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到了最后,白驹才隔着众人遥遥见了皇帝一面。

    这个日后被评价为荒淫无度的帝王,眼下不过十三岁,然血气亏损,窝在美人的怀里,半睁不睁着眼睛,享受着宫妃们的侍奉。

    天下的权柄握在这等人手里,无异于三尺岁儿童携金行于闹市。

    很快就会有人来试图指染皇帝的金子了,白驹默默地吃东西,冷眼旁观众人神色。有忠君爱国者如卢植、胡广等人仍然期待能教导小皇帝走上正轨,宦官如张让、王甫,却日日在皇帝耳边吹风,只待诛杀异党。

    洛阳实在不是个种田的好地方,白驹越发想念在颍川的庄园田地。可惜许是除夕那天晚上回来玩了堆雪人,之后白驹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加上唐母过年需要的应酬,回颍川的日子迫不得已推迟到开春。

    等到阳春三月,柳絮杨花纷纷抽条,赶在天子行春祭之前,母女俩总算动身。

    哥哥仍旧留在洛阳读书,白驹担心洛阳的声色犬马把他带坏,特意把荀攸的考题书单给他留了一份,临行前又和翠翠做了许多糕点吃食,托他带给曹老板和袁公子。

    能不能刷好感度是一回事,去不去努力刷又是另一回事了,随缘吧。

    原本关山和寒光照铁衣五人组白驹都打算留在侯府,但关山听说她要走,闷不做声地磕了两个头。

    “我的性命是女郎救的,此生结草衔环,绝不愿意离开女郎半步。”

    “你要想好啦,跟着我哥哥,肯定比跟着我要舒服呀。”白驹说。

    毕竟首都一环的生活条件怎么也比其他地方强,关山坚持自己的想法,倒是其余五人各有分歧,白驹不做勉强,让他们自己想好,提前告知即可。

    最后两男孩想留在府中,关山和小衣小光想随她去颍川,小照是个怯生生的女孩,却鼓起勇气同她讲,自己想回家。

    她的爹娘将她卖给唐府,可她还是想回家。

    白驹摸摸她的头,想说这种事有一就会有二,又想到若是自己,也是宁愿回家不愿为奴为婢的,便结算了工钱,给小照一袋子种粮,让人送她回去。

    女孩们看着自己的姐妹离去,心中都滋味杂陈,白驹没想到合适的词劝慰她们,毕竟人一生的缘分很没道理,冯梦龙说山水有相逢,说不定哪次又会相遇呢。

    一行人车马并行,离开了高大的洛阳城。

    颍川离洛阳不算远,因为这次唐母打算去拜访族老,她们便绕了点路。没想到这一绕,竟绕出了事端。

    先是天气由阳光明媚变得乌云漫天,过了一晚,天空居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虽然北半球的春天经常有倒春寒现象,但马上就要行春祭,这场雪一下,无疑会给农业种植带来打击。

    眼下中原作物以小麦和水稻为主,已经种在地里的春季小麦,要么烂根,要么冻死。

    一年的开头便如此艰难,没有粮食就会去抢,就会饿死人,加之越发严重的赋税徭役......最终会造成农民走头无路的恶循环。

    “今日大雪,咱们得在天黑之前进城。”关叔拍拍马车的窗户,向唐夫人禀报,“只怕雪天路滑,若是不能进城,少不得要在野外露宿一晚。”

    他们一路皆行官道,这几日住宿都在驿站,因此白驹没能立即意识到关叔的言下之意。

    拥有两架豪华马车和五件箱笼的唐家车队,无疑是山贼流寇们最喜欢的新年开业大礼包。

    “若有意外,只管带着我儿......”唐夫人轻声说。

    “夫人不必着急。”关叔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人数众多,随行皆是好手,某虽不才,保夫人平安归乡的本事还是有的。”

    “这样最好。”唐夫人放下帘子,白驹窝在她怀里打小海洋套套圈:“阿娘莫怕,晚上我会陪着你的。”

    “要你陪作甚?”唐夫人啐她,“偏你睡觉最不老实,一会儿滚床头一会儿滚床尾,等下回府休得黏我。“

    “娘的床最软和最香喷喷嘛。”白驹大言不惭,“前有黄香扇枕,今有我替母睡床!”

