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城,阙门外。

    十字大街人烟哄集,如潮水一般四面八方朝大理寺外涌去。

    东西市集门可罗雀,伶俐的商贩早早关了铺门,制了些解暑生津的汤水蜜饯,挑着担子挤进人群中去了。

    京郊来的游人见不开市,疑惑地抓住一个神色匆匆的挑夫,忙问道:“这是怎么了?东市今早不开了?”

    挑夫抬了抬肩上的担子,急急地撂下几句,“还开什么,都忙着去大理寺瞧热闹呢!你若要买什么,改日再来罢!”

    “什么热闹,竟能引得帝京都不开市了?”游人好奇地扯着挑夫的衣袖,又扬言要买下他担中的几样东西,这才让他停了步子。

    “你还不知道呢?!”挑夫手忙脚乱地掀开油布,将刚蒸的馍饼刷上一层晶亮的油椒,“昨晚有人夜敲登闻鼓,要状告荥阳长公主的驸马杀妻害子,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据说那状纸一张张连起来,比怀延坊张家做的扯面还要长呐!”

    一旁凑来一人插进话:“可不是,听说陛下看了状纸震怒不已,连夜命人拘了驸马爷,今日一早急传三司,要在大理寺会审驸马。京中的人早就去大理寺门口守着了,还做什么生意啊。”

    游人被骇了一跳,语气却突地兴奋了起来,“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和长公主家硬碰硬?”

    身旁的人听了这话,神色更为激切,恨不能立即冲进大理寺似的,七嘴八舌地回应他。

    “听闻是驸马爷死而复生的嫡子,为母索命来了!”

    ——

    今日原本休沐,大理寺卿尚在梦乡,就被一纸皇谕强行拉到堂上,待他遇见了同样匆匆赶去的御史台和刑部同僚,这才知道外头出了大事。

    他在马车中一字一句挑灯读完了皇帝扔给他的状纸,一时叫苦不迭。

    陛下当真不厚道,这么大个烫手山芋也不亲自坐镇,叫他们三法司来生啃这块硬骨头。

    这帝京城谁人不晓,荥阳长公主是陛下亲姐,权势滔天,那位驸马更是她心尖上的珠子,夫妻俩再如何闹笑话都是内事,若是旁人敢动萧裕......

    大理寺卿摇了摇头,只希望陛下念着旧情和他这些年的兢兢业业,别让长公主一气之下把他这层官皮给扒咯。

    他抬起眼,望着堂下不卑不亢的青年男子,与左右交换了个眼神,继而惊堂木一拍,厉声问道:“便是你敲登闻鼓告御状,自称是萧驸马那位夭折的嫡子?”

    “是,”萧炽微微颔首,“在下名为萧炽,确为萧裕与其嫡妻卢氏之子。”

    大理寺卿眉头皱起,“且先不说你年岁尚轻,根本对不上萧家那个孩子的生辰,你既身无功名,为何不跪?越级告诉,以子告父,又为何不受刑?”

    萧炽神色如常,回忆起许多年前卢璎教导他的凡人礼节,心头软了软,俯身一揖,答道:“陛下特许,仙门弟子,可不受凡刑,不必跪礼。”

    大理寺卿一愣,原是有仙家奇遇,怪道能从长公主的势力下活到今日,这么多年还生的一副少年模样。他暗暗抱怨,这般身份,陛下派来的人也不知道知会他一声......

    大理寺卿清了清嗓,还没等命人加座,下首有人疑道:“仙门弟子?哪家仙门,我怎么不认得你?你身上可带了徽记?”

    那人冷笑道:“若是冒充我宗弟子,任凭你有什么冤屈,我也容不下你。”

    “齐宗主方才说,你容不下谁?”

    清泠泠的女声犹如天外传音,堂下风烟四起,一柄雪刃般的长剑忽地从人群中刺出,“砰”得一声敲断了那人的扶手,他躲避不及,起了一身冷汗,险些连人带椅摔在堂前。

    待烟气散去,众人这才看清,堂中突然多了名仙风道骨的女子,而那如流星踏雪般掠过的,不过是一把剑鞘罢了。

    那女子粉面朱唇,笑意盈盈,颊侧隐隐两只梨涡,仿佛醉春之水,极好亲近的模样。

    可她偏偏身着一身华衣,珠翠玲琅,法衣轻盈,风动之间,似天边云裁,显然非红尘中人,高不可攀。

    围在外头的百姓片刻寂静之后,如滴水油沸,一层一层如浪涌般阵阵高呼,道有神仙为冤民撑腰来了!衙役官差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镇住了人群,使衙堂重归肃静。

    齐宗主面色一僵,忙起身让座道:“原是陆仙君来了,仙君请上座,请上座。”

    “我可不敢坐,”陆令遥抱着剑,轻笑道:“我门下的弟子,齐宗主都容不下他了,我哪敢坐您的椅子呢?”

