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鹿尘花费很长时间,给丘处机讲了许多,都是这日子经历。

    很多难以解释之事,他自然无法说清,如自己为何知道杨铁心、包惜弱、梅超风、郭靖杨康的瓜葛。到了这时,鹿尘又万分庆幸,自己师父并不聪慧敏锐,即使这略去细节的版本,已可随便糊弄了他。

    事实上,对于这些东西,丘处机从来毫不在意,大致说得过去即可。只是一听到四大名捕、完颜洪烈、刺杀岳飞……这一系列词汇,一股股情绪大致已涌上他天灵盖,像火烧,似炙烤。

    道士十几日没吃饭,仍有精力大怒,“这群孽障,真是妖气冲天,看来贫道今日要大开杀戒!”

    这模样对鹿尘而言分外陌生,他从来不喜欢将情绪外露,更爱实干。这是现代人的通病,学习、工作、婚姻皆可明明白白变成一张纸上打印的黑字,总难似古人一般自我。

    他讨厌热血上头,也厌恶大喊口号,故而前世黑过圣傻白甜包惜弱,也锐评无脑莽夫丘处机。但说来讽刺,穿越迄今他能活着,却全靠了此前并不感冒的两人。直至现在,他发现自己厌恶的并非热血上头或大喊口号,而是做不到,没能力,没办法,没勇气。

    这经历给鹿尘带来某程度感悟,也许当自己换了个环境,也该换个活法。当然,就算抛开这些,就这番言语本身而言,他无比同意。

    鹿尘拊掌笑道,“师父此言,正合我心。”

    说话间,丘处机转身就走,迈步就要冲上西山,眼看着要效仿当年子龙,杀个七进七出了。

    鹿尘目瞪口呆,忽然发现自己绝不能换了活法。丘处机包惜弱恩情虽大,自己也绝不能变成个同样的莽夫道士或圣母白莲。

    心中一叹,马上拦住了丘处机,“师父,凡事万勿冲动。咱们需得定下章程,方可万无一失。”

    丘处机一怔,倒也觉得有道理,只是支吾道,“你说有理……只是这个……为师也不太会……”

    师父倒也有自知之明,可怎么不识眼前人?鹿尘笑道,“师父,弟子冒犯,却可僭越。”

    丘处机呆了一呆,方才以重新审视的目光看向鹿尘。大约在他心中,鹿尘仍是那個无依无靠的可怜小乞丐,直至想到这小子已能独自在赵王府驰骋。

    连四大名捕的追命都被追得上天入地无门路,他却一进一出,安然无恙,功力大涨,盗出药材,而完颜父子连他的存在也不知道。

    用鹿尘自己的话来说,完颜父子成了他的专用马桶,拉了屎还问他们要纸。

    用这时代的话来说,正所谓“身处惊涛骇浪,犹弄潮儿”,当如是也。

    丘处机这才慢慢醒悟过来,这一时兴起收下的徒儿,已并非昔日觉得的“前途可能无量”,而是确确实实已站上这名为“天下”的浩大舞台,正在大放光明。

    这才给他一个半月时间,给一个小小丘处机的教导,他便能一飞冲天,长此以往,可还得了?

    却又不知道这一路遇到了多少风霜,又须得怎样的意志与勇气了。

    “尘儿,你……”他一时既觉鼻酸,又感自豪,伸手拍拍鹿尘的肩膀,“好,你既有心,师父全听你驱策。”

    鹿尘道,“首先是老崔逃往西山,完颜洪烈调兵遣将去追,到时候必然兵力分散,难以指挥周转,这才好下手。咱们着急过去,反而遇着他们还在一团的时候,不过白白费力。而这段时日,弟子有两项提案,一是师父你假死半月,不吃不喝,还是先填饱肚子为好。其次是……”

    丘处机打断道,“为师有个疑问,老崔是谁?你是指……追命神捕?”

