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求死的本能。

    这一点在他死后才慢慢领悟。

    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想回到第一次死亡的那一日,起码那时候的疼痛真的有一瞬让他拥有真实赎罪的快感。

    无法死去,于是只能像一具早已故去,游荡在深渊的亡魂,精神恍惚直到现在。

    他早就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世界早也不是过去的模样,人也都…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您……不要我了吗?”

    “……”

    如果她不要他了,他还能去哪里?

    ……还能去哪?

    [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早就没有了。]

    或许回到地下,继续当一只受人驱使的野兽,也或许重新回到墓里抱着所剩无几的回忆熬日子……

    无论哪种,都是一样的。

    都是连绵不断,无穷尽的痛苦。

    他的所有,都早在那个夜里被漫天的星斗带走了。

    都没了。

    右手臂连同心脏一起发着隐隐的痛楚,明明已有数千年的光阴不曾感知麻木以外的情绪,但现在那种疼痛依然折磨得他胃部翻涌,肌肉冷汗涔涔,近有一种想要呕吐的错觉。

    那天的记忆依然是一片空白,身体开启了多余的自我保护,自动删除了当时的画面。

    “我知道了。”

    他唯一知道的。

    强忍那种错觉,他忽地摸着眼眶内的玻璃球体,轻轻地笑了:“那您,恨我吗?”

    他的头发散乱,形神脆弱,正在等待一场迟到太久的审判。

    仿佛是生是死,皆在她一语之间。

    乔知遥叹息,却实诚:“我想是的。毕竟已经发生的错误无可挽回。”

    “啊……”

    心底一直回荡的声音略显吵闹,那种滔天的憎恶和杀意虽然不知道是冲着谁来的,却绝不是什么正面情绪。

    她知道现在最好不要继续刺激他,刚想张口解释下半句话,可是深处的另一个人却忽然间拿走了身体的控制权。

    “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啦。”

    乔知遥心中陡然一沉:[你要做什么?]

    [是‘我们’要做什么。]

    [……]

    她冷笑一声,走上前去,温柔地单手抚上他的肩膀:“你以为如今的模样足以弥补过去?”

    “我且告诉你。”以厌恶的语气,“无论做什么都一样,都不会改变那件事……”

    他呆滞地一动不动,抵住地板的手微微收紧,似知道她要说什么。

    “你杀了我。”

    乔知遥看到影子在翻滚,就好像过去的那一刀扎透的是这些触手核心的脑髓,只剩下疼痛的痉挛。

    她从上方俯瞰着他。

    “你在我最信任你的时候将它狠狠摔在了地上。让我在希望中绝望的死去。你知道死亡的那一刻我有多疼吗?”

    声音如同魍魉:“甚至时至今日,那一晚依然折磨着我,让我不得一日安眠。”

    他捂住头,仿佛在经历某种生理上的剧烈疼痛:“……”

    她却似乎仍嫌不够,伸手用力捏住他的下颔,憎恶如阴鸷的湖水。

    “你以为忘掉就可以解脱吗?你以为守着一尊死墓就能赎罪吗?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秋实楚怀他们都死了,我的部下,我的友人,我的太傅,全部都被杀掉了,他们是那样相信着我,我却就那样不明不白的没了。你以为记不得了,就不用负责了吗?你知道死亡的感觉吗?你知道吗!”

    “……”

    过去的亡魂颓靡地坐在地上,停滞了很多秒,最终轻微地颤抖起来。他双臂抱住肩胛骨,如被火焰灼烧,在地上缩成了一团,脸色如同青白厉鬼,却在呢喃:“可是我还能,怎么办呢?”

    “谁管你。”她扯唇,嗓音恶毒。

    “怪物。”

    他好像被雷劈中了一般,直到听她再说。

    “我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把你从黑雀的手里带回来。”

    “……我知道的。”

    陡然,他笑起来,原先的轻笑渐渐放大,最终变成了狂笑。

    “我知道的,我知道死的感觉。”

    乌黑糙乱的长发散在身后,他形态状如厉鬼,“我试过所有的办法,我试过每一种死法!火烧,车裂,溺毙,贴加官,斩首,鸩酒,生……埋…无论怎么样,我都会重新醒来!都会。”

    笑到最后,痉挛的喉咙发出干枯的呜咽声,漆黑的液体因为疼痛滴落在地毯又消失不见,空气中只是残留着怪异干哑的气息,好像身体的某个本就摇摇欲坠的某根弦,彻底且永远的崩坏了。

    他骤然神经质地睁大了眼眶,里面的玻璃珠石掉出来了出来,噗噗落到地板上,咕噜噜滚起来。

    “啊……是我,是我。”

    他说着怪异的,古老的,属于晋朝的腔调,反反复复,如同喃喃自语,也好像精神病人在和什么幻影对话,“是的,是我。”

    总算把那份和记忆融合在一起的诅咒压会回去,乔知遥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你想做什么?”

