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快乐。”

    他没有动作,没有反应,不仔细看的话,会误认为他是某种栩栩如生的雕像。

    “阿诺?”

    他似乎依然陷入某种过去的恍惚中,木木的。

    [……]

    乔知遥又往前一步,蹲下来,伸手,忽然间捧住了他的脸。

    她感觉他明显唰得一瞬怔住了,缓缓地,缓缓地抬头,手肘束缚的链条碰撞发出清脆又慌乱的碰撞声。

    那个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好梦。

    [不是…不是梦吗。]

    乔知遥将他耳畔垂落的凌乱的发整理妥当,声音放得温和了许多:“你没有做梦。”

    “为什么……”

    他恍惚抬起头,如果他的眼球还在,其中一定有不可置信的色彩,从喉咙间冒出的声音喑哑:“您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你在这里。”乔知遥说,“所以,我找过来了。”

    “…为什么。”

    他仿佛在喃喃自语,很轻。

    “从情感的角度……”她说,“我不清楚。”

    她看见他身后那片昏暗的影子冒出了许多水母触须一样的漆黑触手,颜色比先前黯淡许多,更像是某种影子,有一只蠕动着爬过来贴在她的手腕。

    他好像忽然被人从梦境拉回了现实,骤然清醒过来,想往后退一步,身后却是一堵坚硬的墙壁。

    “按照书和大多数人,动机或许可以被归结为…感情。”

    如海底浮动水草般的触手被定格在原地,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料所及,以至于停止了思考。

    她看着他呆呆地,轻微地叹了口气。

    乔知遥不算矮,可阿诺太过高大了,甚至当他这样半跪着时,他们还可以勉强称一句平行,她稍微向前靠了一下,伸出手将他的脑袋环住,五指插进头发中。

    ……是的。

    哪怕知道这只是他人形的拟态,那种奇怪的,类似于欢愉的感觉又攀爬上头,有点暖和,更有些神奇。

    乔知遥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其实带着一点不易觉察的卷。

    几只触手从影子里钻出来,黏黏糊糊地贴上她的脊背,像蛇一样软哒哒地绕在他的腰间。

    “叽。”

    她看到腰间的糯叽叽的触手的口器一张一合,像是开花了一样,触手越缠越紧,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她伸出手,隔着尖端的软肉,她指腹摸了摸收敛却裸露出一点点奶白的牙齿,质地有点坚硬。

    “叽!”

    它们好像更加开心了,快乐地将稍尖的触须绕在她的指腹,又有几根延长身体,柔软地拿弯折脆弱的腹部蹭了蹭她的脸颊,擦过她的唇畔,就连他的人形拟态,也看上去那样想贴上来。

    [不能对我…这样好。]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看到他唇畔似乎翕动了,就像是依然保持着人类时的习惯,想要说些什么话一样。

    [我说过的。]

    很久后,那些触手被人为的松开了,一只接一只,重新缩回暗沉的影子里。

    “抱歉。”他这样说,声音温驯平静,却难掩那一丝颤抖,“你…回去吧。”

    她皱起眉,同时听见那个声音喃喃自语一般,听起来又难过又快乐。

    [不能的。]

    [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也不可以,没有办法。]

    [我必须要痛苦的活着。]

    “为什么?”现在,轮到她询问了,“之前在鬼街里的时候,你不是说得很好吗?”

    想要和她一直留在那里,过平稳而快乐的生活。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难过地闭上眼:“外面…没有地方。”

    “嗯?”

    地底的世界没有风,天花板似乎用了某种特别的模拟设计,可以隐约看到虚假的浩瀚星空,时间在这里停滞,也将所有的孤独凝固在很久之前的某一夜。

    他言语间又轻又静,是无穷尽的寂寞和悔恨:“没有任何可以…逃避的地方。”

    “逃?”她不解,“你在逃什么?”

    他好像咬住了牙,腮部轻微鼓起,如同在承受某种折磨,漆黑的,浓稠的液体从眼眶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彰显眼前的生物无论再怎样克制,都不再是常理意义上的人。

    “别问了。”

    “为什么?”

    “别再问了。”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闭着眼眶,带着非人的泪痕,几乎是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贴到墙壁上,金属镣铐发出咣咣当当的响声,“别问了,好不好。”

    乔知遥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

    见他确实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起身要来时的小径往回,却听到他的那个声音忽地那样子说。

    [她要走了吗?]