    翠翠忍不住噗嗤一笑,替她拨热手炉里的炭火。

    行至中午,雪下得更大了。一层又一层,卷着西风扑面而来,像是美人错手打翻了梳妆台的粉饼盒子。

    吃过热饼和一碗水,白驹有些撑得慌,便裹着斗篷坐在马车外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关山聊天。翠翠挨着她,生怕她掉下去,半搂着这个大毛团子。

    “可惜我腿短,不然也想骑马呢。”白驹说。

    “我带你?”关山说,“骑马不好玩,冷。”

    明知道不合适,但依旧会忠实完成她的指令的人也只有关山了,白驹摇摇头,把怀里的炉子递给他。

    “借你暖一下,我回马车——”然而她话没说完,原本俯身要接她手里东西的关山突然拧起眉毛,一下子坐直了。

    “……前面有呼叫声。”关山说。

    他的耳朵非常好用,加之习武后更比从前耳聪目明,是以这细小的呼救声,竟然只有他一个人听见。

    “你进去不要出来。”他向白驹叮嘱了一句,策马向前追上自己的义父,说明原委。

    关叔教他习武,自然相信他,可眼下离颍川不过半日车程,无论是救人还是改道想必都会耽误时间,只能由主家定夺。

    唐夫人听后面露犹豫之色,依她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白驹抢过她的话头说道:“当然要去救人啦!”

    “我倒是赞同小主人。”关叔沉声说,“现在另行改道保不齐会遇见另一伙劫匪,不如前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胜算更大。”

    “派人先去查看,能帮就帮吧,如山匪太多,再行筹谋。”唐夫人呼出一口气,“我一介女流,文武皆一窍不通,只能仰仗各位。”

    “娘……”

    “既然听到却不去管,恐我儿心不能安。”唐夫人摸摸白驹的头发。

    得了主家的命令,关山和关叔先行一步,其余护卫提着刀剑守在唐夫人的马车边上。

    这大概是白驹第一次瞥见乱世张牙舞爪的影子,母亲抱住她的身体微微发抖,风雪混合马匹的嘶鸣声从帘子外传来,她能听见自己逐渐加剧的心跳。

    幸好关山回来的很快。

    “人不多,但手里都有兵器。义父派我回来点人,夫人且先在此等候。”关山俊朗的脸上紧紧皱起眉头,“只是求救的人中有个抱婴儿的妇人,衣不蔽体,天气太冷,那孩子……”

    他不再说话,点了三人匆匆骑马回转,白驹的心却一下子揪住。

    这样大的风雪,小孩在雪里冻得太久,恐怕就救不回来了。

    且不说风寒感冒,失温症才是最要命的,她立即从母亲怀里爬起来,朝翠翠说道,“咱们带了多少皮毛?有没有锅?”

    “女郎和夫人的衣服都在箱笼里,约莫带了三四件,锅倒是有,但是木炭快用完了。”翠翠反应极快地回答。

    “附近就是林子,喊人去砍些柴火,架锅烧热水,把我和母亲的毛皮袄子都拿出来。”白驹吩咐,“喊姐姐们把所有能装水的瓦罐瓶子都翻出来,侍卫三人一组,守着马车。”

    “等关山他们救人回来了,勿要多说什么。”白驹说。

    两柱香后,关叔带着一位裹着粗布衣裳的妇人回程,关山的上衣脱了一层,只着单衣骑马跟在后头。

    “进马车来!”白驹在外头喊,“翠翠,喊姐姐们把热水端过来!”

    那妇人眉目清秀,然而神色已经麻木,关山被关叔推进了马车,然而自己却不进去,招呼侍卫兄弟们稍作整顿,马上启程。

    白驹马上将自己的斗篷丢给关山,又另寻了毯子和大氅,紧紧地裹住妇人。

    “没事了,喝点热水。”她低声哄道。

    “救、救救我的孩子。”妇人盯着这个小女娃娃,突然落下眼泪。

    “女郎,让我来吧。”翠翠端了热水想进来,马车顿时挤得转不开身,关山停顿一下,打算把衣服还给白驹,却被白驹一把推出去了。

    “矫情什么,你且穿着。”

    白驹转头让翠翠把帘子掖紧,唐母回过神,同翠翠一起用衣服把马车的缝隙都堵死。

    确定一点风都灌不进来后,白驹才小心的掀开妇人的衣服,只见一个不足两月的小孩紧闭双眼挨着他的母亲,手脚冰凉,呼吸已经变得微弱。

    妇人身体上尽是些红紫色的新伤口,马车里一时静默下来,白驹咬着牙从缝里蹦:“一群禽兽。”

