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重辉听到万历皇帝要让自己帮对方摆平“下罪己诏”一事时,他是真的沉默了……

    要他怎么帮?帮皇帝代笔写罪己诏吗?还是帮皇帝去跟前朝的那些大臣们硬刚?

    万历皇帝朱翊钧自然也知道这件事情有多难办,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病急乱投医到,对身无半点官职的张重辉抱有希望……

    “我也真是疯了,居然觉得他能帮我……”

    朱翊钧心中苦笑着,笑自己的病急乱投医,笑自己身为高高在上的帝王,竟沦落到满朝皆是英才,却无一人可为自己所用的‘孤寡’地步。

    “算了,还是靠自己撑着吧。”就在朱翊钧想着求人不如求己之时,耳边却是突然传来了张重辉的声音。

    “陛下,草民尽力试试吧。”张重辉的语气有些无奈,颇有一种‘真是拿你没办法’的感觉。

    此言一出,朱翊钧都愣住了……

    他看着张重辉,只见对方虽然蹙着眉头,可双眼之内的那抹神色,却是沉着冷静的。

    “你真有办法?”朱翊钧不可置信地问道,说实话他不太信。

    张重辉煞有其事地叹气道:“唉,陛下,为了替君父您排忧解难,草民即便是没有办法,那也得绞尽脑汁想出个办法来啊。”

    无形之中的马屁,将朱翊钧给拍了个猝不及防,搞得这位听惯了马屁的皇帝,竟不自觉的有些尴尬了起来。

    朱翊钧正要斥责张重辉少耍滑头,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却是先一步提出了‘条件’。

    “陛下,您也知道这件事情有多难办。”张重辉突然严肃认真道:“草民也不敢劳烦陛下您其他,草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您能够答应。”

    “什么要求?”朱翊钧问道。

    “就是……”张重辉有些为难道:“希望您不要再派人跟踪草民了,可否?”

    眼看万历皇帝二话不说就要拒绝这个‘要求’,张重辉急忙又是补充道:

    “陛下,其实草民并不反感您让人时刻跟踪着,因为草民知道,这不仅仅只是跟踪和监视,这更是君父您在保护草民啊!

    就像此次上元节,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您虽然嘴上怀疑是草民干的,可草民知道您心怀英明!

    您清楚在锦衣卫的时刻监视之下,草民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些大逆不道之事的!

    陛下,让锦衣卫‘保护’草民,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草民实在是替君父您,感到不值当啊!”

    张重辉的‘好话’说完了,朱翊钧的脸色却是瞬间沉了下来。

    张重辉这番明面上恭维,实际上却是非颠倒的话,摆明了就是在对万历皇帝说――

    ――“陛下,东厂锦衣卫的‘监视’对我来说屁用没有!你有那监视我的闲工夫,还不如把人留去干别的正经事呢!”

    朱翊钧不是傻子,他听得出来张重辉的真正意思,然而这一次他却是破天荒的没有发火,反而还笑道:

    “好啊,朕答应你。”

    万历皇帝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张重辉也是感到有些意外,不过倒也没有意外多久,毕竟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对方肯定没憋好屁!

    ……

    张重辉暂时还不知道,万历皇帝憋的‘坏屁’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终于被放出来了!

    而且就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还真就没有人跟踪他!

    在这‘重获自由’的大好时光,正常人都会先回家‘庆祝’一番!

    然而,张重辉做的第一件事,却并不是回赵府,也不是去庆祝!

    ……

    乾清宫。

    “皇爷……今后……真不让人看着那张重辉了?”

    陈矩不敢置信于皇帝陛下的这一个的命令,更不敢置信,皇帝陛下居然还让张重辉去太子殿下的身边伴读!

    以往那个恨不得将张重辉给关起来监管一辈子,并视张重辉为眼中钉的皇帝陛下,怎么突然性情大变至如此夸张的地步了!?

    难不成张家人‘都’会下蛊嘛!?

    “盯着又有什么用?”朱翊钧满脸不在意,淡淡道:

    “与其死死紧盯,让他步步谨慎到无把柄可抓,不如就让他自由!越自由,便越无顾忌,越无顾忌,便会有越多错漏!”

    陈矩闻言也是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皇帝陛下的话的确有道理。

    这几年,东厂无时不刻不在紧盯着张重辉,然而盯得越紧,张重辉就越是谨慎!

    谨慎到诸多事发后,甚至都无法从张重辉的身上挑出些什么毛病来!

    “可是皇爷……”陈矩还是担忧道:“张重辉为人圆滑,心思鬼怪,赏他去给太子殿下当伴读,奴婢怕……怕他带坏了太子殿下啊……”

    “有什么好怕的。”朱翊钧仍旧淡定不已,毕竟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张重辉带坏他儿子,他还就怕张重辉带不坏呢!

    “那小子出宫以后去哪了?”朱翊钧转而问道。

    “回皇爷。”陈矩有些尴尬地回道:“不是说……不跟踪张重辉了嘛……”

    “话说这天,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打雷闪电又下雨了?”

