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伟坐在后面,嘴里吃着和同桌要的牛肉干,他一边废力嚼着,一边拍了拍姜阳后背:“什么时候换位子?”他只顾着吃,听不出任何旁的情绪,就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件看上去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

    然而姜阳却另有打算。他扯下黄伟嘴边的牛肉,不急不躁道:“你很想换吗?”

    黄伟耸耸肩:“我无所谓。”

    姜阳将手里的牛肉重新塞到他嘴里,站起身原地扫视了一圈班里,并没有几个人在做“搬家”前的准备。他走到学习委员旁边,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留着齐额短发,看上去有些木楞却很有自己主见的男生。

    张羽晟站起来个头不小,他的身高和他的名次一样,只低了姜阳一个头。他的同桌张千萤,是他五岁时,爸妈收养的朋友的孩子,只小他两个多月,此时正用笔戳着橡皮,一块白白的,方正的橡皮上,满是黑点。看着他哥和姜阳走出去,她撅起嘴,能挂一个油壶。

    姜阳与张羽晟并排站在阳台前,眺望着远处,廊上人来人往的声音被他们抛在脑后。姜阳开口直切主题,断言道:“你也不想换座吧。”

    张羽晟不去辩解,也不去询问,只是点头。

    “看的出来,班里不想换座的人很多,那为什么要换?干脆不换。”

    “话是这么说,但老杨交待的事,第一件就不配合,能行吗?”

    “合理的事当然要配合。还是说,你想跟我坐到一块?”姜阳表情不变,话里却在胡扯。张羽晟被呛到,拼命摇头,以示清白。

    两人三言两语就达成统一意见,找了个休息空档,去了老杨办公室。

    临进门,张羽晟还在为没有搜集同学意见耿耿于怀,他一心想模仿公车上书,却被姜阳制止了。

    老杨坐在最后面的角落,正在换他杯里的茶叶。看到两人,他有些不明所以,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然后坐正了身体:“快上课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姜阳舔了舔后槽牙:“老师,我们不想换座位。”

    张羽晟紧跟在后面,抬头挺胸,盯着墙面上一个小黑点:“是的,班里很多人都不想换。”

    老杨毕竟不是第一天教学,他看过形形色色的学生,再与众不同,面上也能做到不动声色。他放缓了语气:“为什么?”

    两个男生互相看了一眼,还是姜阳先开了口,他背着手,思索了几秒,这才不卑不亢说道:“首先,大家刚刚进入高中阶段,无论是学校还是班级,都是一个新环境,这样不利于大家更快融入。其次,我们刚刚认识了一些新朋友,稍微建立起一些友谊,频繁换座不利于班级和谐。最后,按照成绩排座,老师的想法我们明白,但会让其余同学产生不满,不利于班级团结。”

    姜阳哗啦啦将自己整理的三条冠冕堂皇的理由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言语是否妥帖,但他愿意当这个班长就是为了现在,整个班级里,班干部的声音离老师最近。

    杨云听完这套说辞,不说反对,也不说赞同。茶香向外弥漫,他不忍辜负,先抿了一口。

    走廊里已经有交好的朋友结伴而行,张羽晟想到他妹第一天来他家的时候,哭哭啼啼了好长时间,他发过誓,要尽可能的陪在她身边。

    “请老师考虑一下。”张羽晟说。

    茶香在嘴里化开,杨云向前挪动靠椅,叠着双臂,搭在桌沿,抬头悠哉道:“真不愧是我们班第一名啊,有理有据,怪不得语文老师想要你做课代表呢。”他脸上带着笑,却不达眼底。

    “这样一来,如果我坚决不改变主意,在班里,我就成了个铁面无私,不讲道理的教条主义者。或者我改变主意,又易沦为没有原则,反复无常的感性主义者。这样子来看,你们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呢。”

    姜阳心里呼出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张羽晟可以作证,这事只有我们二人知道,并没有和第三人说过。我们只是通过观察大家的反应,如实汇报而已,老师知道的比我们多,考虑的当然也比我们更深更透彻。”

    张羽晟点点头:“我作证。”

    听了这话,杨云才重新端起玻璃杯,椅子又向后滚去。他既不笑,也不怒,透过镜片,锐利地审视起二人。

    上课铃声响起,他站起来,低头收拾要带的课本:“你们先回去上课吧。”

    直到最后,姜阳也没听到想要的答复,但他心里有预感,这事成了。

    果不其然,当天下午放学前,杨云来班里交待安全事项后,撤回了那张新的座位表:“考虑到新学期刚刚开始,很多事情还有待观察,座位暂时就先不换了。以后大家有什么建议和想法,可以直接告诉我,也可以告诉班长。”

    下面有人大着胆子,发出奇异但兴奋的怪叫,叫人听了不得不舒颜。苏楠心里,那久久不散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借着欢快的背景,她也痛快地放肆了一把,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这人笑起来比哭好看多了,就应该这样笑才对。”姜阳心想。

