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动。

    季瑞清离开的第一个冬季,纪律没能通过七级考试。平常的每一次练习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但进入考级室后就已如坐针毡,她甚至还没拨动琴弦,就能预知结局。

    纪律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可是心理上的恐惧又确实难以克服,这时候,她就格外希望季瑞清还陪在自己身边。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她明白,自己不能总依靠别人,无论有没有季瑞清,她都总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的。这些年里,她慢慢喜欢上古典吉他,没了儿时的抗拒抵触,如果想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更长久些,就必须要克服恐惧。

    之后,她找来相熟的朋友和吉他老师,请他们轮番盯着自己,在演奏时发出些噪音,以提高自己的抗压能力。

    如此练习,她在下一年顺利通过考级。

    纪律依旧会想起季瑞清,只是不再频繁。在和华亦云的聊天中,她得知季瑞清在欧美地区的古典吉他演奏会已经落下帷幕。近二十场场演出,数十个国家,足以令季瑞清在古典吉他领域名声大噪,不少唱片公司想与之签约。在某次杂志采访时他被问到是否会回国,他也只说目前不会,未来尚未可知。

    -

    春花,秋月,夏日,冬雪,季节数度轮转。

    纪律结束了在大学里的最后一个夏日,幸运的是,她以优异的成绩和出色的能力通过保研,明年的这个时候,她依旧能在这个校园里读书学习。

    作为全寝室最轻松的一个人,没有秋招的压力,也没有考研的紧迫感,纪律每天的任务就是上课及撰写毕业论文。室友王安宁见她无聊,便将她拉入一个神秘组织,美名其曰是互帮互助,实则是个代课群。

    “纪律,你反正也是闲着,不如去帮忙代课。一节课能赚三十呢,如果这节课老师要求特别高,你还能讲讲价。”

    “我们学校居然还有这种业务!”纪律吃惊。

    “你都是大四的老学姐了,怎么才知道?不行,你必须去体验体验,弘扬一下我们学校学生间的传统美德。抛开钱不谈,你坐在那儿听听课,说不定也能学到一些感兴趣的东西呢。”

    纪律饶有兴致,点点头,“好呀,那我该怎么做?”

    “你看,这人不是在找明天下午三点的中外音乐简史代课。他说他的这老师脸盲且不认人,点名是抽点,风险小。我觉得这课看着挺轻松,要不就选这个?”王安宁划过一系列的代课单,从中挑了一个比较容易的。

    “可这么好的事为什么没被其他人抢走呀?”

    “你傻呀!明天周五,他又是下午的课,大家都着急回家,自然不愿意留下。”

    “噢。”

    “你要是同意了,就去加他微信。按正常流程,他会把课表发你,你到教室了拍照给他就行。”王安语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纪律迷迷糊糊跟着她的思路也就同意了。

    -

    翌日下午,纪律提前一刻钟到了教室,找了个靠窗的较为隐蔽的位置坐下。她今天特地穿了运动鞋戴了黑框眼镜,一方面是伪装自己,另一方面是考虑到若是被发现也能跑得快些。

    不一会,教室里的人就多了起来。正如对方所说,这课的课程规模确实不大,放眼望去,还不到三十人。他们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教室的各个角落,前排的座位却空无一人。纪律不禁感叹,他们这些艺术生根本逃不了课,少一个人都能看得明明白白,怪不得要请代课。要知道,平时海工院的课多起来得有百来人,乌压压一片。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走上讲台,他打开话筒,试图引起台下学生的注意,“同学们,今天我向学校申请请来了一位古典吉他大师来给你们授课。你们不是常说我这课无聊老套吗,那今天就来听点新鲜的。”

    台下有不少学生已经放下手机,抬起了头,更有甚者开始好奇地四处张望。

    “你们可得认真些。这位老师刚从英国回来,在学校以外的地方授课可是天价,不听可就损失惨重了。”

    说完,老教授朝门外的人点点头,示意他进来。

    -

    纪律抬眼望去,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双执书的手。白皙修长的四指搭在书的封面,拇指微屈藏在另一侧。忽有清风袭来,书页随风翻卷,他弓起又张开手指,按下,书页又回到严丝合缝的状态。

    视线缓缓上移,最终停留在那张脸上。

    她曾千万次设想过两人重逢的场景,却万般没料到会是以今日这样。

    岁月好似格外优待他,经年未见,他玉雕般的容颜依旧俊美无瑕,眉目修长,鼻挺唇薄。然相较过去,他的眼瞳却似幽潭,深不见底。那伪装的温柔被彻底卸下,他以疏冷的、矜贵的上位者的姿态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季瑞清笑了一下,便开始做自我介绍。没有繁复冗长的客套话,没有骄傲自满的优越感,只是沉稳平静地叙说着。

    纪律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摩挲着小指关节。她害怕被发现又渴望被认出。桌上熄了屏的平板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紧张无措,又暗含期待。