    “回皇爷,钦天监那边说天象有异,今年或许会不太平。”

    “怎么就不太平了?当初那个钦天监正使不是还说,今年会风调雨顺吗?”

    “回皇爷,钦天监正使已经入狱了,如今钦天监由副使掌管。”

    “简直危言耸听!传令下去,将那副使革职!”

    “奴婢遵命……”

    ……

    教坊司。

    教坊司属礼部管辖,明面上是用来在庆典之上,或在迎接贵宾之时,用来演奏乐曲的技艺群体。

    实际上,教坊司就是官家的妓院。

    身为大明朝官员们的免费嫖妓场所,这里的女子基本都是犯了大罪,或被抄家流放的罪臣家眷。

    这些女子们,可能今天还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贵夫人,一夜倾倒之间,便成了任人把玩戏弄的低贱妓女。

    而那些把玩戏弄她们的人,往往还都是她们家中男主人曾经的同僚。

    教坊司并没有其他青楼那般热闹,毕竟这里也不是谁想来就能来,想进就能进的。

    不是说一定非得是大明朝的官员才能进来,起码也得有官员做媒介才行。

    张重辉就这么被拦在了教坊司门外,理由是他不够格。

    直到他搬出了那锦衣卫的四叔张简修,以及那荫尚宝司司丞的五叔张允修,又亮出了自己即将是太子伴读的身份后……

    看门的大哥,颇为无奈地好心劝说道:

    “小伙子,哥劝你一句。别看这里是官家妓院,以为里头都是些貌美如画,知书达理的贵门女子。

    实则啊,但凡标致像样些的姑娘和妇人,早在踏进这教坊司的大门之前,就已经被那些大人们给挑走了!

    留下来的这些,要么年纪大,要么也是没有什么好模样!总之,就你这样貌条件进去,你才是吃亏的那一个啊!”

    看门大哥说得真情实意,张重辉也很感动,并在进门前表示道:

    “多谢大哥好意提醒,但我不是进来嫖的,我是来找一个嫖客的。”

    看门大哥短暂沉思过后,道:“你说是,那就是吧。其实人嘛,有点特殊癖好也很正常。”

    张重辉:“……”

    ……

    与此同时。

    教坊司二楼,某间厢房内。

    也不知是这陈年琵琶太旧了,还是这弹琵琶的老妇上了年纪手抖,本该‘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脆耳琵琶音,此刻只剩下了‘嘈嘈切切错杂弹’。

    不能说难听,只能说实在是报听。

    不去细听,甚至都听不出,这弹的是汉魏嵇康所作的《广陵散》。

    “顾叔时,敢不敢再抠门些?道甫跟进卿才刚到京师不久,你不找家像样些的地方为他们接风洗尘也就算了!() ()

    反倒是来这教坊司,听一群老太婆弹琵琶?这弹的都什么玩意儿?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驴叫都好听过这儿!”

    周嘉谟的语气颇为不满,脸上却是挂着笑意的,如此怪异的一个人,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在生气。

    相比于周嘉谟的不满与嫌弃,顾宪成的反应却是与其截然相反。他的表情十分沉醉,好似耳边那生疏扎耳的琵琶音宛如仙乐一般动听。

    ”万里风沙知己尽,谁人会得广陵音?”顾宪成似乎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连连叹道:

    “妙!妙!真是妙啊!”

    “怪了。”李三才一脸不解地看着顾宪成,问道:“叔时,你也没喝酒啊,怎么就醉了呢?”

    “诶,道甫你所言不对,谁说一定要喝酒才会醉?仙乐如陈酿,便是听听也会醉人。”

    顾宪成说罢,扭头看向了一旁坐得笔直,面无表情的叶向高,挑眉问道:

    “进卿,你说是不是啊?”

    叶向高似乎并不想聊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他仍旧面无表情,并直言道:

    “叔时,你知道的,我出身低微,家中能供我读书入仕就已经极是难得了。

    像品花品曲这类的闲人雅赋,我接触不深。而且就眼下的形势而言,我没有心思听曲。”

    “瞧你。”顾宪成一脸扫兴,笑怪道:“就说你我当不了知己呢,我跟你就是聊不到一块儿去。”

    叶向高没有再说什么,也不去看顾宪成,他现在满心都只有正事,是真没心思跟顾宪成扯这些无甚用处的废话。

    “行了。”周嘉谟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手一挥赶走了弹琵琶的老妇后,严肃道:“说说正事吧!”

    事实证明,周嘉谟的声音似乎并没有什么号召力。

    顾宪成仍旧坐得没有正行,甚至还手指蘸了酒水,在桌上写起了诗来。

    李三才则是静静看着顾宪成在写些什么,一边看,一边低声念出道:

    “寥阳殿上步黄金,一落颠崖地狱深……”

    至于叶向高,仍旧面无表情,他虽然坐得笔直,却并不主动发表意见。

    周嘉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眼看如今的形势如此危急,他们东林党都快要被浙党给彻底整完了,他的同党们居然还这般懒散不作为!

    “顾叔时!你能不能……”

    “嘭!”

    周嘉谟是想好好‘骂一骂’顾宪成的,然而才刚一开口,厢房的大门就被猛地踹开了!

