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娘敲开了门,外有庸白天光泄进屋中,刺目之余,添分惨淡。

    她的手指掠过格扇木门上的焦黄铜环,门上木棱赤棕,窗纸淡黄。

    红姑娘挂出一抹勉强的笑意,摁在木棱上的指尖微微发白,“孔姑娘,拾掇好了么?”

    她带上了一张□□,一改容颜苍老。

    那面具比纸还薄,软得好似猫咪肉垫,揉搓上去比鹅毛还细腻,往脸上一戴,结结实实的,怎么也掉不了。除非死了心的抠它,不然便能安安稳稳的带上足足三个月。

    孔松月答应了假扮宋则璘进宫夺权的冒险事,这张面具不过是北安王最微不足道的赠礼罢了。

    红姑娘的母亲去世没多久,此时的她一身孝服,粗麻布料搭在手腕上,更显孱弱素白。

    孔松月睁开眼,她正坐在一红木绣墩圆凳上冥想,闻声思绪回神,一把握住桌上的步光剑,银白的剑鞘上有日光滑过。

    手中剑鞘冰凉,她耳边回响着梁川的话。

    梁川说她会后悔杀了祟冢,她却不以为然,自己本身就是奔着杀祟冢去的,何来后悔?

    今天北安王助她安稳入祭,隔日她便要替北安王进宫夺权。费了她这么大的代价,才换来接近祭坛的机会,她又怎么可能后悔杀祟冢?

    祭坛设在宫中,又是喜庆日子,她和红姑娘不便穿的太素。

    红姑娘抱着两身衣裳,放进屋里。在开门时,二人已然各自鹅黄柳绿,鹅黄上用银线绣了摇摇银杏,柳绿上用金线绣了飘飘柳条。

    孔松月冲红姑娘微微一笑,抬脚跨过了门槛。

    府外,一辆马车已经等候多时,马车简单朴素,车沿儿上仅挂着一个叮当作响的铜质垂花铃。

    虽然朴素,但这马车却异常宽大。

    掀开布帘,北安王已经在里面坐着了。

    老人沉静正坐,两手握拳搭在膝头,“今天你想干什么,我不拦你,我想干的事儿,和你想干的事儿不冲突。”

    孔松月注意到,马车中还放着一个格格不入的铜缸,正是她先前在春钱坊暗室所见的铜缸。

    里面是满满一缸沸腾的毒虫,血一般艳红的毒虫有食指那么粗,它们在缸里扭来扭去,翻腾不休。

    正如她先前所猜测的那样,北安王的毒虫不只是留着毒太后,更是要在春神祭现场将毒虫炸向四下民众。

    北安王狡辩,他给毒虫喂过解药,毒虫不会致死,反而这毒汁融进洙邑风雾中,日后瘟疫,有助洙邑人以毒攻毒,扛过瘟疫。

    孔松月半信不信,坐在北安王旁边,神色愤愤道:“未必。”

    红姑娘坐在了北安王的另一边,春神祭危险,孔松月本想让红姑娘在府里呆着,但红姑娘执意要来,她不想让自己对大周一切变故一无所知,不想当个只能被蒙在鼓里担惊受怕的人。

    如果危险注定要到来,那她宁愿亲眼看着危险到来。

    去春神祭的路很顺当,祭坛在宫中,除了朝臣贵胄,天家特许一部分民众进入皇宫,同拜春神。

    一路上,来往人车络绎不绝,隔着车窗就能听见此起彼伏的祈福声和颂念声。

    人声不断,他们盼望着神明垂下爱眼,但可惜这只是天方夜谭。

    路走一半,一个小姑娘忽然冲着他们的马车叫嚷了起来,孔松月撩开了帘子。

    小姑娘用两条小短腿费力地跑着,将满怀的迎春花枝条塞进了孔松月手里,枝条细劲浓绿,小花黄软,花心沁出甘露。刚抱在怀里,便有草根和青露的气息绽出。

    小姑娘笑得很甜,“花花送给你!春神祭要开心哦!师姐祈福的声音一定会被天上听到的!”

