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节气是干支历子月的起始,标志着仲冬时节正式开始。大雪过后申城气温显著下降,降水量增多。

    古人云:“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意味大雪这个节气的雪量最大,动物也因此蛰伏不出,人们也大多放下农具,得了清闲。

    可惜,这座城市很少能见到皑皑白雪。

    今天是周六,纪律照例要去上课。

    刚一下地铁,甚至还未出站,她就被从地面席卷而下的冷风吹得直打哆嗦。纪律扣紧了上衣的最上方一粒纽扣,将雨具从背包中拿出,咬咬牙,义无反顾地冲向寒冷。

    冬日的雨水和夏季有所不同。

    夏日的雨说来便来,说散便散,来去自如,且大多伴着电闪雷鸣,有金戈铁骑上战场的澎湃气势。而冬日里的雨,淅淅沥沥,是下过一场冷一场,要不了多久,气温便会跌破冰点。

    天幕似是被一柄闪着银光的利刃从中间破开,上头的河不断向下落着,顺着路人撑开的伞,顺着马路边的细缝,汇聚成一条条细小的河。

    纪律快步走着,是不是抬头看看天空,觉得这雨有种“天漏不知何补”的气势。

    纪律将长柄伞搁置在连廊外的置伞架上,又摸出纸巾将身上被飞溅到的小水珠擦了个干净,最后,她踩着门口那块脚垫飞快地蹭了蹭,才转身向里头走去。

    湿气入骨,即使已身处温暖,她仍旧没有将围巾解开,反而还拢得更紧了些。她开始后悔没把母亲的话听全,只带了雨具,却没有添衣。

    或许是因为下大雨的缘故,今天这儿格外冷清,一路上她路过的琴房内都没什么学生在,就连老师也没看到几个。这样一来,她真心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学生,对于学琴这件事是风雨无阻。

    不过,她真的没什么私心吗?

    当然不是。

    这里,有她想见的人。

    -

    纪律摸出手机看一眼时间,距离正式上课还有一刻钟,于是便慢悠悠地向里走着,打算先在教室外的阅览区休息片刻,找本杂志看看,打发打发时间。

    她随手挑了本书,在阅览区的小沙发上坐定,开始阅读。不过这儿的中央空调与外面是连通的,供暖不足,坐了还不到几分钟,一股寒意便从脚底蔓延开来。迫不得已之下,她站起身来,活动着筋骨,边走边读。

    “同学你好。请问你知道季瑞清老师的教室是哪一间吗?”

    纪律听到背后有人唤她,连忙转过身去。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极为端庄优雅的女人,纪律认得她。

    一瞬间,她心口发麻,手指紧缩,苦涩的情绪铺天盖地地袭来。

    除了叶嘉修之外,纪律从没见过有季瑞清有其他朋友来这里寻过他。季瑞清自己也说过,回国后便与很多同学断了联系,真正还在来往的人少之又少。

    原来,他们的关系竟这么好。

    或许是见纪律的面色不佳,神色戒备,贺厉妍自我介绍道:“同学,你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我叫贺厉妍,来这里找季瑞清老师,请问你知道该怎么走吗?”

    纪律礼貌地笑了笑,回答道:“我带你过去吧。”

    “多谢。”

    除了开头的几句话,两人不再交谈。一个在前方引路,另一个在后方跟着。高跟鞋与木头地板碰撞,发出沙哑的踢踏声。

    纪律闻到一阵茉莉花的茶香,清新淡雅,应当是贺厉妍身上的香水味。

    不管怎样,纪律都必须承认,贺厉妍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明明只见过两面,可是她的涵养气度、神态身姿,都让人觉得像在仰望一座女神像,是说不出的高贵典雅。

    “就是这儿了。”纪律领着她来到了最南边的琴房,“季老师应该在里面的。”

    “麻烦你了,谢谢。”贺厉妍露出一个亲切友好的笑容。随后,在纪律的注视下,她叩响房门。

    片刻后,房门被打开,融融热气从屋中溜了出来。

    “你好,请进。”季瑞清站在门口,神色淡淡。

    纪律不禁有些奇怪,季瑞清的态度居然如此疏离客气,好像推翻了她对之前对两人关系的定义猜测。

    “嗯。”贺厉妍微笑着点头,随后再次对纪律道谢,“谢谢你。”

    “纪律?”

