳繁华更甚于凡尘的青丘王城。

    “本仙记得,三千年前的青丘王城可不是这般景象,小狐狸你这是把整个满庄都搬回来了不成?”

    “搬回来又能如何,依旧是‘怨憎会’,而非‘爱别离’。”

    过了半晌,殿中才传出一道极懒散的声音。

    书中仙人原本悠哉悠哉摇扇之手,蓦地顿住。

    她转过身,面上两道淡眉已扭作死结,继而障月殿中的一百六十二盏青铜宫灯同时被点燃,将晦暗殿内照得亮如火海。

    欢声笑语难掩笙歌,交杯换盏倾倒玉山,雨后烂花般颓靡的香气透过层层纱幔,仿佛无形之手,勾勒出一幅宴罢醉眠美人膝的绮艳绘卷。

    “哟,听闻小陛下近来修习‘红粉骷髅’有所长进,却用来造这出酒池肉林的幻象,是有意教本仙误以为,你在沉湎声色不成?”书中仙人的白眼简直要翻上天灵盖。

    整个荒唐场景倏地止住,随后一扫而空。

    云母石雕花屏风后现出个绰约身影,广袖素衣更衬出倾城容色。

    长生慢吞吞地走出来,神色阴郁,说话时却不忘扯出个悚然笑脸:“我只是好奇,如若被她见着我自甘堕落的样子,又会作何反应呢……”

    书中仙人并不理会他的古怪问题,将这只颓废狐狸略作打量之后,嗤笑道:“为了施法改造青丘王城而元气大伤,看来当初那小画魔没能侵蚀你神智,你反倒自己把自己弄得快走火入魔了,很好玩咯?”

    “是有些趣味。”长生背着手踱到殿外,眼神淡漠地望向云下王城,“虽已不记得,我与她在满庄曾有过什么经历,但这三千年苦等,只换来她的变心毁诺,终究使我不得释怀。”

    “小凤凰经受天劫,忘却前尘,这才失约于你,可你又怎知她已变心?”书中仙人摇着扇,又恢复了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

    “天地二界别的少有,这酒肉朋友却不难寻,我至今还顶着个天帝义子的名头,旁人便是私底下编排得再难听,明面上也须与我青丘做妥了人情来往。”

    此一刻,长生遥望着丹穴方向,周身骤然有了青丘之主的风范:“故此,要探听某些消息,着实易如反掌。”

    书中仙人感到窒息:“呃,倒也算认…忍辱负重了哦。”认贼作父四个字到底被咽了回去。

    狐狸耳朵尖得很,岂不知她本意,但无心计较,唯有付诸冷笑。

    “也罢,本仙原是要到地界来会一位旧友,顺路经过青丘,小狐狸你就好自为之吧。”

    “仙官,慢走不送。”长生轻声说道。

    他话音未落,强光已消失于天之极西,法力余韵振得他两袖飘摇,身形更显瘦削,似欲乘风而去。

    “别时酿得青梅酒,相思既稠情也浓,问卿可归来否?”白衣美人倚门滑坐在廊下,满脸的失魂落魄,“归否?”

    是夜,月色如洗。

    长生辗转不能成眠,索性起身步出殿外,飞上云间,似游魂般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恍惚间,他在重重云雾中窥见了一方寺宇。

    “又是再竹寺?”长生蹙着眉,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处。

    那里藏着一簇凰羽,是关于她的唯一旧物。

    但再竹寺的境况与旧日竟是大有不同:草木繁盛,屋舍焕然一新。他转过殿后,却寻不到记忆中那间青瓦白墙的小佛堂,那双花灵夫妇也不知去向,唯有湖面上红莲亭亭玉立于叶上,花丛依旧绵延至天边。

    忽一阵微雨飘渺,檐下整排铜铃晃晃悠悠,清脆声响与身后钟鼓双楼传来的沉音交织如乐曲,长生只觉识海中似混沌凝重,又似空荡无物。

    他垂着眸往回走,路过大殿西侧时又倏地止步。

    月光幽幽倾泻,照出长生落在地面上的影子,正合了“形只影单”这四个字。

    再无人误以为石路凝苔叫他走得憋屈,便将他打横抱起。那时是既惊且羞,如今回味起来,半是甜蜜半是苦涩。

    她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而他,却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美好又短暂的点滴过往。