    按照课程进度,季瑞清第一节课讲的仍是中外音乐简史,只不过他将课程重点放在了古典吉他上。

    他嗓音磁沉,条理清晰。可对于纪律这样的门外汉,一刻钟后她就不可避免地感到昏昏欲睡。她掐着自己的大腿,试图将睡意赶走。在她眼睛即将要搭上的一刻,下课铃响了。被这么一吓,她猛地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发现大家居然都坐得笔挺,眼神里好像写满了对知识的渴求,就连下课铃响了也没有露出那种大学生独有的如释重负的表情。

    不过,季瑞清倒是没有拖堂的习惯,他说了声下节课继续便在讲台边坐下。

    纪律敢保证,这简直是她大学四年以来看到过最热闹的课间了。少男少女围在讲台边,过道上还有排队等候的,或拿书本或拿手机,窸窸窣窣地不知在交谈些什么。

    纪律对此并不感兴趣,不过也只有在这时,她才敢正大光明地看一看被人挡住大半只露出一点儿侧脸的季瑞清。

    他低着头,额发自然下垂,半遮住狭长的眼,侧脸线条流畅分明。

    他认真专注地解答学生的每一个问题。

    只是他的神情太过淡然疏冷,整个人像被笼在浅浅的冰雾中,无形中与他人区隔开来。

    纪律一点儿都不熟悉这样的他。

    -

    上课铃响后,还有不少人站在讲台上,季瑞清不得不打断他们让他们先回座位。纪律旁边的女生也坐了回来。听她说大家都想问季老师要个微信,方便未来深入交流。

    季瑞清用指节叩响桌面,打开麦克风,“同学们,刚才你们吴老师提醒了我一件事,点名签到。现在我们先点一下名再继续讲课。”

    纪律匆忙点开手机,找到那位“雇主”的信息,将他的姓名与学号默背三遍。随后,她将右手撑在额头处以便遮住大半面容,又在心底排练了好几遍一会被点名时的场景。

    一个接一个的名字被喊出,纪律紧张地攥紧了手心。

    “朱严。”

    “到。”

    纪律尽量保持自然,并学着他人的样子举手示意。

    纪律全程低头,却敏锐地感知到季瑞清的视线在自己这儿停留了好几秒。就在她以为露馅了的时候,他慢条斯理地喊出下一个名字,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原地。

    坐在她旁边的女孩发出噗嗤一声,只见她强忍笑意面向自己,“嗨,新同学,你是帮朱严代课的对吧?”

    纪律点点头。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男生?”

    纪律瞪大了眼睛,小声说:“我不知道诶。”

    “没事,他找代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毕竟刚才你见过的吴老师确实记不住人脸。不过,他找女生代课还真是第一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认识呢,居然这么大胆。”

    “不,我们不认识的。他什么都没问,就让我直接来了。可能是这个时间点的代课本来就稀缺吧。”

    那名女生凑近了她,耳语道:“对了,那你一定也不知道我们的名单上是有性别的。”

    纪律倒吸一口冷气,“那我刚才岂不是······”

    “是啊,肯定露馅了。不过季老师人真好,也没拆穿你。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哎,可老师说不定直接算我缺席了。”

    “不会不会,我刚看季老师在纸上划了一笔。如果打叉肯定就是两个笔画了,你别担心。”

    “但愿如此。谢谢你啊。”

    纪律心不在焉,一面忧心季瑞清算朱严缺席,一面又担心季瑞清认出了自己。她在心底不住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好在接下来的课程中,季瑞清都没再往她这个方向看过,点人起来回答问题时也没叫到她。抛开开头的小插曲不谈,一切都还顺利。

    在讲完了中西方音乐史后,还留下了一点时间。季瑞清便将课程内容拓展到古典吉他。他挑了几个时间点,简明扼要地理清了古典吉他的起源、发源地、全盛时期等内容,并作出阶段性分析。最后他还提了几个思考题,诸如确立古典吉他这个名称之前它还有什么正式名称此类的小问题。

    六弦琴。

    对于这些问题的答案,纪律并不陌生。以往上课过程中,当提到有趣的或具有历史意义的创作背景时,季瑞清都会替她科普一下。

    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回想却更显珍贵。

    他所传授的不仅仅是琴艺,还有背后的历史文化。

    下课铃响后,纪律抓起早已整理好的背包,十万火急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当然,在那之前她怕了下课的照片发给那位朱严同学,拿到了剩下的代课费。

    一步步走过嘈杂喧闹的走廊,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得很,就像是灵魂与身体各被剥离,各自为阵。

    踌躇之下,纪律踱步至后门,告诉自己说就看一眼。

    她探出半个脑袋,做贼似地悄悄往里看。

    讲台四周依旧围满了人,甚至更多更满,这下却是连季瑞清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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