    糟糕,被发现了。

    纪律讪讪地将身子从外侧的角落里挪出来,慢吞吞地抬起头来,扯出一个礼貌乖巧的微笑,“老师好,我今天来得有点早。”

    冷暖空气交汇,钻进鼻腔,她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索性她早有准备,拿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巾将口鼻捂得牢牢。

    “你们先聊,我在外面坐一会。”纪律有些尴尬,脚底抹油,想要溜走。

    “等等,外面冷,你一起进来吧。”季瑞清望着她,神色不自觉地带上几分柔和,“听话。”

    他转头又对贺厉妍解释道:“纪律是我的学生,我马上就要给她上课。我们也并非是商谈密事,请她进来坐一会应该无妨吧。”

    季瑞清的这番举动出乎预料,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末了,她点了点头道,“没关系的。”

    “要喝点什么吗?”季瑞清询问道,“龙井,花茶,咖啡,这儿都有,”

    “谢谢,请给我白水就好。”

    纪律知道季瑞清是在问贺厉妍,于是她便缩在角落里自顾自地低着头玩手机,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过说实话,她心情却着实不太美妙,季瑞清怎么不来问一问自己。

    季瑞清重新烧了一壶开水,又从壁柜中端出两套干净的茶具。

    纯白色的马克杯中被直接倒入热水,另一只杜鹃骨瓷桃色碟杯中则是被放入一包花茶,继而灌以开水。

    季瑞清先将温白开推至贺厉妍面前,又将另一杯递给纪律,“给,小心烫。”

    纪律慢动作似的将视线从手机屏幕移至季瑞清那近在咫尺的脸庞上,又缓缓落在面前正冒着热气的茶杯上。她几乎是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这是给我喝的?”

    季瑞清被她这么一问反倒是一愣,旋即道:“你不想喝?”

    “不是,我还以为······”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小心点,慢慢喝。”

    朱唇微张,文雅地抿了一口。

    入口先是浓郁芳香的蜜桃味,渐渐的,乌龙的淡雅苦涩涌上舌尖,巧妙地平衡了蜜桃的香甜,只留下醇厚的茶香在唇齿间流淌。

    纪律看了看还留在桌上的包装,和先前喝到的那款茶几乎一致,只是颜色不同罢了。她的目光在季瑞清和茶包上来回扫视,虽然克制隐蔽,但还是被抓个正着。

    季瑞清似乎一眼就看出了那双漂亮的眼瞳里藏着的细碎小心思,回应道:“是同一款,上次是玫瑰茶,这次是蜜桃乌龙。”

    “你们在说什么?”贺厉妍将视线从面前的文件上移开,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

    季瑞清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聊正事吧。”

    纪律心里忽然就淌过小小的欢呼雀跃,像是在融融春日看着碧绿的嫩芽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又像是炎炎夏日打开了一罐正冒着气泡的可乐。

    她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惊奇地发现自己用的茶杯都和上次是一样的。

    东方花卉与杜鹃鸟图案的搭配,浅粉与浅蓝的碰撞,茶具边缘的细致金边,以及杯身细腻光滑的触感,她的记忆绝不会出错。

    指尖在茶杯边缘缓缓摩挲,却被滚烫的茶水烫得手指一蜷,她有些吃痛地松开,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在季瑞清身上。

    -

    另一边,季瑞清正与贺厉妍商谈合作的事情。

    “我这次来主要是想和你谈谈上次提到的电视剧OST的事情。”贺厉妍语气平缓,但频繁地挽发还是出卖了她的紧张。

    见季瑞清神色专注,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她才接着往下说:“那部剧你也看到了,讲的是校园都市爱情,古典吉他是作为一个很重要的元素穿插其中的,因此乐曲伴奏也需要古典吉他的加入。但是现在出了一点小问题,原定人选因故无法参与,加之这方面的人才本就稀缺,片方临时找来面试的也大多不过关,不知道能否邀请你来和我合作这首歌曲呢?”

