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谁写的?他疯了吗?”

    申时行十分罕见地急躁了起来,这封匿名奏本的内容,似乎险些夺去他那向来都很淡定从容的理智。

    “这……”一旁的许国也是被这匿名奏本的内容给惊呆了。眼看向来老好人的申时行都发怒了,他也不好再继续叨叨王锡爵即将入阁一事。

    “这封匿名奏本要是让朝中大臣们知道了,怕是要掀起不小的风波啊。”许国试探性地说道。

    “现在问题的关键不是这个!”申时行仍旧有些激动,看起来像是在强压着滔天愤怒一般,又道:

    “现在的关键在于,这封丧尽天良的奏本究竟是谁写的!它又是怎样通过通政司传入内阁的?”

    “汝默,你先别激动。”许国先是草草安慰,又意味深长地说道:

    “按规矩,所有奏章都要先送到通政司,由通政司筛选归类,并眷写好副本后,才能呈至皇上,或送入内阁票拟……”

    许国欲言又止住了,显然还有话没说出来。

    申时行听出了话里有话,他一改弯弯绕绕的常态,直接便问了出来:“你的意思是说,皇上已经看过这封毫无人性,猪狗不如的奏本了?”

    这下子,许国是彻底惊呆了,他还是头一回见申时行这般沉不住气,向来儒雅的对方竟然都说出了‘毫无人性’、‘猪狗不如’这种词!

    以往大臣们指着申时行的鼻子骂,都没见其有什么反应,如今却……

    再者说,张居正死的时候,他记得申时行也没激动成这样啊……虽然说开棺对死者的确十分不尊重,可……死人没有活人重要吧?

    眼见申时行是真的发怒了,许国心里有些犯怵,不敢再触这个霉头,毕竟对方再怎么说也是内阁首辅,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至于撺掇申时行拉人入内阁一事,许国也不敢再急,只能是再从长计议了。

    不过有一点许国很清楚,那就是绝对不能让王锡爵那么轻易的入阁!

    一旦王锡爵进入内阁,其背后的那些‘倒张党’们定会一齐发力,将申时行给强行挤下台!

    到那时候,内阁就只剩他许国跟王锡爵了!

    按先后顺序来说,申时行走后,内阁首辅的位置该是许国的,王锡爵只能处在次辅的位置。

    可大明朝官员照资排辈的‘规则’其实是十分复杂的,理论上来说应该按官职大小,先来后到,亦或者年纪大小来排尊卑。

    可最重中之重的,其实是——资历!

    这个资历是从中榜进士,进翰林院时就开始算起了。

    就好比许国的年纪虽然比申时行和王锡爵都要大上将近十岁,但他中进士的年份,却是比申时行和王锡爵二人要晚上一届。

    如此一来,许国的年纪虽然大,但他在‘资历’上其实比申时行和王锡爵都要低。

    许国很清楚,申时行只要一走,到时候他一个人是不可能斗得过王锡爵和其背后那么多人的。

    所以他必须趁申时行倒台之前,再找一个‘帮手’跟他一起制衡王锡爵!

    可惜了,申时行现在因为张居正的事情心情不好起来,许国也只好暂时放下此事,改日再找时机跟申时行掰扯了。

    盘算间,许国看见申时行拿着那封匿名奏本,气冲冲地走出了文渊阁。他不用看都知道,申时行肯定是去找通政司的人对质了。

    ……

    事实证明,申时行并不准备去通政司找人对质,因为他几乎可以确定,这封奏本皇帝已经看过了!

    他就说年轻的皇帝陛下好端端怎么就突然身体不适了,原来是在逃避啊!

    申时行是激动的,但他其实并不气愤!

    相反,他很兴奋!

    ‘倒张’倒了那么久,他也忍了那么久,他早他娘的忍够了!

    眼下这封畜生不如,泯灭人性,丧尽天良的奏本,就是最好的导火索!

    申时行才不会去通政司找人对质呢,他要去的地方是六科廊坊!

