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榆木疙瘩,来人间一趟,居然红鸾星动了,看来红尘这杯酒啊,谁喝都得醉。

    不过这可不一定是件好事,真龙的命途自当是诡谲无比,若是被连累渡上几个情劫,千辛万苦历经磨难,没等修成正果就已经要看破红尘,想想便要替那位姑娘捏一把汗。

    此生了结便是善终,万不可心生执念,那可是赴汤蹈火的未来。

    这些都是后话,人间的饭桌上只聊红尘八卦,我摁捺不住问桑染:“啥时候的事?哪家闺女?多大年纪?长啥模样?跟我说说,若是合适,我帮你提亲去。”

    桑染低着头,脸都快埋碗里了,我晓得他脸皮薄,便安慰道:“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个喜欢的人多正常,不用不好意思。”

    桑染肩膀微微一抖,慢慢从碗里扬起脸,迷蒙的眼睛难得铺满了光辉,亮晶晶湿漉漉,跟森林里的小鹿一般。

    一旁杏子擒着笑,意味深长看着我俩。

    “我们桑宝宝都十八喽,是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阿樱可要多操心些才是。”

    杏子得意的模样,多少叫我有些看不过去,桑染被她欺压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翻了身,如今又被寻着这么个软肋,少不得以后丧权辱国任她作威作福,真是冤家。

    桑染这些年活泛了不少,但本质上还是那个敏感害羞的小男孩,有心事也藏着掖着从不与人说。既然是心尖尖上的私事,不说便有不说的道理,此事就此打住,别让他难堪。

    “不说了不说了,都好好吃饭,张罗了一整天,净顾着吵架了,菜都凉了。”

    “啧啧啧,”杏子火气未消,又将矛头转向了我,她斜眼奚落道:“阿樱啊阿樱,你以前也算是个豪杰,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老妈子,胳膊都粗了,一身油烟子味儿,术业也荒废了。”

    她忽然又神思凝重看着我额顶,眼神将散未散,似透过重重迷雾看到了什么预言,而后鄙薄地望向被我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桑染。

    “我要是嫁了人,你以后病邪缠身卧床不起,谁来照顾你,你不会还指望阿染吧?他恐怕都不会看你一眼。”

    这话忒不吉利,从杏子的乌鸦嘴说出来,几乎成了诅咒。

    更可气的是,她说我像个浑身油烟子味的老妈子,稳准狠扎在了我七寸上,我立刻弹了起来,摘了围裙使劲儿闻衣袖。

    久在鲍鱼之肆难闻其臭,我怀疑自己已经被腌入味儿而不自知了。

    我迷茫地问桑染:“我身上有油烟味儿?”

    桑染正发着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没,一点也没有。”

    他牵强的笑容深深刺痛了我,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

    我与杏子对视,她眼中的鄙薄一清二楚,心中憋闷,无奈转头出门透气去了。

    “不就是个带把儿的,供得跟皇帝似的。”

    杏子在身后嘀咕了一句,也分不清是骂我,还是骂那丢弃她的爹娘。

    唉,杏子原也是崇拜我的。

    十六岁那年,大千山虎患扰民,猛虎饕餮杀人无数,若放任它成精,附近村民都将难逃厄运,我自告奋勇,带一拨人深入丛林射杀恶虎,将虎皮拖到镇上游街示众,这才平息此患,一时声名鹊起,风光无两。

    那日我喝飘了,搂着半大的杏子指点江山夸下海口。

    “天地辽阔人生海海,哪里能憋屈在这个小村庄里,等攒足了本钱,为师带你出去闯荡江湖,做一番惊天伟业!

    时光打马而过,年少的我们骑在老树上,看着远山外的远山,似看到无限的可能。而如今老树尤在,远山沉默在黑夜中,像是无法逃脱的牢笼,一层层将我围困。

    钱是早就攒够了,人却心灰意懒起来。

    我明白杏子对我的失望由何而来,是我教育她女儿当自强,要独立自爱,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也是我,身体力行背道而驰,为了个男的将自己困在灶台旁,渐渐泯然众人矣。

    可杏子不知道,东阳山那场雷击打残了我任督二脉,破损的灵根不足以支撑精深的法术,道途止步于此。

    她更不知道,我这莫名其妙的一生,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想明白这些,难免颓废了很久,命不由我只能听天由命,天上与人间,无非是换了个身份,过着同样一眼望穿的生活——伺候小天孙。

    还是要振作啊,我对自己说。

    一夜无眠后,我早早起来,将自己收拾利索,打算同他们一道去薛家镇。

    这场瘟疫来得莫名,附近一些百姓突然之间神志不清全身溃烂,而后举家暴毙身亡,很多村子因此没落,镇上也是十室九空。

    桑染与杏子救助村民,抽丝剥茧查到些线索,疫病疑似由鼠虫传播,最先感染的那批人就在薛家镇。

    治疗瘟疫的药我已备好,正打算连着方子一起送去镇上衙门。

    出门时,桑染正等在门外,看着白云掩映着熹微的天光,不知在想着什么。

    犹有晨雾在四周飘荡,他站在朦胧中,俨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人间奔走数年,炽烈的阳光为他的镀上一层健康的小麦黄,他脊背厚重起来,肩膀孔武有力,腰背挺直仿佛山岳一般。