    [好想再看一眼,她的样子。]

    [不,这样就好。]

    [不要回头。]

    ……

    乔知遥并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如此矛盾。

    于是她停住,叹息着再一次蹲下,在阴影里成片成片的触手中,她捧住了他的脸,以手指拂去非人粘稠的诡异液体,亲在了略显苍白的唇色。

    [不……]

    她听到了他的心声一瞬间变得嘈杂,好像很多人拿着喇叭吹吹打打,又像是节假日时拉着号角从街角游行的队列,有点吵,但却能很有效地驱散先前那种让人厌恶的寂静。

    “是的。我想我可以确定。”她将最显眼的那几个声音挑出来,补充说,“这种感情确实是喜欢。一如你现在心脏中翻涌的情绪。”

    “……”

    他喉口间发出一点类似苦笑的声音。

    “您不该这样的。”

    身后,几根触手一瞬间暴起,咬碎了困住他的枷锁,在咔哒的碎裂声中,她看到墙壁上刹那疾速增长的影子团成团,扭曲黑暗的线条萦绕在她身边,很容易就会让人联想到险恶而难以脱身的泥沼。

    “我说过很多次,您不该对我这么好的。”

    怪物早已失去了人类的形体,加注身上的枷锁比起束缚,更加像某种提醒自己的象征。

    “我是……怪物。把我当成没有感觉的工具就好。”

    “可是你拥有人类的思考方式。”乔知遥说,“那就是人类的一种。

    他的手腕依然束着铁环,因压抑着过分激烈的情感而隐约颤抖。

    “这不能怪我。”他忽然莫名地冒出一句。

    双手带着残留的锁链却就那样绕在她身后,冰冷僵硬的触感像是已经干枯的树藤,贴在乔知遥的身后让她短暂地皱起眉头。

    “很长时间了,长得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哪怕竭力平稳,依然带着一点哭泣的味道,“我一直在忍耐,一直在忍。从那时候开始,我忘了很多事情,重要的事情,很多很多,多到只要想一想就心痛难止。”

    “你本来可以很轻松就离开我的,也可以很随意地指使我,命令我做任何事情,把我当作工具,也不用担心会不会损坏。”他罕见地说出许多不明含义的话语,“本来可以的。”

    [我本来可以,继续忍耐下去的。]

    [那种像老鼠一样的生活,我本来是可以忍下去的。]

    好像忽然着了魔,宽厚生布着刀茧子的手揽住了她的后背,明明指骨在颤抖,他的力道却很重,甚至比触手更重,她看到了他身后如泥沼般的影子,吐着可疑的泡沫。

    就在那种痛苦和快乐交织的边缘,他骤然间俯下身。

    呼吸被打断,吞咽被阻止,柔软的唇贴在一起的时候,从未有过的快乐填满胸口,仿佛灵魂深处发出了某种共振反应,将问题和疑虑悉数消弭其中。

    而在她的舌尖触碰到上颚的某处时,他顿了一下,而后陷入了和鬼街失去理智时时一样的癫狂,力道骤然加重,像是想要去发泄什么。

    [不要再离开我了。]

    [不要了。]

    她感觉到有些喘不过气来,舌尖被吮吸嘚隐约发麻,揭开怪物伪装出来的的沉稳可靠的皮相,她看到了一点沉积的,肮脏的本质,于是灵魂情不自禁地随之颤栗,湿润的触感从唇畔躺到脖颈,她听到声音很轻,含带隐晦的危险。

    [现在不是我的错。]

    触手从影子浓稠的气泡中一只一只地向上冒出来,就像是沙滩上潮水褪去后一只一只往外冒的竹蛏。

    [不是我的错。]

    似乎意识到正常的人类需要足够的新鲜口气,在窒息的档口,他松开桎梏,银色的液体顺着交接的地方滴下,双手却卡在她的脑后,很巧妙地让人动弹不得。

    “我想至少这不是错。”她喘了口大气,带一点笑意,依然维持着捧住他脸的动作,“你难道不开心吗?”

    他低下了头,居然闷闷地笑了,拟态的人脸半哭半笑,是梦醒间病态的痴迷。

    他好像不愿意松手,唇畔露出很淡的笑容。

    [是的。]

    [开心。]

    [不会有任何事情能再夺走了。]

    他睁开眼睛,空洞的眼眶阴森诡异,就那样贴了过来,温柔地继续含住她的声音,依恋地将人形的脸贴在她柔软白皙的面颊上,露出一点残忍和危险。

    [任何事情。]

    .

