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解下锁链,他似断线的偶人,重重磕在地上。

    钦天监派了几个小吏过来,搬来两张矮桌拼在一起,白麻布覆上,点燃蜡烛围绕四周,黑暗的牢房亮堂了些。

    几人搭手,陈尸于长桌上,玄策怒睁着眼,七孔流血,手脚佝偻着,维持着痛苦的姿势。

    玄缙以帕捂鼻远远站在门口,他看着那血糊糊的人,啧嘴道:“真是可怜。”

    我没有心情再搭理他。

    心若冷到极致,痛觉也跟着消失了,哀莫大于心死,或许便是这般,无感无觉,行尸走肉一般,面对更加艰难的事,也不再感到畏惧。

    天命不可违,人事仍需尽,拗不过的事太多,好在能做的也不少。

    尽我绵薄之力,给予他体面。

    解开脚镣,我将一直折磨着他的,嵌入胸骨的降魔锥一根根拔出来,丢在地上。

    就着旁人打来的水,沾湿帕子,一下下将他脸上的血迹与污泥擦干净,只是淤痕与鞭伤擦不去,看着总有些委屈。

    双手搓热,合在脸颊,直到肌肉松弛下来,狰狞的表情终于缓和。

    我合上他的眼。

    上一世这孩子最爱干净,这一世虽不羁,但于穿戴上却十分讲究,衣袍皆用最好的料子制最时兴的款,还得缀上玉佩香囊,这么个爱臭美的人,怎能容忍自己脏成这样。

    我叹了口气,使唤人换了盆水,洗干净手帕,用手指将他头发梳顺,血块与泥巴一点点择掉,再用湿帕一缕缕擦拭,梳笼起来,窝个简单发髻,随手在头上拔了根银簪,给他簪上。

    顺着脖子向下拾掇,将他身上的碎布割开扔掉,胸膛袒露无余,似烽火连天的战场,悲风掩骨,满地哀鸿。

    无瑕哀恸,像个顽愚的工匠擦拭粘满灰尘的宝玉,帕子脏了洗洗了脏,污水一盆盆泼出去,面前的人一点点有了人样。

    这下看起来终于舒坦了许多。

    只是四肢还扭曲着,像个佝偻的老头,平白矮了几分。

    趁身体还是软的,揉搓他肩膀和手臂上的关穴,将胳膊掰直,错位的骨头摆正,再一根根展开蜷缩的手指,擦干净指甲上的血与泥。

    礼王看着我做这一切,终于没忍住走过来:“你这是在超度?”

    我举袖抹了一把汗:“人既死,得给他最后的体面,皮囊干净衣饰得体,魂魄才能安心去投胎,这只是超度的一个步骤。若身在炼狱,灵魂不得解脱,何以超度?”

    礼王面带嗔怒,与往常的和蔼大相径庭,大概是以为我注定要嫁他,便无需佯装亲切。

    他大声呵斥:“你可是要入王府的人,何以亲自做这些腌臜事,下人都死绝了么?”

    一声怒喝,几个小吏胆战心惊跪在地上。

    “吓唬他们作什么?”

    我挥了挥手,使唤他们出去打水,顺便将帕子洗净,自己则淡定地将手上的污迹蹭在裙上,直看得礼王眼角狂跳。

    “事关国祚,蔚兰不可不尽心竭力。殿下可是嫌这种事不洁又不吉利?可我既拜了国师入了玄门,便是修行之人,修行便是要看淡生死,没有什么不吉利。”

    “我竟然不知,东方既白还教你这个。”

    他怒意已压制不住,我也是头一次听他喊东方既白的大名。

    我迎着礼王的愤怒毫无惧色。

    “这并不稀奇,生死乃大事,修行人上通天意,下通亡魂,日常所做便是跟神灵和死人打交道。为往世者净身更衣,原本该由死者亲人操办,可他天兆不详无人愿碰,便只能由超度者代劳。这是修行人必修的课业,不信,你可问问黄封。”

    黄封还没走,就站在不近不远的角落,眼观鼻鼻观心,既不搭把手,也没有要参和的意思。

    玄缙阴恻恻道:“世人若知定国公之女未出阁便为外男洗身,不知该作何感想。”

    “定国公的女儿,天生娇贵却无甚用处,还不如现在的我,渡人渡己,功德无量。”

    “你这到底是为了国祚,还是为你自己?”