    他手握长弓站在田埂上,迎着风,仿佛一匹自由自在的马驹。

    那个任人欺凌的流浪狗,连同天上那个浑然无物的小天孙,都已从他身上蜕去,他是桑染。

    我心绪复杂,有一丝欣慰,又有些羡慕。

    桑染听到动静,转过头看向身后,满眼寥落还未来得及藏起,触碰到我的目光,忽又云开雨霁。

    他一路小跑到跟前,瞧着我一身行头。

    “阿樱今日跟我们一起去么?”

    “在家里呆太久都快生锈了,都说瘟疫的事情棘手,一起去瞧瞧。”

    桑染腼腆的挠了挠头,他目光垂下,嘴角却偷偷翘起,方才形单影只的寂寥消散一空,他仿佛一只归巢的鸟,围绕着南枝拍打着翅膀。

    三人一行的场面,近些年不多见,桑染来后,捉妖之事稍加点拨便能融会贯通,没两年就越过我去,斩妖时排头兵一般冲在前头,与杏子里分进合击首尾相援,倒显得我十分鸡肋,某次出猎意外受伤,便借口养伤躲在院子里,一过又是两三年。

    这些年,桑染变化很多,他不似刚来时候那般总是躲着我,一副生怕自己行偏踏错就要被撵走的模样,他看着我的时候,总是温和而又喜悦。

    海面上风平浪静,我知道那不是全部的真相。

    说不上他是否还在纠结那些不堪的往事,他与杏子一样闭口不提过去,却也一样无法从伤痛中真正走出来。

    早年间被虐待出的察言观色的本能,成长中渐渐被打磨成敏锐周全,讨好的性情逐渐收敛,他与人为善,却不与人亲近。他重塑了内心兵荒马乱,铸就铜墙铁骨的高墙,却越来越教人看不清楚。

    他还是爱自己一个人发呆,沉默的时候,眼中的大雾漫了出来,漫无目的飘散成海,你却不知那里面藏着什么。

    或许我的担忧是否太过明显,以至于他突兀地撑起一番晴好,好似方才那个忧郁的少年并没有存在过。

    他脸颊有一丝红,他说:“阿樱这一身新衣,很好看。”

    “是么?”

    我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裾,这并不是什么新衣,而是几年前裁的一身猎装,窄袖收腰十分轻便,只不过这些年鲜少有我亲自出马的机会,便被收了起来。

    “在箱子里压得有些皱巴了,回头还得熨一下。”我撑了撑上头的褶皱。

    “这么漂亮的衣裳可不能锁在箱子里,失了颜色。”

    不知是不是朝阳炽烈,桑然的眸子竟也缀满了星子:“杏子有些话还是说得很对,你不该憋在家中当厨娘,我和杏子都已成人,可以照顾好自己。你要多出来走走,我听他们说起过,你可是射杀猛虎的大英雄。”

    这话听得我心潮澎湃,我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腮上的肉,恍然间想起天上那个呆傻的小天孙,我也常常捧着他肉嘟嘟的小脸,可面前的桑染,已经比我还高了。

    “小嘴怎得这样甜,跟抹了蜜一样。”

    “哟,这就上手啦!”

    一声怪叫从身后传来,我吓了一跳,一回头,便见杏子斜倚在门上一脸嘲讽。

    “啧啧啧,也不知道避讳着人,瓜田李下的再叫街坊邻居看见,有伤风化不是。”

    我额角狂跳,桑染也是面红耳赤。

    “怎么跟村头嚼舌根的寡妇似的,见不得日子太平么?”

    杏子近些年越发刻薄,不从哪里学来搬弄是非那一套,愣是将气氛搅得跟抓奸现场一般。

    杏子凉薄地看着我,幽幽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你什么意思?”

    我是越来越看不懂她了,她好像不单单吃桑染的醋,谁的醋都吃,每日不是扫人兴致就是给人添堵:“有话直说,别阴阳怪气的。”

    看到我真的动气了,杏子倒是沉默下来。

    我问她:“你到底走不走?!”

    杏子将脚挪到门槛里,露出三分痞相:“有你这射虎的英雄在,有什么摆不平?好不容易有个出风头的机会,何必有我在旁边,回头又不招人待见。”

    她似别有深意看了桑染一眼,摆了摆手,回屋去了。

    “不去拉倒。”

    我一时赌气,转身向大路走去,桑染跟在后头欲言又止,到底也没憋出一句话来。

章节目录

人格分裂后她全员火葬场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王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王在并收藏人格分裂后她全员火葬场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