    “你是何人?竟如此无礼!”

    看着大摇大摆走近的高大少年,李三才第一个站起身呵斥对方。

    紧接着,周嘉谟和叶向高也警惕地站了起来,因为他们都瞧见了,门外那些被打趴下的随从。

    唯独顾宪成一动不动地静看着来人,似乎早就已经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了!

    “寥阳殿上步黄金,一落颠崖地狱深。苏武窖中偏喜卧,刘琨囚里不妨吟。”

    张重辉的声音侃侃响起,才刚进门不久,他那极好的视力就让他瞧见了顾宪成桌前,用酒水蘸写的内容。

    纵使只是用手蘸水写,张重辉也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赵士桢的字迹,同时也是他自己的字迹!

    “生前已见夜叉面,死去只因菩萨心。万里风沙知己尽,谁人会得广陵音。”

    顾宪成侃侃接下了张重辉念的前半段诗,紧接着,他突然欣喜若狂地大笑道:

    “哈哈哈!缘分,这就是缘分啊!张老弟,你果然是我顾某的知己啊!”

    看着这有些莫名其妙的二人,周嘉谟,李三才,叶向高三人都懵了。

    尤其是李三才和叶向高,这二人从未见过张重辉,更是纳闷顾宪成好端端的,怎么还跟一个同他儿子差不多大的少年郎成知己了?

    这差辈了吧?

    事实证明,世事总是瞬息万变,更令人匪夷所思。

    上一刻还在对诗的这对忘年交知己,下一刻就扭打在了一起!

    而且,还是单方面殴打!

    “顾宪成,你竟然敢耍老子!”

    张重辉‘好似’十分愤怒一般,拎起顾宪成的衣领后没有一点客气,直接就是一拳头呼在了对方的脸上!

    事发实在太过突然,一旁的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顾宪成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头!

    这一拳头砸得不可谓不用力,顾宪成的嘴角当场就流血了!

    眼看张重辉又抬起了拳头准备再给顾宪成来一拳,三人见状急忙便要上前拉开二人,拯救同党!

    然而,令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嘴角流血的顾宪成匆忙抬手拦住了正要上来帮忙的三人,还是面带笑意地阻拦道:

    “你们先回去吧,我要跟我的这位‘知己’,好好谈谈!”

    ……

    纵使三人满腔疑惑,可他们还是都默默退下了。

    倒不是他们不关心顾宪成,而是他们都知道顾宪成的性子。

    “不出意外的话,顾叔时今儿约咱们来这,就是专门为了等那小子。”叶向高说道。

    “话说那小子是谁?”李三才问道。

    周嘉谟冷笑一声:“还能是谁?还不是那位‘吾非相,乃摄也’的太岳孙子!”

    ……

    厢房内。

    张重辉仍旧紧紧揪着顾宪成的衣领,顾宪成却是连挣扎也不挣扎,只面带笑意地看着张重辉,仿佛在故意挑衅对方一般!

    “你还有脸笑?”张重辉抬起拳头,却是没有立刻落下,只字字珠玑道:

    “你不仅擅自篡改妖书内容,就连朱赓家里的那封妖书,也是你模仿我字迹写的!

    你想让皇上快速猜疑我,你想让皇上将所有事情的关注点全都放在我的身上!

    如此一来,你才能空出手脚,搞出那荒谬至极的雷劈景德门一事!

    顾宪成,你好厉害啊!这一个多月来我被关在宫里不见天日,你倒在外面忙得热火朝天!”

    张重辉的声声句句全都是‘肯定’,因为他确信这些就是顾宪成干的!

    “哈哈哈!好!好!好!”顾宪成大声笑了起来,下一刻却是幽幽反问道:

    “你不是早就算到了我会篡改妖书吗?你的目的不是也全都达到了吗?”

    顾宪成死死盯着张重辉,脸上的笑意开始逐渐消失,口间的话语也逐渐带上讽意,道:

    “沈一贯被你逼的不得不替张居正平反,我们也被你逼的不得不为张居正上疏!

    眼下张简修和张允修都被复了官,你也被皇上放出来了!依我看,真正厉害的人是你才对!

    对了,你还得感谢我呢,要不是我让人把你跟皇后公主都被掳走的消息散出去,你能见到皇上?

    还有,要不是我提前安排人买通了各城门的守卫,张允修通的那些倭寇还怎么……”

    “嘭!”

    顾宪成的话被张重辉一拳头打断了!

    “顾宪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张重辉也是看出来了,这个顾宪成很不正常!

    “我想要干什么?”顾宪成抬手擦去嘴角的鲜血,满眼阴翳地笑问道:“你不是已经猜到,我要干什么了吗?”

    “你疯了!”张重辉十分厌弃地甩开了顾宪成的衣领,显然他猜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我疯了?”顾宪成像是突然间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只见他一改常态,发疯似地按住了张重辉的肩膀,用力摇晃间,异常激动道:

    “我看你才疯了!你居然还想要力挽狂澜?你简直愚蠢至极!”

    “你以为大明朝还有得救嘛?我顾宪成告诉你!大明朝早就没救了!”

    “大明!该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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