    他要让那些整天将‘道德’挂在嘴上的喷子给事中知道这件事!他要让整個朝野上下的所有大臣们都知道这件事!() ()

    他要将这封猪狗不如,人神共愤的奏本散得到处都是!

    他要把事情搞乱,搞大!

    “真是天助我也啊!”

    申时行心中兴奋无比,同时他也在奇怪,究竟是什么人才,居然会想出开棺这种馊主意,难不成是被鬼给迷了心窍?

    真是愚蠢至极!

    ……

    乾清宫。

    迷迷糊糊间,朱翊钧总算是睡着了。

    只是这场觉睡得并不踏实,他又做梦了,做了很多的梦,很乱的梦。

    朱翊钧先是梦到了他的父亲,隆庆皇帝朱载坖。

    不知为何,梦里的他竟然连自己亲生父亲的脸都看不清,他只能远远瞧见父亲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围绕着。

    “父皇……父皇?”

    朱翊钧朝朱载坖一边喊,一边跑去,然而不论他怎样跑,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永远都离他那么远,似乎这道隔阂永远都跨越不过去。

    他父皇的身边永远都围绕着数不清的女人,眼神也始终放在那些女人身上,甚至都不愿意多看他这个亲儿子一眼……

    朱翊钧有些伤心,很快却也不伤心了,他甚至有些生气,猛然转过头,准备狠心离开。

    然而这一个转身,他却见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身上铺满了鹅毛大雪的高大男人。

    男人的容貌是朱翊钧最为熟悉的,亦或者说是他至死都可能忘记不掉的。

    此时此刻,男人身上的片片大雪还未来得及抖去,他正用严厉审视的目光看着朱翊钧,下一刻便是勃然大怒斥责道:

    “陛下,是‘色勃如也’,您怎么能读成‘色背如也’,这样简单的错误您怎么还会犯?”

    这番厉声吆喝吓得朱翊钧连忙低头,他心慌到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皇帝,条件反射般地认错道:“张先生……我错了……是色勃如也……我错了……”

    话刚一出口,原本还空荡无物的四周突然‘唰’的出现了一大片人影!

    这些人,有朝中的大臣,还有宫里的宫女太监。

    朱翊钧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却能听得见他们各种各样的嘲讽声。

    “还皇帝呢,还不是被张居正当儿子一样训斥。”

    “嘘,小声些,万一小皇帝听到哭了怎么办?”

    “高拱说的对,十岁小孩儿哪能当皇帝啊,哈哈哈!”

    “朱家的江山,今后怕是要姓张咯!”

    “……”

    耳边的嘲讽声越来越多,无情的言语像是尖刀利箭一般,狠狠扎在了这个优柔寡断的年轻皇帝的心肝肺胆之上!

    “啊!你们不要再说了!朕要杀了你们!”

    朱翊钧很愤怒,他愤怒到想要亲手砍死这里的所有人,可就在他叫嚣着想要冲向这些人之际,那个男人再一次挡住了他的去路!

    顿时,满腔愤怒转化为了恐惧……

    朱翊钧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害怕张居正。

    许是恐惧不甘到了极点,朱翊钧醒了,骤然醒来的他浑身大汗淋漓,眼中满是惊慌害怕!

    他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么个问题:

    “张居正呢?”

    在一旁等候已久的张鲸正愁着该怎样跟皇帝禀报接二连三的‘坏事’呢,这下皇帝醒了,心也瞬间提了老高。

    “皇爷,张居正早就死了啊。”张鲸小心翼翼地回答,并纠结着该怎样打开接下来的话茬。

    听到这个回答的朱翊钧瞬间松了筋骨,笑意欣慰舒然,像是一条终于逃脱了草绳束缚,回到水中徜徉遨游的鱼儿一般。

    “死了……对啊,他死了,他已经死了……哈哈哈……他死了!”

    朱翊钧笑了,越笑越癫狂!

    张居正已经死了!没人能再管得了他了!

    他是皇帝!他是大明朝的天子!大明是他们朱家的!大明是他朱翊钧的!

    不是张居正的!

    朱翊钧笑得愈发癫狂,然而张鲸接下来说的话,却是让他彻底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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