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我长大的人,轻而易举拆穿了我的幸酸。

    “叔你没听人说过,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都是被捶过的牛,哪里还能便宜了谁。”

    樊叔苦笑了一下,眼中光芒渐渐逝去,他自顾自聊起往事。

    “还记不记得那年我和你一起去深山杀虎,你手执长弓射瞎虎眼,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一恍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都记得,那时我莽撞,险些被那畜生咬住,还是樊叔你眼疾手快,替我挡了一爪。”

    “其实没有我,你也能躲开。”

    樊叔拍了拍我的手,声音沙哑:“我碰巧帮了你一次,你便总是惦记着,这都多少年了,有什么好东西,还不忘来孝敬我。”

    “都是应该的,樊叔你一直护着我,我知道。”

    樊叔苦笑了一下,眼中尽是无奈与惋惜:“阿樱啊,你这人重情重义,活得太累了。我心甘情愿帮你,是因为你值得,又何曾想过要你偿还,你这么受不了别人的好意,可是会吃亏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每个人都囿于过往,没有被无私偏爱的幸运,哪里又会有理直气壮的勇气。

    我握住他枯瘦的手,心中怅然。

    樊叔神志逐渐涣散,我叫来他的亲人,嘱咐他们备下身后之事,又将身上所有金银解下,换了匹快马决然离去。

    该来的,总是要面对。

    田野在马蹄下翻滚,绕过树林,远远瞧见村口老树,树下站着个衣衫明艳的姑娘,正神色焦虑地四处张望。

    她已好些年没有停留在这里,这一次不再是为了她那杳无音讯的爹娘,她看见我一路奔来,神色有些惊恐。

    “樊叔活不过今夜,你为何不守着他?”

    我翻身下马,默默走到她面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早上的龃龉似乎并未在她心上落下什么坎儿,她姣好的脸盘上无一丝旧怨,俏丽的大眼睛一眨一眨,那笑容甚至有些讨好。

    可我知道,她并非心胸开阔之人,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因樊叔的事叫我回来已是意外,用旧伤复发作为借口,此地无银。

    她若在信中言明樊叔病危,回来的便不只是我。

    她想牵制我。

    “你卜到了什么?”我问她。

    杏子似没听见我说话,心虚地偏过脸去,装作看一旁的风景。

    “什么卜到了什么,你不是刚从樊叔家回来么。”

    越是反常,我心中越是焦虑,我问她:“按常理,你卜卦应当是与薛家镇有关,我问你,薛家镇现下是吉是凶?”

    杏子身影一怔,眼中闪过一丝阴郁,她咬了咬嘴唇,并不看我,却低声答道:“吉。”

    “吉?”

    我认认真真看着她,她推演之能早已超越了我,能看到我看不见的未来,可若真如所言,又何须大费周章骗我回来,更不会在此处拦截。

    除非……

    杏子忽然转过头,镇定地凝视着我的眼,她清了清嗓子,认认真真解释着:“的确是吉,阿樱,薛家镇的劫难将要结束,大千山的疫病都会好起来,这是真的。”

    我看着她故作真诚的模样,也知道她不敢妄言,若这字字句句都是真话,那便是字里行间还遗漏了什么?

    “所以代价呢?是桑染?”

    杏子陡然变色。

    夕阳烁金,大地苍茫,黄昏的田野有种仓促的凄美,你所眷恋的每一种颜色,都在瑰丽变幻着滑向黑夜。

    风沙沙卷起麦浪,听得越久越觉得空旷。

    我们站在携手走过无数个春秋的田间老路,彼此相望,眼中却尽是陌生。

    我以为日常打闹虽不和睦,总会有相濡以沫的情谊在,却不知捻酸惹醋日复一日,竟酿出恨来。

    “你就这么恨他?”

    恨到,要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杏子咬着唇,低头踢着路边的石头,却不敢看我。

    “你是算到阿染要出事,所以故意支开我?那可是与你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

    我深知杏子嫉妒心重,却没想到她会如此绝情,一时失望之极,气血浮躁涌上,刹那间眼前昏黑一片。

    杏子惊叫一声将我扶住。

    我颤抖着握住她的手,痛心如绞,张了张嘴,却依旧没能把那句话问出来。

    真的是我的偏心,造就了这一切?