    外头下着雨,姜阳没有骑车,同大家一起挤在公交站等待。

    除了他,许多人都因为这个缘故,纷纷加入。公交车二十分钟一班,足足走了两趟,才算接完。

    苏楠坐在长椅上,白色帆布鞋底反复摩擦着一根烟头,里面的灰烬被尽数碾压出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黑线。她坐在这里有一会了,总想着人太多,等下一班。这会已经没几个人了,她逃无可逃,只剩回家这一个选项。

    当第三趟公交停在面前,苏楠抬头这才注意到姜阳站在不远处,而且正在看她。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她下意识瞟向别处,又心虚看回来。

    姜阳主动靠近,揶揄道:“你终于发现我了,刚才我还以为你灵魂出窍了呢。”

    苏楠往车门走去:“不是,在想事情。”

    “好吧。”

    姜阳紧跟在她身后上车,看见她投了四枚硬币。他对着投币口,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追在后面,浮夸地道着谢,听的苏楠不好意思起来。

    苏楠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理由投入四枚币,只是付钱时,摸到口袋里不止两枚,便随心所欲去了。

    如果真的要什么原因,那就归结于这段同桌关系吧。

    车里虽不拥挤,但也不剩一个空位了,后面有人陆陆续续上来,两人被迫走到后门那。

    公车速度不慢,经过拐弯处时,有人没站稳,出声抱怨,没完没了。老年人热心,帮着司机劝慰着,一时间七嘴八舌,闹哄起来。

    环境复杂,人亦如此。苏楠的前头,紧挨着后门的那排座椅上,有个中年男人借着混乱,总是趁着车拐弯时,靠向身边的女孩。女孩察觉后,故意把书包放在两人之间,作为暗示。男人却不知收敛,以为女孩不说话,自是觉得捏着软柿子了,更加放肆,甚至想挪半边屁股过去。

    女孩忍无可忍,情愿去站着!

    可是前后座椅间空档狭窄,她要出去,必要从男人跟前经过。她忍着恶心站起来,憋着一股气,恨不得化成纸片,轻轻飘出来,但那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男人还故意用膝盖去顶她小腿肉。

    女孩愤怒地颤抖着瞳孔,反观男人一派无畏模样,摇头晃脑,浑身上下,只剩猥琐与无耻。她不想把事闹大,嘴唇抖成筛子也没有叫出声,眼里却迸出两行泪,默默站到了苏楠旁边。

    车子继续向前快速驶着,文明却赶不上它的速度。一个急刹车,女孩差点歪到门上去,苏楠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握着的地方,那里还有暖暖的余温,自己则伸向了男人的靠椅。女孩低着头轻声道谢,苏楠看见她睫毛湿湿的粘在一起。

    苏楠心立马揪在一处,她愤恨这样的不公,愤恨大人欺负弱小者。放在口袋里的手握成个拳,她用了十足的劲,指关节与硬币的边缘硌在一起,生疼。

    她掏出一枚,放到脚底反复刮了两遍鞋底,把心里的鄙夷都寄托在肮脏的污泥里。男人的后领不堪的敞着,虽然松垮破烂,却比衣服的主人要体面一点。苏楠动作利落,将满心的不爽都砸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凉意,让男人吓了一跳。他立马把衬衣从裤里掀出来,抖动着,甚是滑稽。硬币掉在椅上,发出声音。他扭头拾起,分不清上面的污渍是何来历,下意识,他瞪着泛黄的眼珠,恶狠狠盯着那个女孩。

    苏楠挡到她面前,但她没有强壮的身躯,只能堪堪挡住一小半。

    男人气急败坏,充起长辈来:“现在的孩子有没有人管教,随便对长辈恶作剧,可别是有娘生,没娘养啊。”这句话,正中苏楠痛处,她本就心中郁结,反驳不出,一双眼,直接被气红了。

    见此情形,男人心里得了意,还想再说。姜阳却抢他一步,把苏楠拉到自己身后,眼神冷冽,声音仿佛淬了冰:“大叔在说谁?鬼鬼祟祟的,倒不妨把事都摊开了说。”

    苏楠躲在他身后,有一瞬间,在她眼里,姜阳的后背是那么宽厚,身材是那么高大,可是不过几秒她又想起这也不过是个和自己同岁的未成年。然而就算他没那么强大,现在却实实在在是在保护一个被人欺负的她。

    有人看过来,男人还想找回自己的气势,站起身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矮小。权衡再三,他重新坐回去,却如坐针毡,下一站就下车了。路过姜阳时,男人甚至不敢抬头对视,他在心里看过无数双相同的眼,带着数不尽的嘲讽。男人不怕别人恨他,却怕别人看不起他,特别是在同性面前,他更怕。

    又过了三站,苏楠也到了,姜阳跟着她一起下车。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地面却依然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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