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小天孙长大了,他长得比我还高,圆润的脸盘退去青涩,锋利的轮廓好似刀砍斧削,稚嫩的眉眼展开,那长眉似剑锋直飞双鬓,如烟似雾的眸子变成高悬的孤月,望之生寒,他抿着唇角不辨喜怒,浑然无觉的懵懂化作睥睨天下的冷峻,雍容高贵,器宇不凡。

    他身披紫金鎏仙长袍,头戴凤羽吉冠,摘下星辰为佩,拈来彩霞坠于发间。他站在祥云似锦的山巅,鸾鸟祥兽将他团团围绕,神光照耀雅乐相随。

    明明该欢喜。

    可是腿却似灌了铅水一样沉,沉得我跪了下去。

    我双手齐额大礼以拜:“恭贺青君归位。”

    青君不发一语,缓缓向我走来。

    抬眼,对上那冰冷的眸子——那目光不再空洞,却如陌生人一般。

    他漠然看我一眼,似看到一片云朵一块石头一棵杂草,而后便转眸向前。翩跹衣袂从我身旁掠过,他踩着祥云蹬上华辇,在仙侍的簇拥下,飞向云端。

    飘飘仙乐被遗落在身后,似一场华丽的乐章的结尾,重重回响盘旋不尽,却只有我深陷其中,久久无法忘怀。

    我长跪在那里,茫然若失。

    后背忽似被剌开了个口子,从上到下将我生剖成两半,凉风簌簌从脊椎灌了进来,那一刹,痛若凌迟。

    我疼得死去活来,摇摇欲坠间,似有光托住了我。

    温凉的云朵将我包裹,我似躺进了蜜一般的河流中,丝丝暖流将我缠绕,四分五裂的魂魄渐渐归拢到一起。

    那温柔的熨帖,好像绵密的针脚将我一片片缝起。

    疼痛与恐惧渐渐消弭,我掉落虚空之中,眼睛睁不开,手脚也失去力气,干脆随波逐流陷入梦中,一梦便是长久……

    人影幢幢,好似有谁在我床头吵闹不休,心烦意乱中,听见有声音道:“也该醒了,再睡下去,恐怕会误了时辰。”

    误了时辰?误了什么时辰?

    脑中一阵雷响,莫不是我又在掌灯时睡过去了?小天孙若是独自跑了出去……

    浑身一哆嗦,坐了起来,顿时天摇地晃,飞星乱走。

    起猛了……

    待眼前飞星散尽,我终于看清楚,这里并不是紫霄云殿,我正躺在云海中,头顶星空斑斓,底下是灵脉流转,这里是……

    慢慢起身,沿着云梯一路向下,路上景致渐渐熟悉,才想起来这里是轮回台对面的云涧,因灵脉丰沛,下凡历届回来的仙者,多会在这里养神。

    下凡……历届……

    火光石电间,红尘种种扑面而来。

    我像个稻草人立在田野间,心口被豁开一个大洞,记忆汹涌穿胸而过,山呼海啸拔筋抽髓,睁眼却只见空空荡荡一片。

    原来我也曾被七情六欲填满,在人间的那些日子。

    我站在云深雾绕中,恍惚又看见那人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

    便似有尖锥刺进天灵,神魂被撼动,岌岌将溃散。

    这才发现,此刻我还是一团虚影,魂魄还未归于真身。

    不知是不是被反噬的缘故,我如今魂魄虚散,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又被一层莫名冷光包裹,看不清楚自己。

    却听前方脚步声传来,正有人向我走来。

    烟波缭绕中,熹微星光剪出那人轮廓,额冠高耸稳若泰山,辽阔衣摆随风蹁跹,步履安若磐石,姿态气定神闲。

    心被拽起,我屏住呼吸,似在期盼着什么。

    却听尖细的嗓音传来:“欢迎回来啊,灯草仙子。”

    切!晦气!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这鳖孙。

    我轻轻叹了口气,不耐烦地等着兮桐从迷雾中钻了出来。

    “怎么是你?”

    “你以为是谁?”

    兮桐仙君今日倒是喜庆,没再一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二五八万模样,看见我那种高兴,活像是吃错了药。

    “青君呢?”我朝他身后张望。

    兮桐仙君先是一愣,转而一声哀叹,又是那般千言万语凝在心头,三分伤怀,七分感慨,十分做作。

    “哎,青君他,尚在人间。”

    “活这么久……”

    借着星斗的偏移,掐着指头算时辰,刨去下凡历劫的时间,只算到自己昏睡了一个月,人间百年已过,桑染活到现在,莫不是变成老妖精了。

    他该不会是步迷楼后尘?

    我打量兮桐惆怅的脸色,心中忐忑。

    “青君入魔了?”

    “那倒没有。”兮桐道:“青君有惊无险度过了一生,终年三十五岁。”

    竟是个短命的,这倒是令我十分意外。

    “然后呢?”

