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贾青策刚冲到晤昶宫门口,就被金羽卫急急拦下。

    贾青策的声音依稀在宫门外响起,但金羽卫铁甲的碰撞则狠狠压过了他的嘶吼。

    “月娘!你的锁也打开了,对吧!快来见我!”贾青策浑身大汗淋漓,在刚才那一瞬间,汹涌冥河般痛苦的记忆将他的脑浆撞得稀碎,他满脸涨红,愤怒、恐惧、绝望,全从眼中滚烫地流出,“你出来啊!你也打开了,对不对!你也有玉簪,你也打开了!”

    “闲杂人等,不许在此造次!”金羽卫手中缨枪向地一砸,发出沉闷的低吼。

    贾青策每一根骨头都在嘎吱作响,骨缝寒意嗖嗖,如坠极寒地狱般惶恐。他本来在柳庭春身边待着,但突如其来的汹涌回忆,让他登时跌倒在地,狼狈地跪在地上。

    眼前地板似真非假,但刚从“景安元年”回来的他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思考能力,不敢,也无力去确认自己是否逃出了乌君的目光。

    他崩溃地将脑袋砸向地面,一遍又一遍。

    他想起来了目睹乌君时的痛苦,那一刻,整个人就好似在硫磺火浆中被反复焚烧,反复揉碎,一边焚烧,一边又被山一样巨大的利齿残忍贯穿。

    这远比死亡更恐怖,更绝望,而这仅仅只是目睹乌君时的感受……倘若真被乌君吞入腹中,那痛苦只会无限加倍。

    绝望爆发了难以想象的勇气,怯懦如他,却在柳庭春面前地惊恐地尖叫着,他低三下四地爬向柳庭春,眼泪糊了满面,含糊不清的嗓音只能断断续续地祈求柳庭春,让他用千琥谷术法,把自己赶紧送到孔松月那边。

    柳庭春疑惑不解,但瞧他疯癫百态,着实吓人,便如他所愿地抬起手,简单念了几个字后,就轻轻松松地将他送入了晤昶宫外。

    上一个大周里的贾青策并没有见过孔松月,他只认识孔松曦。

    上一次他意外躲进了千琥谷,逃过一劫。

    躲在谷内的他依然能听见外面乌君与孔松月对弈,那场短暂潦草的交易如今竟荒唐的成了大周唯一的希望。他从不相信凡人能有力量反抗乌君,直到现在他也成了大周人的希望之一。

    他一生闲散,无心立功扬名,只求独善其身,可当此刻背负六万万性命的大山压下来时,他的心口却在低低叫嚣着:去找孔松月吧,去找她吧,豁出去一次还。

    “孔松月!”贾青策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出来啊,你出来!你都敢和乌君打赌,你怎么不敢出来啊!”

    金羽卫的铁刃已经砸在了他身上,自邪祟之祸后,这个宫廷就跟筛子一样,随便个谁都能,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简直让他们威严扫地。

    但他们终究只是由孔松月躯体随机溃散出来的无意识意念,灵火支撑、构筑着他们的□□,但却没有释放出他们的意识。真正的他们依然被困在乌君所在的那片天地。

    乌君不死,他们就仍是死人,尚存的呼吸全部产生于孔松月的血液流淌。

    唯有将乌君杀死,他们才能真正成为活人。

    所以如今的他们很难去思考,所有的行动都只是像机械一样,反复重复着自己该进行的动作,并进行呆板到了极致的思考。

    孔松月推门而出,急声令和,“放他进来,其余人全都退下!”

    贾青策眼中最后一滴泪水终于滚落在地,他无声痛哭道:“三天!只有三天!咱们都会死的,一直被火烧,一直被牙咬……”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都在呜咽中含糊不清,他爱强装坚强,在母亲面前,他想成为一个扛起家里的人,小时候的他试图用身体挡住屋檐破瓦的漏雨,为母亲挡出一片温暖。

    他告诉自己不能流泪,因为他贾青策永远是不会让母亲担心的人。

    但在此刻,他就算紧闭双眼,也止不住这些汹涌而出的泪水。他可以不害怕死亡,但他没办法不害怕母亲永生永世的挣扎。

    他只是普普通通降生于世间的凡人一个,他没有听说过传说中的乌君,没有信仰过任何一位神祇。

    可他们这群普普通通的凡人,此刻却要遭受如此惨痛的悲剧,遭受这样毫无理由的灾难。他们的命运凭什么就是那些神明揉来揉去的玩物?他们确实普通,但他们并不低贱!