    长生苦笑着摇了摇头,满面自嘲之色。行至一道廊壁前,他手中幻化出一管狼毫,提笔书就:“忆那时沙场初见,小剑眉,芙蓉面,红莲弓矢业火焚天。恨魂梦难同,风月亦染血。再等,再等,拆就再竹之寺,又逢花开如初。铜铃阵阵,古钟沉沉,成雨里断肠声……”

    蓦地听着有人叹息:“想来这世上三千繁华落尽,也不过寂寥到底。”

    “是谁?”长生笔尖顿住,四下一望,寺中并无旁人。

    “我便是这座再竹寺。”

    那声音极浑厚,仿佛响彻于天地之间,无处不闻,“有诗曰:‘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还唯少年。’ ……你不妨到即翼泽畔再等最后一次。”

    长生冷着脸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施施然作揖辞别:“多谢启示,晚辈告辞。”

    待他走后,湖畔西侧的缥缈云雾间显出数峰,呈孔雀开屏之势。

    “‘苦海有情,当如酒烈’。”夐山君的笑声隔着云端遥遥传来,“久违了,峙兄。”

    与此同时,一道强光自山间射出,直直没入大殿中。

    “老酒鬼,你可算回来了!这几万年里本仙可甚是挂念啊,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书中仙人嘴上说得热络,才刚落地化形就立刻熟门熟路地跑到香案后边,接着颇为吃力地拖出一只半人高的青瓷大瓮。

    “呔!你这蠹书虫,快快放下我的长忧酒!”

    大殿正中央的须弥座上不见佛像,只有一坨黄澄澄的佛手橘急得原地蹦跶,片刻之前那股神秘莫测的高人气质已是荡然无存。

    “嘿嘿嘿,就不!”

    书中仙人犹如恶霸抢亲,抱起酒瓮撒腿就跑,眼看就要窜出殿门了,门槛却骤然升高五尺,将她困在殿内。

    那厮这才悻悻然把酒瓮搁到地上,还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可恶啊,居然慢了一步。”

    “你!”峙先生顿时哽住,被她气到仿佛熟透了一般,整坨红彤彤的,瞅着倒是颇为喜庆。

    书中仙人正变出个铜勺子在舀酒喝,漫不经心瞟了他一眼,立刻大惊小怪地喊道:“哇,老酒鬼你变得好妖艳——呸,好耀眼哦!”

    被抢酒喝,还要被取笑,天理何在哟?!

    佛手橘开始乱颤,连瓣尖都红中带紫了。

    “书闲,适可而止啊,别又把峙兄给气跑了。”夐山君赶忙出声打圆场,否则再晚点儿就又该见到一坨佛手橘和一本破书册大打出手,你撕我几页纸我拆你数节果的混乱场面了。

    毕竟这种事情从前可是时有发生。

    为转移话题,夐山君又问道:“峙兄能预言未来之事,应该也知道他们是‘无双’命格,那为何还提示小狐狸去与小凤凰再续前缘呢?”

    “大好春光,岂能辜负呀?”峙先生悠悠反问了一句,然后从须弥座上跳下来,三步蹦进酒瓮里,蹲在旁边拎着铜勺的书中仙人毫无防备,“哗啦”一声被溅了个满头满脸。

    “啊啊啊老酒鬼,本仙要把你晾成果脯!腌作蜜饯!”

    被书中仙人用铜勺猛捞出来甩在地上的峙先生不慌不忙地打了个酒嗝,才继续道:“我的这一瓮‘长忧’,本就是因他们而得,如此岂能不归还一个善果?”

    此时,书中仙人也没心思动瓮中之酒了,丢开手里铜勺,抹了嘴发出嗤笑:“若不是只有回到寺中,这瓮酒才能长饮不尽,你怎会回来,又怎会遇上天狐崽子?碰了个巧还要讲甚么因果,好好笑哦。”

    “不知当年是哪只蠹书虫,还追问我‘是情如酒烈,还是酒如情烈’呢?既然司万物命格,何不给自己写一段缠绵情史去领略领略,不就能解其中滋味了嘛!”