    鹿尘点点头。

    丘处机叹了口气,用一种让鹿尘觉得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罪的口吻说,“你啊你,尘儿。我知道你性子跳脱,口无遮拦,但四大名捕何等人物,你怎么能……”

    鹿尘赶忙道,“我错了。”

    此前丘处机劝他睡觉,也是一般口吻,令他想起自己前世爹妈爷婆。若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一个文明一脉相承,鹿尘觉得这种态度就在其列,它固执贯穿了华夏数千年。不对,也许上万年

    一想到兴许在上古时期,哪个野人娃娃不用骨头棒子而丢石头,都要被他爹妈咿咿呀呀用野人语训话。鹿尘就觉得舒服许多。

    幸好这种态度永远对付不了乖乖认怂的好孩子,丘处机见他如此,点点头,也立马回到正经事。

    “不过你刚才说的道理不错,咱们不必那么急,为师也确要补充补充饭食……而这次要的一项提案是?”

    鹿尘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卷人皮,“追命神捕从那位刚说过的梅超风那里得到了一卷神功,说是咱们全真教一脉该有,就给了我。这一项提案,便在这一门功夫,不知道师父能否从中得到什么启示。所谓临时磨刀,不快也光嘛。”

    心中暗忖:本想说临时抱佛脚来着,可纵然全真教儒道佛三教合一,总归也是道士,大约不太想抱佛脚。

    他掏出的这人皮,正是《九阴真经》。

    离了赵王府一路上,鹿尘早翻看过这本大名鼎鼎的武学宝典。

    本来漫不经心,聊以慰藉,直到看清其中内容,他才惊觉自己又一次犯下巨大的认知错误,那就是以前世所知的种种情况,揣测这个混乱魔改世界的画风。

    按照鹿尘所知,这卷《九阴真经》应记载了正本《九阴真经》的下半部分,也就是诸多外功招式,包括“九阴白骨爪”“螺旋九影”“白蟒鞭法”“摧心掌”“大伏魔拳”之类武学。

    这些武学固然神妙,按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学会,是以鹿尘在这紧要关头,诸事缠身,也不甚关心,直等到闲来无事,才打开一看。

    可这个世界的《九阴真经》,却远比鹿尘所知的要玄妙百倍!

    他一打开人皮,立刻发现这卷上赫然无字。

    空荡荡的人皮上,只有一股股水墨似青蓝色气,在书卷上如有生命般盘踞。一旦展开,立刻纠缠一团,再铺散尘四射,演化种种形态,或是人形招式,或是内功路线,或是轻身动作……几乎是包罗万象,时时刻刻在演化功夫。

    鹿尘看了一会儿,越看越是入迷,脑子里不住跟着这演化的功夫开始运转。

    正在这时,他“心海”生出风起云涌、惊涛骇浪的气象,天色昏暗,几如末日,乱作一团,那些黑色的海水不知为何,竟一寸寸、一节节,肉眼可见地往上涨涌起来,近似要将天也淹没。金色鲤鱼不住拍打尾巴,在浪头跃起落下,生机就在呼吸之间。

    鹿尘感到异样,赶忙把人皮一丢,盘腿而坐,默念心决,凝神静气,以观想法平复心海。

    不看《九阴真经》,黑水立刻层层削减,心神也渐渐清朗,恢复原状。

    他这才算醒来,把那丢掉的人皮重新捡起,却掩盖了正面,再不敢看上一眼了。

    到头来,鹿尘仍说不清楚当时经历了什么,只大约判断出这东西有些邪乎,可能比自己所知的那本《九阴真经》更适合这个阴气十足的名字。

    同时他也终于知道,当时梅超风为何这般爽快,这疯婆子早知道这玩意儿有某种害人的魔力。

    ——他妈的,完颜洪烈也好,梅超风也好,心思怎么都变得这门狠毒?总是藏有心眼?老古老温老黄,你们倒是给个解释啊!

    但无论如何,它仍是毋庸置疑的武学宝典,其名号在前世传承多年,如雷贯耳。现在越是可怕,越能显现出其不凡之处,令鹿尘一时间既觉忌惮,又感不舍。

    想来想去,他觉得这玩意儿也非什么不可接触的洪水猛兽,心想黑风双煞能从中获益,这绝非完全害人,而是需要某种门槛。既然心海可摆脱其魔力,说明这门槛可能与炼神一道有关。

    丘处机同为炼神先天,修为武功皆胜梅超风一筹,想必最起码也不会遭受其害。() ()

    所以,鹿尘现在将这玩意儿拿出来,看看师父能否堪破其中谜题。没成想,丘处机一看这人皮,立刻面色一肃,“这是《九阴真经》?啊,是从梅超风身上拿到手的……尘儿,伱没有翻看吧!”