    凡人有自己的意识,有自己的意志,凡人在天地造就大周恢弘气象,他们六万万人,本身就是大周无可争议的至高之神。

    灾难面前,凡人无所依靠,唯有自己牵着苟延残喘的命运,一步一步艰难地爬上荆棘天道。

    “进来。”孔松月尽量简短的说话,六万万灵火寄生于她身体中的恐惧,至今还充斥在她的五脏六腑。和活人多看一眼、多说一句,她都有可能泣不成声。

    直到今日她才恍然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英勇无畏。

    晤昶宫中蔓延着长久的慌乱。

    “三天时间恐怕来不及。”贾青策瘫坐在地上,双手遮住面庞。

    孔松月低头注视着地上栽绒三彩飞龙地毯,上面龙纹张牙舞爪,无所畏惧,“千琥谷还有更多的玉簪,三天之内咱们若能拿到那些玉簪,就还有机会将时间拖的更长。”

    “柳老板本来应该能进去。”贾青策抹掉眼泪,双眼肿成了核桃,“但柳老板之前也说了,他很久没回谷里,已经找不到门了。”

    “你忘了另一个人。”孔松月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腕,强行让自己狂躁的脉搏平静下来。

    “谁?”

    “梁川。”

    “可他是借助了雨师妾的遗物才成功打开山门。”

    在景安元年的记忆中,梁川带着尽可能多的人进了千琥谷逃难,其中本该包括她。

    但她拒绝了梁川的请求,独自坐在冰冷的龙椅上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这意外让她成了一个最后才死的人,意外有机会亲眼见到了乌君……最终与祂打赌,赌注是整个大周的存亡。

    梁川有意救大周,可惜他刺杀乌君失败。

    出人意料的是,乌君非但没有杀他,反而把他扔的远远的。

    大抵因为梁川是乌君唯一真正的孩子,而非乌君随手创造的凡人。

    乌君作为一片虚无缥缈的神息,本质上祂没有人的情感,和作为父亲的爱和责任,可祂偶尔又似乎有一丝迟缓的人性。

    梁川的母亲是青冥血木倒生长寿无尽无量无苦无难神君。

    那位神君,被乌君亲手所杀。

    但每当乌君念出青君名讳之时,祂又会像人一样呆愣片刻。

    贾青策咽下嗓子中的呜咽,“好,明天我去找梁兄,我再去找找刘兄,咱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但他心里想的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了。

    可如果不说着有办法,他恐怕此时就会撞地而亡,尽管死亡并没有意义。

    先死之人,灵火反而会先一步进入乌君体内的死境,在那儿多受一段时间的折磨。

    待贾青策离开后,孔松月也回到寝殿,彼时的孔松曦尚未入眠,他语气不容置喙,“你有事瞒着我,妹妹。”

    “没有,你多想了。”

    “你这样憋着没有什么好处的!”

    孔松曦喋喋不休,孔松月却无从解释。

    六万万嘶吼长久地她耳边不断回响,即使闭上眼,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

    她根本睡不着,不抱希望地低声嘟囔道:“我要杀乌曜金焰永明靛火至渊至纯至正神君,不然大家都得死。”

    “哦,原来如此啊。”孔松曦冷不丁的一吭声,把孔松月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孔松曦释然一笑,“我就说你有事瞒着我,这下总算说出来了。”

    孔松月缩在床角,紧紧抱住被子,“你直接就信了?”

    “嗯哼。我什么时候没信过你?”孔松曦极受打击,声音透着一股子小媳妇的怨气。

    这话倒让孔松月想起以前在筝揺山上的日子,兄长确实无论如何都信着自己,不管自己说出了多么荒谬的话。

    一直以来,兄长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他们母亲去的早,兄长几乎又当爹又当妈,总是无止境的惯着她,哪怕他想去杀祟冢,兄长也是提起剑就陪着过去,从不质疑半分。

    “可我现在说的是要去杀神,乌曜金焰永明靛火至渊至纯至正神君!不是随便一只邪祟,这机会没有可能成功……”

    “没有可能个鬼!谁骗你说没有可能?你想杀,哥哥就陪你杀,哪怕你想当神,哥哥也能给你想办法!你哥哥我天生就是这么聪明。”

    可惜孔松曦此时只是一颗脑仁,没办法伸手搂住了妹妹,没办法安抚地拍着她的头发、拍着她的肩膀,就像小时候无数个夜晚里,他给妹妹念安睡咒一样。

    他和孔松月同年同月同日生,并不比妹妹大很多。但兄长二字,在他肩膀上是一份万分沉重的责任。他此生所念所想,唯有好好照顾妹妹,好好照顾师父,替母复仇,顺便把梁川也好好安置……

    那个小子运气不好,天生被爹妈扔在人世间,亲爹杀了亲妈,自己又容易招鬼招妖,危险的不得了。

    可这小孩毕竟是被他捡回来的,真要说不管不问,倒也是难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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