    从大体来看,阿诺没什么太大异常,只是变得比之前更加粘人了。

    好不容易说服他自己要暂时离开一会,在进入的入口,隔着黄粱花海,严罗等在原地。

    她将那只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紧紧贴着自己,简直想要长进她皮肤里的触手藏进袖子里:

    “……我以为你会很忙。”

    “实验不用急于求成,何况我拥有足够长的时间。”

    他按开电梯,相当有礼貌地请乔知遥先进:“要不要去我的办公室坐一坐?”

    “叨扰了。”

    严罗的办公室在第十八层,看起来只是一间明净整洁,半绿半白的墙壁纤尘不染,一架两米左右的书架陈列齐整,上面分门别类写着不同的数据,在书架与书架之间,还有一扇门,通向一个未知的更深处。

    他的办公室有冰箱,冰箱里甚至复还储存着包括但不限于珍珠奶茶在内的一系列高糖饮料,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礼貌道:“要喝点什么吗?”

    “不了,谢谢。”

    乔知遥坐在靠椅,心底最深处被诅咒侵蚀的那一部分人格似乎因为被什么影响而蠢蠢欲动。

    [这里不对。]

    [让人窒息的气息。]

    多余的声音和不该存在的东西被乔知遥强行摁了下去,她加固了内心深处的划分她和她的那道墙壁,确保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事务泄露出来。

    严罗合上冰箱的门,坐在书架门前的办公桌座位里:“真的不考虑入伙吗?你看见了地下的模样,作为一个研究基地,我想它很够格。如果你想要任何设备,基地随时可以购进。”

    “的确很诱人。但我受够了打工的日子。”乔知遥一本正经,“而且研究所项目已经批下来了。”

    严罗摇摇头,有些失望,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好吧。我尊重每个人类的选择。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会有合作的余地的。”

    “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询问。”她口吻平静,“你有很多猎手。”

    “当然,他们是地下重要的财产。”

    “愿意出售转让吗?”乔知遥一贯直截了当。

    像是猜到了她会这样询问,严罗笑了一下,相当顺畅地回答。

    “齐嵩是我的朋友,作为他的弟子。十二层之上的猎手送给你做见面礼也没有关系。不过,十二层及以下的,还得让我考虑考虑,你知道的,他们都很危险。”

    “什么要求。我不喜欢兜圈子。”

    他打开面前的电脑,将屏幕翻到几个人类信息那里,道:“W市最近出了好几起不明的失踪案,如果你能帮我取回来始作俑者的心脏,你可以在我的猎手中随便选一个带走。”

    “听起来很危险。”她故意皱起眉头,说起谎来连眼睛也不带眨,“我没有自保能力,可以的话,我从你这里再借一些帮手。”

    “你想要谁?”

    她摇头:“盲眼。”

    “看起来你不仅冷漠,还很贪心。”严罗嗤笑了一声,周围的气息一下子变化了,“我得好好评估一下,这件事究竟该不该交给你了。”

    “让他和我一起去,或者你自己解决。”

    “……”他危险的眯起眼,带着隐秘的杀气,“这可不是和长辈说话时候该有的态度,知遥。”

    “收起那一套吧。这件任务没那么简单。不然,为什么要特意让我去完成这个任务?”她说,“明明派猎手去会更加方便,成本也更低,不是吗?”

    严罗哼笑一声,杀气散了些:“不假。”

    “但你别忘了。俞昭娣和阿金还在这里。”他眯说,“你没有筹码和我谈多余的条件。”

    她哦了一声,声音冷漠得可怕:“现在他们是你自己的财产,请随意。”

    他眯起眼,有些意外,片刻后冒出了一句。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严罗收回了方才的压迫感,笑了一声,好像忽地理解了某种意料之外的情况,坐回原来的位置。

    乔知遥继续:“我不用你将他送给我。只是借用一段时间,为了我本人的健康安全,这个理由很合理。”

    他低头思索片刻,最终点头:“好吧。”

    “另外。”乔知遥说,“见面礼。”

    “我刚刚说的是‘再借’。任务和见面礼是两回事。”她从善如流,“师伯。”

    ……

    “呵。”

    严罗的微笑表情好像裂开了一点缺口。

    “这份见面礼,我选七层的陈青。”

章节目录

不死影卫观察笔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卧星听雨声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卧星听雨声并收藏不死影卫观察笔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