    齐宗主胡子抖了抖,尴尬一笑,“原是仙君的弟子,那便是我无上剑宗的人了,是我记性不好,仙君肚量大,莫同我计较。”

    大理寺卿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本以为只有长公主一家硬茬儿,谁知另一边来头更大,竟和仙家有牵连......陛下好手段啊,自己躲在宫内,叫他们三法司来活受罪。

    一旁衙役得了眼色,忙去添椅子,间隙时,萧炽微微偏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陆令遥仍旧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着齐宗主,拨了拨鬓边的金玉坠子,小声回道:“帝京的人都来瞧热闹,连个说书都寻不见,我闲得无聊,盛装来替你撑场子。”

    她肘弯碰了碰萧炽,“怎么样,好看么?”

    萧炽耳后莫名一热,闷闷地点了点头。

    待几人重新落座,萧裕也被人拘着姗姗来迟。

    他甫一露面,几位高官要员都险些压不住堂外的窃窃私语之声。

    连他们本人乍一眼看,都觉得像,像极了,毕竟萧驸马当年高中状元之时,俊逸风姿名动帝京,天下难寻其二。

    若非要寻,也只能是他那位早夭的独子了。

    萧裕被皇帝拘了一夜,未曾梳洗,短须美髯不如往日光洁,锦袍无人打理,下摆皱起,昂首阔步地步入堂内。

    他早已做好准备,却在见到萧炽的那一瞬,不可自抑地发了抖,“你......”

    大理寺卿瞧他这幅模样,心下几乎有了定论,“驸马瞧瞧,可还认得你的嫡子?”

    萧裕双目圆睁,猛地抬头,“不可能!”

    那孩子死了,早死了,他亲眼见到的尸体,虽被蛇虫鼠蚁啃的不成人样,可那张脸再好认不过了,他绝不会认错。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萧炽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处,只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太熟悉,熟悉到令萧裕毛骨悚然,如堕寒狱般浑身发冷。

    他坐在椅上,强压下剧烈起伏的胸腹,尽量平静对大理寺卿道:“我儿早夭,我也痛苦不已。他的尸首,是我亲手捧土掩埋,仙家收徒再如何荤素不忌,也没有让人死而复生再走仙途的道理罢……此人决不可能是我儿!”

    他似是终于说服了自己,那股慌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斩钉截铁的否认。

    “此人不知是何人派来,冒充我儿的身份,编排罗列罪名,想要陷我于不义,或者......或者他分明见我与殿下无子,贪图长公主府的富贵,才吃了熊心豹子胆演上这么一出!”

    除了方才一瞬的失态,他如今的举止言行天衣无缝,仿佛真是胸有成竹,只待天理昭彰,还他清白。

    御史台的人与他有几分交情,无眼再看,出言提醒道,“驸马慎言,昨夜陛下已然夜审萧家老仆......他的身份,恐怕不是你三言两语能遮掩过去的。”

    静默无言的萧炽突然冷笑一声,惹得众人侧目。

    “陷你于不义?贪图你富贵?看来萧驸马还不清楚——”他转过头,那双与数十年前别无二致的眼睛仿佛含着利刃,每一眼对萧裕而言,都是缓慢的凌迟。

    “我此行唯一要的,不过是你的性命罢了。”

    萧炽面色冷淡,如视污秽般嫌恶地移开了眼,从芥子袋中取出一只保存完好的旧锁盒,递给一旁守候的官差,呈与三司堂上。

    大理寺卿打开漆盒,上面还残留着邸舍的封签。

    厚厚一叠发黄发脆、式样各异的薄纸,一层又一层叠在盒中,有萧氏奴仆的手书,有无人敢接的诉状,有百姓黎民的证词,笔迹杂乱不一,却都注明年月,作字画押,是官府最为标准的可用之据。

    他越翻越是冷汗涟涟,直到翻到一张仿若数截草纸拼接而成的破烂书证,他勃然大怒,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猛地将一桶令签如散雨般砸到萧裕身上。

    “萧驸马!数十年洛州水患,你身为赈灾大员,非但藏粮吞财,竟还借机占地夺田,那年的流民都快死到帝京城口了!你......怪不得那之后你就淡出朝堂,原是洛州富庶,喂饱了你的贪欲罢!”

    几名高官面面相觑,直到大理寺卿抖开那张朽败的纸,百姓之中突起一片哗声。

    “是血书!是万民血书!”

    “是元兴二十五年洛州水灾的血书!”

    萧裕双手突地攥住椅手,指甲几乎都劈出血来。

    萧炽冷冷看了他一眼,“萧裕为官数年,恶行罄竹难书,何止洛州水患一条。盒内书证件件属实,皆是黎民血泪,各位大人尽可探查。只是这牵连之广,罪行之重,判罚之难,不是一日两日能说得清的。”

    “但有一件事,当下即可盖棺定论。”

    他再一深揖,如松的身影仿佛与雪地里那个瘦弱的少年合为一体。

    “我今日以人子身份而来,只为替我母亲卢氏璎娘——”

    “问天地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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