    “然后魂魄去往地府轮回……”

    这……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吊死了。

    “又投胎了?”

    兮桐点头。

    “为什么!”

    兮桐又是唉声叹气,看着我隐隐有怒气:“依照命格所示,他原本将在人间饱受磨砺,可你擅用仙器改变了他的命途,他安然渡过后半生,历练未完,不得不再入轮回,修得圆满,方能重回天庭。”

    我不禁哑然。

    这么说来,我帮他反而弄巧成拙,害他留在凡间再次轮回?

    “青君轮回几世了?”

    “这是第二世。”

    “才第二世……”我琢磨着:“那也该七老八十了。”

    “不,他现下还不足十岁。”

    兮桐看着我,眼尾带着笑,隐约又有一丝促狭:“青君本可直接去投胎,却耽搁在奈何桥上百年,说是要等人。”

    等人……

    忽记起临死之前与桑染的约定,我说过要在奈何桥等他。

    他难道真的,等了我百年……

    心口郁结,沉沉似一把绣刀,在我心口的风洞中来回磋磨。

    兮桐笑得古怪:“小草啊,不不不,以后啊就该尊称为娘娘了。”

    他奸猾的表情,看着叫人脊背发冷。

    天上有观世镜,能看得到凡间一切过往,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逃不过天神的法眼。

    桑染是凡人,尚有理由执迷于红尘,可我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我这么个卑微的身份,若是被抓到把柄跟嫡脉有私……

    这一切,不知天帝是否知晓。

    “属下不敢有僭越之心,那些都是为了阻止青君入魔,权益之计,望仙君明鉴。”

    “小草啊,你别不好意思了,你待青君如何,自己心里清楚,可青君待你如何,本仙可是全部看在眼里。听说青君在那奈何桥头迟迟不肯走,最终还是鬼卒诱骗他,说你早已从轮回台转世,他才饮下孟婆汤,去凡间找你去。这一耽搁,差点就误了最后的时辰,险些魂飞魄散酿成大祸。这件事若是传到天帝耳朵里……”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

    兮桐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先兵后礼:“小草啊,别害怕,天条纵然严苛,可法外尚有人情,天帝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

    他挑了挑眉:“我听人说起过,天帝点化你,便是算到你与青君有缘,如是才将你安置在青君身旁,那便是默认了这姻缘,不然你想啊,那旷露万年才得一瓶,怎么就落在你头上。”

    兮桐捂着嘴巴,笑得十分猖狂。

    我却一丁点都乐不起来。

    面前这人最是个欺下媚上的人物,若此事为真,怎会对我从没几个好脸色,事事拿捏欺凌,且他最是计较身份尊卑,此刻全无恭敬之态,更是一副全然不怕我越过他的样子。

    这又是威胁又是奉承,非奸即盗。

    “您是有事吩咐?”

    “哈,小草果然懂事……”

    只见他将手深入广袖之中,取出个玉柄卷轴,递给我。

    我认得那是司命常常端在手里的命薄。

    命薄能到兮桐手中,必然是得了天帝首肯,兮桐这是奉了天帝旨意来的。

    疑惑地摊开卷轴,上头写着一首诗:

    中天寒星照三秋,万里楼台帝王州。

    玉阶泪痕空伫立,大漠角吹早凉篝。

    骨肉相煎为何事,煮豆燃萁誓不休。

    一朝君王金銮坐,白骨遍野无人收。

    这……

    这可不是什么好诗,放眼一望血光冲天,得此命格必然身陷绝地四面楚歌,纵使一生艰难抗争,也不过换来泼天的孤独与杀业。

    “青君的命格诗?”

    兮桐神君点了点头:“如诗中所述,青君这一世生在帝王家,厄运当头流年不利,遭遇重重抛弃与背叛,九死一生,最终祸及天下不得善终。”

    ……

    能与这命格相媲美的,唯有上一世的迷楼,而迷楼最终永坠阎罗不得往生。

    胸中无限怅惘,不由长叹一声,上一世急匆匆以命相搏,不惜冒犯天规为桑染套上枷锁,让他与蛊灵势不两立,可重来一世,却还是一样命薄如纸,终将杀戮。

    “咳咳咳,”兮桐咳了几声,翻脸如翻书,又端起他那可笑的威严。

    “小草啊,不是我说你,我将灯芯戒丢下界,便已言明是为了通灵所用,也曾千叮咛万嘱咐,不可用它干涉人常,否则会弄巧成拙。你却好,公然用仙器逆改天命,给自己招来麻烦不算,还连累了青君。”

    “什么?”

    我怀疑自己听错,抬眼一看,兮桐又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这狗东西,他怎么忘记在鹰嘴山下提点我的那些话,到头来却撇得一干二净。

    我从来便知,在兮桐手下办事,好的他要将功劳揽去,坏的你就得自己背锅。

    真是晦气!

章节目录

人格分裂后她全员火葬场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王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王在并收藏人格分裂后她全员火葬场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