    “未得师父应允,弟子不敢翻看。”

    鹿尘到底不是完颜康,说这话时多少有点心虚脸红。

    幸好无论是不是完颜康,都可轻松骗过丘处机。

    “也对,你安然无恙,可见没有胡乱翻看。这卷武功的确神妙异常,但不得其妙,冒然翻看,就要遭来横祸,实属天下异数,严格来说它并非人间的武学。”

    丘处机点头道,“你交给为师,倒是正确,普天之下大抵只有五绝或其几位亲传,可了解其中奥秘。便是全真教内,也就马钰师兄与我有幸接触。”

    鹿尘听这说法,心下稍安。丘处机是王重阳二号弟子,说的自然不错。当下起了好奇心,询问起来。

    丘处机也不避讳,解释道,“此前给你讲过‘九阴五绝’的来历,咱们便接着讲下去吧。为师说这门武学不是人间武学,并非夸大其词,而是再正确不过的事实。它来自于此前讲述过的玄妙地界,那就是‘九空无界’。”

    鹿尘皱着眉头,心想若是如此,黄裳又去了哪里?

    丘处机看他一眼,面带微笑,仿佛看穿了鹿尘的想法,“你是否在想,是谁将它从中取出?”

    “额……”

    现在若让鹿尘给丘处机贴上标签,他身上将永远有“自以为是、一厢情愿”这两个词汇。

    当然,丘处机的推测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世上任何人的合理推测若遇上了鹿尘,都得大打折扣。但问题便在于此,别人又怎会这么笃定自信的说出来?若在前世,照着他这样子教导别人,早晚被各路女侠挂上小红书,荣获“普信男”之称呼。

    面对这样一个师父,鹿尘只得苦笑,“是。”

    丘处机道,“其实这部神功,本就是重阳祖师步入陆地神仙后,自‘九空无界’硬生生夺来。小先天仅能从中取得‘虚假天机’,而陆地神仙便能从中取得‘实在造化’。”

    他着重解释,“一者‘盗天机’,一者‘夺造化’,前曰盗,后曰夺。就这一字之差,已是妙不可言。”

    鹿尘瞪眼道,“什么,《九阴真经》便是重阳祖师从另一个世界中夺出来的?”

    丘处机说出一段秘密,“没错,你是否疑惑,世上大凡陆地神仙,为何总是不见踪迹?张邋遢,重阳祖师,皆是如此。实际上,他们在探寻‘九空无界’之中,广博无比无人能及的力量。这便是造化。”

    鹿尘忽然反应过来,“是否世上许许多多的神功,本都是那些个陆地神仙们,自‘九空无界’中取来的造化?它们均为宇宙间冥冥中的造化,天道之中广博浩瀚的力量?”

    丘处机欣慰道,“徒儿果然悟性高绝。所谓‘九空无界’,便是天也空,地也空,人也空,神也空,佛也空,日也空,月也空,星也空,时也空,如此叫做‘九空’。那是个只有万气的世界,但它空来空去,空空如也,毕竟存在了空。既有‘在空’,便有‘不空’,恰如阴阳。天机是那些辉煌煊赫在空之气,造化便是那些只有大三合方能塑造的‘不在之在’。”

    他伸手一指手中人皮卷,“这《九阴真经》,本是重阳祖师在‘九空无界’中亲手挖出的一座坟茔。”

    又抬手指向天空,“至于那不知去向的《九阳真经》,本来也只不过是重阳祖师在‘九空无界’中亲手塑造的一尊金塔。”

    再转过头看鹿尘,“至于江湖上数百年流传的什么《战神图录》、《忘情天书》、《长生诀》、《道心种魔大法》、《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销魂蚀骨天佛卷》、《嫁衣神功》、《修罗阴煞功》、《六脉神剑》……等等武学,皆是如此来历。”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仍是人创武学,如祖师的《先天功》、达摩老祖的《易筋经》、张真人的《太极功》……但都是有迹可循,等而下之,不如那些神功宝典鬼斧神工,不可以常理而推之。