    她撒了个小小的谎,不过没人会知道。

    读书时,她最瞧不起那些爱耍心眼的人,觉得那样会拉低人设、被人笑话。没想到多年后的某一天,自己倒也能活学活用,将这招用在爱慕之人的身上。

    她有些忐忑地抬起头,企图在季瑞清的脸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可惜的是,他的神色太过自然平静,尤其是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面好像装不下任何情绪,就这么淡漠冷然地望着她,让人无端产生计谋被识破的无措彷徨。

    季瑞清变了太多,已经不再是少年时的模样。

    学生时代,他虽倨傲冷然,但骨子里带着的朝气活力却犹如磁石般吸引着众人的目光,忍不住叫人追寻。可是现在,他的目光犹如毫无生气的枯树,沉寂安静的死水,让人捉摸不透。

    不过,当他望向那个女孩时,神情会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目光中也带上清浅笑意,像是瑰丽的雕塑在霎那间活了起来。

    “抱歉,我离开这个行业许久,目前的重心也不在这方面,所以这个忙恐怕没办法帮你。”季瑞清的语气略带歉意,拒绝的意思却显而易见。

    他转头看了一眼正在白板上自娱自乐作画的纪律,复而将视线收回,“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这里有很多不错的资源,可以为你引荐。”

    似乎没有料到季瑞清会考虑都不考虑,拒绝得如此干脆,贺厉妍有一瞬地怔然。

    “可是你先前不是为许多外国影片、歌剧进行过配乐吗?而且据我所知,你在前两年还为一部获奖电影亲自谱曲了呢。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这对你未来的发展也有好处,而且酬劳也非常的高。”贺厉妍还想坚持一下。

    “不了,多谢你。”

    纪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贺厉妍的离开,她依旧在白板上涂涂画画,悠闲自在。

    “你在画什么?”

    季瑞清站在纪律背后,冷不丁地出声,将她吓得一颤,画笔也因此拐了个弯,原本要画在尾巴上的尖尖角一下子被拖出去老长。

    纪律拿起白板擦谨小慎微地将多余的那笔擦去,重新在正确的位置补上一笔。

    “我随便画画,这就擦了。”

    她好像并没有想要给季瑞清欣赏的意思,用手一遮,随后拿起白板擦准备将这幅画毁尸灭迹。

    季瑞清的动作比她更为迅速,一把按在了白板擦上,哦不,是纪律的手上。

    一时间,两人都如同没上发条的机器人般,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暧昧的齿轮在空气中转动,像是把人带进了光怪陆离的异空间。在某一刻轮齿与齿槽完美嵌合,发出咔哒的响声,将沉睡的感官重新唤醒。

    季瑞清垂眸看她。

    白白嫩嫩的一小只,就这么被圈在自己的身前。手掌之下,是被自己按着的那截伶仃手腕,细腻白皙。栗色的长发虽然遮住了她的脖颈,却没能盖住那小巧圆润的耳朵。本就薄的耳垂沾染上一抹绯红,是别样的可爱。

    “抱歉,我只是想看一眼你的画。”季瑞清适时地松开手,好整以暇地说道。

    “好吧,那就给你看一眼。”纪律侧身让开,顺带用手抓了一下头发,企图将滚烫发红的耳朵遮得严严实实。

    白板的一角,画着两只憨态可掬的小恐龙。

    一只恐龙小巧可爱,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两个短短的胳膊正费力地抱着一把吉他,似乎有些力不从心;另一只恐龙更大些,它神情严肃,默默盯着那只小恐龙,好像在担心它会出什么岔子。

    “很可爱。这幅画是指我在监督你弹吉他?。”

    纪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回答道:“差不多吧,你可以这么理解。”

    从前,她在班里做值日负责擦黑板时,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在角角落落里花上几笔,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又飞快抹去。后来有一次被劳动委员看到了,他不悦地指挥说快点将这没用的东西擦掉,不要增加其他同学的负担。

    纪律觉得有些委屈,明明自己都已经将任务完成了,为什么还会给别人添麻烦呢。不过本着多一事少一事的心态,她默默将话吞回了肚子,也再没有在黑板上画过画。

    她原以为即季瑞清也会觉得这是一件很幼稚的事情,没想到他竟然毫不吝惜地夸奖自己,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曾经丢掉的乐趣正以另一种形式被慢慢填补回来。

    当纪律回望向季瑞清时,他目光中透露的柔和让纪律有种错觉,仿佛他的眼里只装得下自己。

    是不是,他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自己呢?

    只一秒,纪律就飞快地否定了这个想法,甚至为此而感到自责羞耻。自己怎么可以妄加揣测,又怎么能生出这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呢。

    在纪律离开后,季瑞清拿出手机,调整好光线角度,将这幅画完美地复刻下来。

    后来,一直到画笔的印记逐渐淡去,恐龙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寥寥几笔,季瑞清都没有将其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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