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炽点点头,神念一动,虚空之中陡然生出数十丈高的烈烈火龙,身缠烈焰,爪踏焚风,呼啸着朝那座小山般的黑雾四面八方紧逼而去。

    蜿蜒腾跃的巨大龙身很快将那团暴怒的黑雾逼得节节败退,却在此时,被火龙团团围困的黑雾突地消失不见,一条粗壮的绵软长虫不知何时从他们身后猛地缠打了过来。

    “趁现在!”陆令遥眉目微凛。

    “知道了。”萧炽扬声一应,揽着她腰的手臂暗自收紧,一手凭空截住那条不明长虫,而后借力一舞,狠狠朝西南处掷去。

    一声含糊的兽吼被猛然涨大的云团尽数吞噬,她攀着萧炽的肩,在云团升空之前,双双飞了进去。

    眼前景象一片混沌,东南西北模糊一色,似烟似霭的雾气浓稠地笼罩在天地之间,令人茫茫然不知身处何处,只远方遥遥传来积露滴水之声,颇为好听。

    陆令遥踏上坚实的地面,鞋履微微用力碾了碾,确认他们并非误入了什么兽类的腹中,这才转头看着撑着双膝,晕眩不已的郭英儿,无奈道:“郭姑娘,你怎么也跟着进来了?”

    “呕——”郭英儿毕竟肉体凡胎,才从貘妖为她编织的噩梦中脱身,又跟着他们入了另一梦,这一番天旋地转搅得她头晕目眩,腹内翻腾,险些把午后那堆西域葡萄都哕了出来。

    郭英儿直起身,苦着脸擦了擦嘴角,哑声道:“仙长,你们将才的话我全都听到了。我总要跟进来看看,这什么劳什子貘妖是不是把我姐姐也困在这儿了。”

    “它没那样大的本事,”陆令遥瞧她恢复了些许,也没有旁的外伤,这才继续解释道:“貘妖至多也不过潜入人梦里,吞走人的精气灵魄,让其变成任人摆布的痴傻儿。”

    陆令遥气定神闲地望向迷蒙的雾气,淡然笑道:“更别说它如今自陷囹圄,谁也困不住。若再不醒来把它那虚无梦境破开......”

    “只怕它会成为这世间第一只,迷失在自己梦中的貘。”

    郭英儿似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像一株隆宁山中风吹不折的小草似的,“那也无妨,万一这妖物见过我姐姐呢?说不定她也会出现在这儿......哪怕只是个梦,哪怕是噩梦,能再见姐姐一面,我也是欢喜的。”

    欢喜么?

    陆令遥唇角一直未落的笑意突然淡了几分。

    纵然灵根伤毁,浑身凝结的灵气还不足以撑起一个蔽音的结界,可她毕竟修道已久,还做了许多年的神仙,亲手了结过的妖魔不知凡几,这点小伎俩她轻易便能看穿。

    从迷雾散去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是貘妖作怪。

    她没甚情绪地看着幼时的自己在风雪山林中鲜血淋漓地奔波,貘妖织梦,多是重现描刻人心中最为惊惧之过往,它自作聪明,将她第一次杀戮之景绘进她的梦中,却没想到......

    她既不害怕,亦不后悔。

    刚上无妄山的那几年,师尊似乎也对她的心性多有疑虑,虽尽心教导却不亲近,头三年她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只这个丫头那个丫头地囫囵叫着。

    直到有一日,师尊玩笑似的与她说,寻仙问道,须得忘却凡尘诸事,无论恩情孽罪,皆可忘,皆要忘。

    那时的她连心决都不识得几个,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愣愣地点头。

    可她一直没告诉师尊,她牵着她离开那座被饕风虐雪覆满的山神庙时,她回头并不是因为手上沾血心中不安,更不是嗜杀成性犹觉回味。

    她只是在想,她走了之后,她的老婆婆......能不能多分一碗肉。

    “发什么愣呢?”

    陆令遥回过神,萧炽放大的脸映在眼前,一根指头落在她额头上,轻轻往后点了点。

    她下意识一躲,随口说道:“这貘妖实在是笨,倘若那梦再往后织几年,多些心中所念之人,我说不准心甘情愿地沉迷其中呢。”

    “你心中所念之人若见你被个妖邪的梦迷了,只怕夺了这只貘的舍也要把你捉出来。”萧炽凉凉道。

    陆令遥:......倒也不必。

    “也不知道是谁在绀珠幻境里委屈巴巴地问,厉鬼姐姐怎么这么多年不肯入梦......唔!”陆令遥正想扳回一局,犯规的猫却伸出爪子捂了她的嘴。

    “别出声,有异动。”萧炽耳根红红地注视前方,打定注意不许她揭短。

    雾气慢慢散去,远处渐渐显出一座破朽的碧堂深宅,藏在淅淅沥沥的连绵雨中,空薄又落索。

    三人走进,颓败的回廊隔绝了落雨,在边角檐下积起微湖般的水洼,太平缸中的绿藻浮萍生了死,死了生,不知岁月几何,将缸沿都染出了丝丝翠色。

    仪门摇摇欲坠,红漆斑驳,花纹繁复的竖匾被年岁侵蚀,只留下几个模糊不清的字形,隐约能辨认出“千秋”二字。

    “这是隆宁山里?我怎么从没见过这个宅子?”郭英儿脚踩在漫布的湿滑青苔上,险些摔了下去。

    “仪门抱厦,十九厅堂,檐上还铺琉璃瓦......”陆令遥沉思片刻,“莫非是哪个豪富权贵弃下的宅院?”