    可是似乎已经晚了一步。

    “对啊,应该恨我…”他好像彻底听不到她的声音了,自顾自地,声音黯淡消沉,只余留死寂,“所有人走的走,死的死。只有我,最不该的我,苟延残喘至今……”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

    “应该的……应该的……”

    [毕竟,我也恨着自己。]

    [每时每刻,都恨着。]

    她直觉不妙,想去抓住他,可是伸手却只穿过了一层腥臭的介于气液态之间的物质。

    只是眨眼睛,他的影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数以千记的触手地板里钻了出来,房间内的触须一瞬如火山里的积灰喷发而出。

    那是乔知遥头一次在外面世界见识到完全体的阿诺。

    漆黑绦虫如潮水,密密麻麻将房间的里包括门窗在内的一切物件悉数裹挟,变成一副扭曲诡异的画轴,核心的人形维持不住,化成虚影溃散。

    空间扭曲,如同黑洞,所有的颜色被吸入其中,只剩下黑色。

    而他心底的那个素来乖巧内敛的声音也不见了,就好像唯一清明的意识终于彻底散入混沌。

    “…阿诺?”

    [……]

    “……”

    声音消失了,她不确定他现在是否还具有思考的能力。

    他的人形最终变成了一只巨大丑陋的肉瘤。

    如同巨大的心脏,被强化的感官告诉她,地上蠕动的触手们逐渐朝着她蜂拥而至,像是蛇窝一般,似想将她吞入其中融为一体。

    触手口器上下启合,发出令人牙颤的吱嘎声,像是痛苦的呻吟,也像是寻求最重要的那部分一般,向她的方向不断靠近。

    心底的声音也在笑。

    [看吧。他就是一个怪物。]

    [不值得怜惜的怪物!]

    “……”乔知遥按了一下额头,“闭嘴。”

    托他这么一折腾,理性暂时占据了上分。

    老鼠精的目的不明,影像是如何来的,为什么没有声音?

    这里面依然留有不少疑点。

    阿诺没有当时具体的记忆,老鼠精也可能抓着这点欺负他。

    她不太清楚外面看起来会怎么样,但是这么大的动静,若再不想想法子,明日的新闻头条就要爆超自然现象合集。

    …而且,这么来看。

    他不仅没有出去的念头,而且也没有让她出去的意思。

    她抬起手,那些被触手卷积的东西同时从内部坍塌碎裂,一只花瓶的碎片向外扎入触手的深处,流出黑褐的血迹,可是只是几个呼吸之中,就恢复如初,两只濡湿滑腻的触手卷住了她的脚踝,柔软韧性的触感很容易让人想起某种可怖的软体生物。

    “阿诺。”

    “……”

    他好像主动放弃了所有的意识,无论她如何呼唤也听不到熟悉的回音。

    [那种毛毛雨的力量可伤不了他。]

    心底的声音在窃笑。

    [怎么,你舍不得吗?]

    她闭了一下眼,屏息后再次抬手:“是你在舍不得。”

    [我?你莫不是在说笑?]

    “谁的意识我还是分得清的。别阻止我。”乔知遥冷淡地说道,“现在不是你的时间,给我滚。”

    触手们似乎集体停顿了一瞬。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爆裂在拦住她的触手上炸开,最核心的,如同果实一样的肉瘤发出血肉崩裂的响动。

    污红的肉糜血液混杂着碎裂的瓷片飞溅在空中,肉瘤从内部被无形的力量瓦解,她往前走,触手在她身边停滞,同样被那股力量阻挠着无法前进半分。

    “阿诺。”她将手放在肉瘤之上,“清醒一些。”

    “……”

    [……]

    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她沉下脸,在眨眼之际,肉瘤被无形的大手撕开一个小口。

    “阿诺!”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触手在与她拉扯,匍匐着缓慢地挤向她的方向,似乎依然没有放弃吞噬她的欲望。

    她咬牙伸手,顺着肉瘤向里面去摸,像试试看能不能通过外力将里面的家伙扯出来。

    可是在寻觅之间,指尖却抓住了一个熟悉的硬物。

    ……一枚牙齿。

    她之前给他的,让他躲避和严罗契约的钥匙。

    就在她碰到牙齿的那一瞬间,夏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危险快进来!”

    “不,等等——”

    她来不及阻止夏烟,几乎是同时,无光的世界里,有一道白光急匆匆地闪过。

    毫无征兆地,门在她脚下打开了。

    ……

    乔知遥摔进鬼街的百货店里,看着屋外无脸妖鬼来来往往,一派安详,她立即起身以最快的速度转身,重新将手放在了门把手的位置,向下用力正要推开之时。

    “你最好也冷静一下。”

    夏烟连忙阻止她,心有余悸:“你也看见了,你叫不醒他。如果刚刚我再晚一步,那个怪物要连你一并吞了。”

    乔知遥叹了口气,却在片刻沉默后,放下放在门把手的手,却说:“……他不会的。”

    “什么?”

    “他不会伤害我。那些触手不是攻击的形态。”

    其实这话多少有点夏烟白帮倒忙的意味。

    夏烟没生气,只是扬眉:“那你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我确实该冷静些,至少找对该算账的人。”乔知遥扯开一个冰冷的笑,随后啊了一下。

    “对了。虽然有些不合时宜。”

    “如果有时间,老师您应该回去看看。”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写着地址纸条,递给她,“听说他们的房间里一直摆着您的牌位,两位老人很想您。”

    她轻声,云淡风轻。

    “我想,无论您变成什么样子,他们都依然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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