    翠翠含着眼泪给妇人略做擦洗,唐母接过她怀里的孩子,用自己的兔毛裘衣裹住小孩,搓热他细嫩的手脚。

    “不行……得去找大夫。”唐母忧愁地说。

    “这孩子生不足月,有先天不足之症。”妇人垂泪,“原本就是去颍川求医的。”

    “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儿!”妇人不断磕头。

    “这下如何是好?”翠翠干着急。

    即使得到治疗,这孩子活下来的把握也只有一半,如果得不到治疗,几乎是必死无疑。肉眼可见,若是这孩子死了,妇人恐怕也活不了。

    那不白救了么?白驹苦涩地想。

    “现在离颍川已经很近了。”关山隔着帘子说。

    就怕撑不到到颍川……方才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城门一旦落锁,就只能等明天再进城。

    “不知夫人是何方人士?”白驹转头对妇人说。

    “阳翟郭氏妇。”郭夫人答,她垂泪后自有一番清丽韵味,欲说还休。

    “好,郭夫人,你愿不愿信我?”白驹说。

    “绵绵!”唐夫人怒道,“你要做什么?”

    “来不及了。”白驹说,“把孩子给关山,让他骑马先去颍川。”

    “喊个侍卫带我,关叔留下保护你们。翠翠!给我一些碎银。”白驹说,“他们不知道颍川的地形,我去带路。”

    “换个人去也是一样的!”唐夫人急促地说。

    “阿母,你们太重了!”

    骑马带小孩自然要比带大人快!白驹掀帘子喊关山进来,把幼儿的裘衣包裹和他肉贴肉的绑在一起。

    她拿定主意的样子简直比石头还硬,竟然把唐夫人唬住了。

    白驹再三和唐夫人保证自己送小孩去医馆后马上就回家,形势危急,唐母也知道没有办法,只好同意。

    于是关山和另一侍卫两人一骑,策马狂奔,竟然真的在落日之前到了颍川。

    三人不敢懈怠,马不停蹄将孩子送到医馆,重金求治,因为他们来得及时,原本呼吸微弱的婴儿,在大夫的救治下,心跳渐渐有力。

    白驹此时几乎瘫倒在病床前,背上全是冷汗。

    她握着这孩子胖乎乎的小手,心里连说了三个幸好。

    “暂时无碍,不过病人年岁尚小,还需观察。”医馆的老爷爷大夫抚摸自己的长胡子,“恐怕这孩子要疗养很长一段时间。”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能治好就没事。”白驹把他的小手放到被子里轻声道。

    关山坐在地砖上头靠着白驹的胳膊,闻言掀起了眼皮:“说得是,咱们又不管他一辈子。”

    他眼睛尖,发现这小孩脖子上挂着一缕红绳,便用小拇指勾了出来,奇怪道:“这什么玩意?”

    “随身玉佩呀,给孩子压命用的,我小时候也有一块呢。”白驹随口说,“上面应该刻着他的名。”

    “xi……?”关山不认得许多字,胡诹了一个。

    “我看看。”白驹把玉佩对着光,眯着眼睛看,“明明是嘉好不好。”

    “什么家?”关山没听明白。

    “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白驹敲他脑袋,“这句明明教过你吧!意思是……”

    “美也善也谓之嘉。”老爷爷大夫笑呵呵地解释,“是个好名。”

    白驹忽然愣住了。

    嘉。

    阳翟郭氏妇。

    所以组合起来,这个孩子是!是!郭嘉?!

    她瞳孔巨缩,哆哆嗦嗦地转头看向熟睡中的婴儿。

    无量我个天尊,阿弥你个佛陀!谁能想到一路阴差阳错,她救下的这个孩子居然是郭嘉郭奉孝?

    问题大了,问题不大。她似悲似喜,捂脸露出古怪的神色,几乎克制不住心中翻腾的情绪。

    只差一点儿。

    若是当时一念之差没去救人,这场风雪,想必会给郭嘉留下病根。

    幸好……幸好!

    她终于克制不住俯在被子上嚎啕大哭,房间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崩溃了,以为是年纪小,后劲上来给吓的,一时面面相觑。

    被哭声搅乱睡梦的婴儿小胳膊乱挥两下,回握住女孩的一根手指。

    白驹就不哭了,她抹干净眼泪,脸上露出温馨地笑意。微薄的体温从对方的小手里传了过来,和她紧密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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