    萧炽走上前,指尖在那两幅竖匾的字形上一抹,声音笃定,“这是个祠堂,家祠。”

    “祠堂?”郭英儿有些咋舌,她在镖局行走,见过的豪室富家也不算少,可把祠堂修得如帝王宫室的还是第一次见。

    “这不会逾制么?”她惊道。

    陆令遥垂眸想了想,“我记得隆宁数百年前曾经出过一位开国帝王?”

    郭英儿有些懵,半晌才点头道:“似乎是的,只是改朝换代之后,除了山中的老人,很少有人再提起这事儿了。”

    她若有所觉,“仙长的意思......这里是......”

    萧炽接上她未尽之言,“若是帝王家祠,那什么制式都说得通了。”

    陆令遥点点头,“占个山头的也不是没有。”

    郭英儿挠了挠剑柄,“怎么说的跟山匪似的......”

    陆令遥被她逗笑,看着眼前荒败之景,面上浮起一丝惑色:“就是不知这貘妖的梦是什么时候,怎么连帝王家祠都破败成这样?若是那朝还在,不会不加以修缮,若是覆灭了......这处家祠也应被后来者付之一炬才对罢。”

    “说的也是,皇帝连前朝的子嗣都容不下,怎会让他们的祖宗摆在这里碍眼。”她正嘟囔着,突然下意识掩住了自己的嘴,心中有些后怕,仙长们可无所顾忌,她可不行,妄议皇家可是死罪。

    陆令遥正朝她黠然地笑,“别怕,此处之言,天知地知你我知,传不出去的。”

    话才毕,回廊墙外隐隐有几人的脚步声传来。陆令遥还未细听,天地倏起变化,整片阴暗的天幕如突然袭下的巨盖,轰隆隆地砸下来,腐朽的横梁飞檐却与之相反,疾速地朝天撞去。

    萧炽下意识将二人护在身后,一手护身法诀还未凝起,就被数不清的倾盆水柱兜身落了过来。

    他们醒过神,身前是一汪小小的湖,参天的草根拔地而起,硕大的雨珠落在巨山一般的石阶上,被人踩出震耳欲聋的击水声。

    郭英儿脑中发蒙,“这妖物做的什么怪梦,哪里来这般大的雨!”

    “不是雨大,好像是我们变小了。”萧炽凝气将她们带到不远处的正殿内,循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看去,

    陆令遥抬眼望着这好比天高的殿门,“兴许是这貘妖出生不久,道行太低,胆子又小,见来了人便把自己缩成一团,以它那时的眼睛来看,万物自然是这般模样了。”

    “不过他人梦境果真新奇好顽,”她言语中莫名有一丝兴味,“好似自己成了只细弱蚂蚁。”

    他们所观之物有限,只见半阖的殿门被人推开,沉积的灰尘霎时在地面扬起了浩荡沙尘,似乎还有兽类细小的喷嚏声。

    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二人皆衣着上佳,沉默不语,一挥手便让殿中尘沙消失无踪,晦暗的殿内无烛自亮,为这阴森萧索之地平添了一股簇新的喜色。

    郭英儿眼神飘过来,“是修士?”

    陆令遥无声地点了点头。

    先进来的男子在供奉的案桌上铺开一份卷轴,以灵力为笔,俯身写着什么。

    年轻女子紧挨在他身侧,姿态亲昵而不失礼节,她嗔笑着问:“与我结契,你当真不后悔?”

    男子收起掌心溢出的灵光,侧身让出了位置,声线平稳温和,“到你了。”

    “你还没回我的话呢,”女子爱惜地接过卷轴,却不肯写,“若千年之内我未能飞升,你可还愿意等?”

    男子似是无奈极了,叹气道:“多久也等得。”

    他们以灵签契,共以道途起誓,在荒芜的凡人殿宇中彼此相对,从此生死相依,命运与共,大有无怨无悔之态。

    郭英儿和萧炽皆是一脸茫色,“他们在做什么?”

    “结契,”陆令遥不知在发什么怔,许久才回道:“是仙门结为道侣的仪式。”

    “仙家礼节......怎么这样简陋?”

    陆令遥淡淡道,“可简可繁,也有极其盛大邀各大宗门前去观礼的……其实心誓立下便是成了,旁的都没什么要紧。”

    此时心誓已立,男子不知附在女子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粲然一笑,转身出了殿。

    殿中烛火摇曳,展开的卷轴金光四溢,男子垂眸看了半晌,突兀地发出一声怪笑。

    他两指灵气如刀,硬生生剜进心口,将那道不属于他的碧色灵力剔了出来。

    随后,弃之如敝履,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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