    鹿尘沉思片刻道,“夺天地造化,多么威风。但直觉告诉徒儿,大凡武学之事,与天争斗,并非顺理成章。难免有生有死,有成有败,一体两面,阴阳流转,是言道哉。”

    丘处机既惊讶,又欣慰,笑道,“没错,便是这个道理。大三合勾连精、气、神三道,便当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几可比古之真人。到那时候便不只如我辈般精神遨游‘九空无界’,而是真真切切去到那空也不空的虚幻大地。”

    “祖师自踏入这境界,便在那世界长久安住。偶尔他会没有任何通知,忽然回到终南山,与我们讲述其中精彩纷呈的奥妙,后又忽然而去。比如,他曾在‘九空无界’中,见得无比奇妙的景象,那是六柄神剑并列苍穹,分别为剑形、剑气、剑意、剑罡、剑煞、剑灵。在俗世之中,史书记载是天外落下的六柄剑,供奉于天龙寺内,便是大名鼎鼎、无人不知,大理镇国‘六脉神剑’。”

    “但实际上,它们一体三面,既是武学,也是武器,更是武道之根本。欲练这门武功,先从武学出发,进而触摸到天龙寺内的六脉剑器,最后去取得‘九空无界’中的六道剑气,方能大成。”

    鹿尘呆了一呆,万没想到这世上的六脉神剑,真的是六把神剑。

    喃喃道,“我也听说过六脉神剑,乃是大理开国老祖段思平……”

    丘处机继续解释,“没错,正是段思平所夺造化,但他胃口大,本事小,六剑乃是‘九空无界’中的煞气成形,他夺得下来,却压不住。因一生无法制服六脉神剑的煞气,武功不进反退,昔年争霸天下,棋差一招,终被赵太祖所败;同理,恶名昭彰的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乃是天下至邪武功,其创作者名姓无可稽考,但他在写下最后一个字时吐血而死,这也是人所皆知……他们武功才情,都是世所罕见,但仍在夺造化中行差踏错,惨败而死。”

    “至于成功者,自古以来也不多,就为师所能确定的,仅有昔日黄帝之师广成子所取‘长生诀’,战国时魔门两派六道祖师天魔苍璩,前代吕祖……等寥寥数位,他们已不仅是陆地神仙,而是真正神仙。”

    鹿尘赶忙问,“那重阳祖师呢?”

    丘处机面带忧虑,“他同几百年来大部分陆地神仙一般,并未成功,也绝没有失败。祖师当年是儒生,后遇着吕祖,学道有成,自称‘活死人’,再后来兼修佛门、遍识经典,曾有言‘三教从来一祖风’,既修《道德经》、也习《孝经》,还学《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他循着这般路数,立志要通达三教,成为超越孔孟老庄、释迦龙树的人物。但这谈何容易,绝非一朝一夕可成。九阳神功相传是斗酒僧所创,九阴真经世传为黄裳所成,但其实斗酒僧就是重阳祖师,黄裳同样是重阳祖师,九阴九阳同为他所创造,是他三教合一的实践。祖师自己在和自己斗争,也在斗争之中蜕变,但有时他自己分不清自己是谁,有时他又可转变为世上最有学识者……”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若将那个时空比喻为一片苍茫大地,九阴九阳是一座坟茔、一尊金塔。它们不住流出生命事物,以阴阳道佛划分,或是白象,或是青狮,或是玄龟,或是灵蛇,有鹤有龙,有雕有雀,分别跟随着一僧一道,两个无面的生灵,形成难以言喻的两道庞大队伍。那一僧一道在大地上浪迹,他们无思无想,无行无为,似两头茫然的怪物,每十年一次争斗。这斗争象征着重阳祖师融汇儒佛道三教合一的目标,可惜双方永远分不出胜负高低,祖师也永远在痛苦之中分裂自我。”

    斗酒僧、黄裳、王重阳都是一人!

    鹿尘已给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好半天了,亦只能干笑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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