    都不重要了。

    “我从未后悔过收留你。”我对她道。

    “阿樱,”杏子似意识到什么,拼命摇着头。

    “我也尽我所能把最好的给你,世事无法求全责备,我也有我的难处,所幸你已经长大了,真好。”

    我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她也比我高了。

    那个赤脚的小乞丐已经出落地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她已有遮风避雨的房子,傍身自卫的本事,就这臭脾气,想想又有谁能欺负得了她呢?真好。

    “不管你信与不信,在我心里,你和桑染是一样的。”

    我稳住心神,转身抓住马缰。

    “可你还是会选择他是吗?”杏子哭得梨花带雨。

    我翻身上马,与她道:“若今日是你遭遇不幸,我也会拼了性命去救你。”

    马蹄铎铎蹬着石头,顷刻见便要冲出去,杏子突然上前死死拽住缰绳,她焦急地哭喊道:“阿樱你别去,阿染他会没事的,他是潜龙在渊的命格,没有人能杀得了他,只会让他变得更强,他不过是回归原本的命途,你让他离开就对了。但你不一样,你去薛家镇,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你竟然……”能勘破了真龙天命。

    冥冥中我知道,杏子是对的。

    兮桐从未告诉过我全部真相,他只说青君落入命轨得以投胎,可坠入命轨命数堪忧,真龙降世更得是水深火热的淬炼,小小的石头村怎么会有他的未来。

    可真的就撒手不管?

    我甩起马鞭挥开她的手,朝着薛家镇奔去。

    ……

    到了镇上,天已经黑透,镇子必想象中还要安静,衙门的人说桑染并没有送药过来。

    我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桑染这么妥帖的人,耽搁送药这等性命攸关的事,除非他出了意外。

    薛家镇不大,纵马三圈,没找到那个背着长弓的少年,一整晚徒劳而过,心似沉进了海里。

    凌晨时分,日头破开云翳,我坐在衙门口石阶上,凝神打坐,风吹了树叶来,附眼识于其上,以一化十,以十化百,数百只眼睛随风起舞,撒向镇子每一个角落。

    我从未如此透支过法力,闭眼在识海搜集每一缕微弱的视觉感应,残破的灵根难以为继,灵枢针扎一般刺痛,忽而真气崩塌血色漫上,呕出一口腥甜。

    眼前白茫茫一片,久久不可视物。

    依旧毫无结果。

    忽灵光一现,想起初见时曾给桑染下过的追踪咒,杏子曾无意说起过,那片桂花叶被桑染贴身藏起,也不知现在咒语还是否灵验。

    侥幸一探,居然有所感应。

    追踪咒的方向向西,出了镇子,是一片乱葬岗,乱葬岗丘陵绵延,尸横遍野,恶臭漫天。

    瘟神降世,万物皆为刍狗,镇子十室九空,死者不计其数,有幸被敛进棺材下葬的寥寥可数,大多数全家横死,尸骨被匆忙丢到这里,过不了几日,便被啃噬干净。

    我碾着脚下的泥土,这里虫蚁之多,超乎我的想像,那张着翅膀乱飞的白翅蚁,不是大千山该有的物种。

    想起之前的种种猜测,此次瘟疫疑似由鼠虫传播,最先出现在薛家镇,而鼠虫又都聚集在薛家镇外的荒山上。

    或许这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心知不能再冒然向前,先遣了一片风使前去一探,风使飘飘摇摇,穿过阴森墓地,密林掩映之处有一方破败的院落,里外挤满了来不及下葬的棺木,看样子应当是个义庄。

    义庄最里头有个破落的屋子,风使钻进窗户,挂在凸凹不平的墙壁上。

    入眼一片昏沉,残缺的屋瓦漏下的几星光束,照不透这里浓稠的黑暗,虽不见有什么动静,但那幽暗中明明灭灭的反光,却教人头皮发麻——那是密布的甲虫叠在一起。

    我忍着抓心挠肺的恶心,在屋子里搜寻,这里污糟一片,满地都是碎木与破布,惨白的人骨被啃噬得干净,散落其中,屋角蜷缩着老鼠,墙壁爬满了虫子,房梁挂着蜘蛛,它们一动不动,安分异常,似被什么强大的魔物震慑。

    整个屋子,只有两个东西突兀着,一个是倒悬在房梁上状如蝙蝠的怪物,一个是门边被蛛丝缠绕的白蛹。

    那白蛹水桶一般粗,约莫能装下一个蜷缩的成人,再仔细一看,底下压着一截光洁的木头。

    那是桑染的弓!

    风使猝然坠落,我眼前一黑,天摇地晃坐到了地上,脑中嗡嗡作响。

    毒虫,白蛹,瘟疫,死亡。

    回忆着方才所见,不得不想起苗疆的传说。

    中原以南十万大山中苗人聚居,分布在大大小小七十二峒中,苗疆人擅蛊,常以活人炼蛊,其过程便是将人与五毒困在茧中百般折磨,能活下来,便能成为蛊王。蛊王能驭万兽,驱百虫,闻风而杀人,杀人不见血,百年难得一见,一但出现便能成为苗疆霸主。

    杏子说,桑染不过是回归自己的命途,那他的命途是什么?

    成为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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