    “礼王殿下既已知晓答案,又何须再问。”

    我坦荡地看着他的眼睛:“如你所见,我为国祚手刃玄策,从此一心向道,风月不沾,还请殿下成全。”

    这便是在回绝联姻之事。

    礼王气得脸色铁青:“好好好,你倒是很有胆量,看来是礼王府庙小,盛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他摔袖而去。

    都说礼王生性洁癖,也不知我这碰过尸体的祥瑞,在他眼中是吉利大过晦气,还是晦气大过吉利,不过即便没有今日这一出,以他那狭隘的心性,心里有过别人,已然是最大的污迹。

    他若再肯娶我,我倒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我回过身看着玄策,他孤零零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

    凡人忌讳死人,无非是忌惮自己的死亡,可坟茔中哪一个死人,不曾是谁的亲人爱人。

    我牵着他的手,看腻了不周山巅的云海,手把手教他射箭,为他缝制新衣,我们同乘一匹马,亡命奔逃……

    他亲手埋葬过我,正如我今日所做。

    又有什么可怕。

    生死契阔,沉如弱水,相聚有尽头,时间才有意义。

    钦天监的人将一套整洁的衣服送来,玄策被剥夺亲王身份,穿不得蟠龙腾云的锦衣,这素衣干净利落,正衬他那张清冷倔强的脸。

    几人搭把手,将素衣套在他身上,遮掩了身上的伤痕,他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记忆中掠过京郊初见那一幕,他从天而降掌住惊马,而后意气风发向车里看来。

    少年将军,银鞍白马,惊鸿入了眼,天注定的事。

    白缟覆面,香火引路,告慰天灵地主,面南念起往生经。

    经文声声似涟漪泛上心灵,平不平之怨,安不安之心,灭未尽之妄想,放下未了之愿,毫无挂碍,去往来生。

    忽有脚步声从阴影中慢悠悠踱来,是那老道,他捻着胡须问我:“你到底是何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祭出的金龙和生剖的傀虫,明显不是蔚兰这个年纪该有的造诣,被黄封怀疑也是必然。

    他闷不吭声站了一天,监视我一举一动,不仅仅是怕我动手脚,更是存心试探。

    当下心情寥落,无心与他掰扯,便未搭理。

    谁知黄封却自言自语起来:“老夫打听过你,定国公之女蔚兰,年芳十七,颇有咏絮之才,自幼体弱多病,养于闺中,前年冬日落水,缠绵病榻足有三月,而后性情大变,举止荒唐,不仅求得国师收为徒弟,更是日日男装出入钦天监,不到半年时间便习得一身本事,后护驾有功,被封为护国圣女。”

    孙子竟然调查我!

    我礼尚往来:“我亦听闻黄道长曾经去钦天监拜访过国师,被拦在门外,竟不顾身份破口大骂起来,不知是真是假。”

    黄封一愣,面色微红。

    我想了想,黄封既然怀疑我,不回应难免惹嫌疑,便编谎话诓他。

    “黄道长可是对蔚兰心存疑虑,实话跟您说了吧,您面前的我,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我,河间侯谋反那日,我跌于水底,原本魂魄离体堕入黄泉,却过不得奈何桥,鬼差道我阳寿未尽,送我重返阳间,机缘之下洞晓天机,于玄门一路无师自通,这才涎皮赖脸拜于国师门下,供他驱使。”

    黄封沉默片刻,却道:“定国公家的贵女,自幼娇生惯养,在摘星楼修行半年,即使进益神速,也不该知道如何令尸体关节松动这等细节经验,除非是老练修士或仵作。”

    我轻轻一哂:“你只听说咏絮之才,可还知我博闻强记过目不忘,摘星楼藏书众多,更有钦天监前辈诸多办案笔札,侥幸看过,学了些零碎。”

    “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老夫。”黄封仍旧摇头,道:“我知有一门高深秘术为占舍,乃逢人灵魂出窍之际,占用其肉身之诡术。”

    知道的还挺多。

    不怕东方既白真神通,就怕这种目光短浅的半吊子,无知而无畏,连天孙渡劫的事都敢横叉一刀。

    我能占舍至今日,那是神官督办、地府应许的事。

    我提点他道:“你觉得国师道行如何?”

    “深不可测。”

    “岂止深不可测,他已臻化境,不日便要渡劫飞升。”

    便见黄封脸上满是震惊之色,夹杂扭曲的嫉恨,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又道:“国师渡劫期近,原本不该参和进俗事,这次肯下山借我手整饬蛊灵,一是为了结尘缘,二是为社稷造福,他老人家上达天听高瞻远瞩,收我为徒必有深意,道长又何必为难,且将心放在修行上,莫要纠缠于这等小事。”

    谁知黄封双目空茫,似迟迟接受不了国师已至渡劫法境这一消息,竟激愤起来。

    “我等仰慕国师,如仰慕高山明月,国师受万人敬仰,也当不愧不怍光明磊落,他竟纵容你做出此等悖逆人伦的丑事,这等欺世盗名枉做国师,德行不昌如何能飞升成仙,老夫必将此事奏报皇上,将尔等真面目曝光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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