    峙先生这番话却仿佛戳到了书中仙人某个死穴,竟使她瞬间哑然。

    再竹寺的来历,连她也毫无头绪,只知道峙先生是与再竹寺同生的寺灵,能预知未来,但谁都没见过他的人形,抑或真身。

    遥想当年,双方初次会晤时,还曾假惺惺地打过这样一番玄妙机锋——

    “你是谁?”

    “峙先生。”

    “你从前是谁?”

    “佛手橘。”

    “你将来是谁?”

    “不可说。”

    夜神纤阿深信宿命,仍心有执念,何况书中仙人这厮半点不信命,怎能不存一丝幻想。

    峙先生如有所感,又慢悠悠说道:“虽得了‘长忧’,但我还是颇为好奇,用‘波旬离暗’、‘毗那夜迦’那两只业畜泡出来的酒,又是个什么滋味呢?”

    提及数万年前祸乱西天界的双魔之名,就连远在云间的夐山君都开始沉默不言。

    道是“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彼年某日,一邋遢仙并一佛手橘正于寺内醉中逃禅,耳听殿外钟鼓声声,鼻端却蓦地嗅得极清冽的美酒香气,不知自何处飘来。

    闻得酒香之后,峙先生当即叹道:“苦海有情,当如酒烈。”

    书中仙人醉得发蒙,想也不想便问道:“是情如酒烈,还是酒如情烈?”

    这一问犹如当头棒喝,倒把书中仙人自个儿惊醒了。

    峙先生稳稳地堆在须弥座上,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她问的这一句,语中满溢着揶揄之意:“‘毗那夜迦’当是觅情,‘波旬离暗’即为惑心。此二者皆因你而生,如今祸乱西天界,殃及东天界,这烂摊子很不好收拾啊。”

    书中仙人难得被噎,倚着个四尺高的大酒缸摸了摸鼻子,冷哼道:“小小双魔,区区神界,哪里难得倒本仙?老酒鬼你忒看不起人!”

    “嘿,那我可得给你掰扯掰扯——”峙先生这下可来劲儿了,倒豆子似地数落起双魔的罪状来,生怕把书中仙人的脸打得不够响,“先是三生石与望木,再是能天帝与阿修罗女,而今又是鲲鹏与孔雀。蠹书虫,你再不出手,只怕东西两界都要给那两只业畜霍霍完了。”

    书中仙人斜睨了他一眼,有点将信将疑。

    毕竟峙先生这坨佛手橘,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倒比书中仙人自己还任性。眼下再三地拿话激她、怂恿她,可见此橘,是当真想把双魔抓来泡酒。

    书中仙人便心想,若是不依他,再竹寺势必也留不住寺灵了,谁晓得到时又会出啥幺蛾子,忒麻烦。

    她正挠着头预备辞别,谁知须弥座上忽而就没了那坨佛手橘。

    徒留一个书中仙人呆呆地立在大酒缸之侧,终是满面懊恼,拂袖而去。

    千秋万载弹指即过。

    今朝三两故人重聚首,却都极为默契地开始互揭老底,一点都不友爱。

    “你的这座再竹寺就此流落三千世界,直至花灵投生,才被本仙的小师姐带入梦冢。”书中仙人洋洋得意地摇着她的破折扇,打定了主意要叫峙先生下不来台,“为着寻这坛子酒,荒废了数万年光阴,莫非老酒鬼你是爬着去须弥山的不成?”

    峙先生直接忽略了她的冷嘲热讽:“哦?果然是夜神出手,看来这桩因果属实环环相扣。”

    “峙兄与纤阿姐姐素未谋面,她却总觉着你去了魔界,这又是甚么缘故?”夐山君在云间遥问道。

    “许是以为,我……”峙先生刚开口就被打断。

    “嗐,自是以为他捉那双魔去了呗。”书中仙人将手中破折扇一收,五官皱出了满脸褶子,活似个小笼包,“说来也是好气,小师姐久居天外天,向来冥顽不灵,但凡涉及天道规则之事,她便分不清是非曲折,还不许旁人干涉!好生可恶啊!”

    夐山君无奈地咳了咳。

    峙先生终于忍无可忍:“翻滚吧,蠹书虫!”

章节目录

渣了青丘狐帝之后她失忆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永恒活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永恒活火并收藏渣了青丘狐帝之后她失忆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