    话刚说完,小姑娘意识到不对,猛地捂住了嘴巴。

    但那番话语已经全数落进了孔松月耳中,她的手触电般地向后一缩,连那迎春花枝也被抖落在地。车轱辘碾过花枝,淡淡的鹅黄被残忍压进青石板。

    小姑娘似乎也绊了一跤,呜呜哭了两声。

    可当孔松月再扭头向后看去时,那小姑娘又匆匆抹掉了眼泪,换上一副笑脸,依然笑得那么灿烂,像朵刚刚盛开的鹅黄迎春。

    但会叫自己师姐的,只有梁川一人。

    陌生的小姑娘怎么可能突然冲她喊师姐,其中必然有鬼。

    她不禁眉头一簇,梁川这是在搞什么稀奇古怪,莫不是变成了小姑娘的样子来找她。

    这几天夜里,梁川好几次潜入北安王府,一次两次三四次,都还是在说服她不要进宫。

    但她心意已决,便将门一关,充耳不闻,让梁川连着吃了好多次闭门羹。

    但哪怕换成了一个小姑娘的面容,此时的孔松月依然没心思见梁川。

    此前,她所想的进宫,仅仅只是在祭祀当天进宫杀了祟冢,杀完再勉强帮北安王假扮两天宋则璘。

    至少在答应北安王之初,她只打算帮个短期忙,绝不会超过一周,这种大逆不道的忙,帮个一周已经仁至义尽了。多干一天,感觉就会折寿一天。

    但随着这两天向北安王打听神言的内容,她愈发不安心,辗转反侧,茶不思,饭不想。

    最终答应了北安王多当两个月的宋则璘。

    北安王说,太后想找个宋则璘的替身,想让善煌长长久久的定格住,为此她们需要长生登天。

    但她们长生登天的代价是无数百姓血肉涂地,一个洙邑的人是不够的,一次春神祭也是不够的……那需要往后很多次大祭,需要往后很多条人命。

    神言里讲过很多次的灾难,看起来都是天灾,其实不然。

    所有的天灾都是人祸,都是一个个妄求长生登天之人摆下的人肉血祭。

    太后还不知道她未来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她还不知道一次春神祭并不足以让她长生登天。

    所以太后从来没有想过未来的天灾会是她一手造就。

    但北安王带着孔松月在府中亲自设法问神。

    他的三百门客早就被他从北部拽了过来,其中多的是能人异客。

    三百人齐力,府中铜铃激响,香烟成障,空中灰云骤紫,风声传雷,随着一道紫白交缠的电光从云间挣扎走过,大阵正中炸碎了一鼎铜炉。

    北安王趁机问神,最终得到郑鸢为了长生造下灾难的事实。

    那天之后,孔松月一夜未眠,第二天,恍惚着答应了北安王。

    今日到祭坛之后,他俩各自行事。

    下了车是皇宫的西纯门,北安王、孔松月、红姑娘三人,跟着朝臣与家眷一路前行。

    正走着,孔松月身后传来一声,“师姐。”

    她加快了步子,假装听不见。

    春神大祭正午才开始,提前到的朝臣和家眷们被安置在左右两侧,方一坐下,便有只小麻雀逗留在了她肩头。

    那小麻雀叽叽喳喳,煞是可爱,但下一刻,孔松月便觉得可爱不起来了,只听见小麻雀嗓子眼不知怎地,忽然冒出,一声清脆的“师姐”。

    吓得孔松月浑身一个激灵,失手就把小麻雀推下肩头。

    所幸麻雀没有摔在地上,而是扇扇翅膀,骤然消散,悠闲的不得了。

    祭祀开始前,郑鸢带着宋则郧落座。

    孔松月打眼一瞧,郑鸢身边的小伙子果然琦琅花苑里闹腾的男人。那男人个子颇高,应该有九尺,但站在郑鸢身边,气势总是矮了一头。

    为了春神祭,他换上了黑红交织的礼袍,盘龙从他身上过,龙头停留在了他肩上,好似贴着他的脖子,也好似准备下口。

    宋则郧身边是另一个貌美的妇人,宠妃张氏,也就是在琦琅花苑闹腾的另一位主人公。

    张氏依偎在宋则郧身边,目光却瞧向下方朝臣的位子。

    郑鸢嗔怪地看了张氏一眼,张氏立即瑟瑟收回视线。

    她本来在朝臣家眷中寻找她的二妹,可惜被郑鸢打断。

    婆婆不喜欢这个小妾,小妾也怕极了婆婆,毕竟婆婆一怒之下杀了小妾的弟弟。

    张氏一想起死去的弟弟就恨的牙痒痒,她的指尖几乎快要绞破了衣角。

    孔松月和红姑娘靠在一块,静静瞧着她们婆媳矛盾,但不知不觉间,她俩周围一圈落了十来只小麻雀。

    就在她们看见张氏狠狠地瞪着郑鸢背影时。

    一圈的小麻雀唧唧叫了起来,“师姐!”

    “师姐!”

    “师姐!”

    “师姐!”

    ……

    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孔松月手腕上青筋暴起一转身,却见小麻雀四下乱飞,只剩个小师弟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

    他蹲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面,眼巴巴地露了半张脸,“师姐……”

    红姑娘瞅了瞅他,如临大敌,趴在孔松月耳边低声道,“这不是之前找你的那人嘛,我瞅着不像个好人。”

    孔松月细眉一挑,“其实还行。”

    “咦。”红姑娘鼻子一皱,“我还以为你很讨厌这个人呢。”

    那倒不至于……孔松月转头,“怎么突然会这么想?”

    她胳膊被红姑娘轻轻推了一下,“我就在你隔壁,我会注意不到吗?这小子天天半夜跑过来,除了前几日成功进了你屋,后面几天,夜夜都吃闭门羹。每次轰他走的时候,我还老听见你那把剑出窍的声音,吓得我半夜一激灵,一般情况下,我还真没见你的剑出鞘过。”

    孔松月一寻思……确实如此。

    耳边又传来那声,“师姐……”

    红姑娘撞了撞他的胳膊,“春神祭都快开始了,不还有事要办嘛,要不让这人先滚蛋?”

    “师姐……”

    一边是红姑娘的提醒,一边是接连不断的“师姐”。

    孔松月叹了口气,起身向树后走去。

    红姑娘耸耸肩,梁川则蓦然直起身子。

    然后下一刻,孔松月举起步光剑,一把敲在梁川脑壳上,敲得他大白天满头星星,敲得他一下子看见了师父和蔼笑脸。

    嘴边是还没脱出口的半句话,“师姐,我有要事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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