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跃动的火光下,周延之先开口,将本次来意告知眼前的老人——五毒前代长老代徕。

    老人上下打量他:“找五毒教主做什么?”

    周延之答道:“若您有朝一日去寻教主,目的想必与我们今日相同。”

    “哼,挺会耍花腔的。”代徕重新咬住烟嘴。

    “若不是如此,您为何如今会藏身于此?”周延之笑道。

    “我可没有藏!”代徕声音突然大起来,显然对周延之的用词十分不满。

    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平复片刻才瓮里瓮气地道:“岁数大了,疲于教中事务,退下来修养罢了。”

    周延之谨慎地观察者老人的神情:“前代几位长老前后脚都急流勇退了?真巧啊。”

    代徕眼睛从下往上瞅着周延之:“小伙子,你到底要说什么?”

    周延之温顺地回答道:“您对我们不放心,有些话我们也不敢直说了。”

    代徕继续盯着他和江夜筝看,一语不发,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一旁的代阵看不下去了:“阿爸,周兄弟于我有救命之恩,他是个可靠之人。”

    “知道了知道了!”代徕烦躁地挥挥手,“我老代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你们有话快说,别绕圈子。”

    周延之与代阵交换了一个眼神,认真地道:“我们想知道能除掉当今五毒教主蒙金的一切法子,包括他们总坛的布局、守卫的设置、教中可信之人、不可信之人,还有...教中那些与我们有同样志向的人。”

    意料之外的,代徕这个脾气不好的老人对周延之所言反应并不明显。他依然咬着烟袋,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火堆,像是个因为精力不济在发愣的普通老人。

    过了一会儿,代徕才含糊不清地说道:“他是你们这几个人想除就能除掉的?笑话。”

    “所以才需要您相助。”周延之诚恳地道。

    代徕突然发起脾气:“我帮你?我为什么要帮你?五毒没了教主于我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你们真以为我盼着五毒乱成一锅粥?”

    “五毒又不是现在才乱的,也不会因为我们做的事而动乱,因为多年前五毒就已经乱套了。”刚才一直沉默着的江夜筝突然开口。

    方才周延之与代徕你来我往的时候,她一直在旁默默听着,几乎让人无法感觉到她的存在。现在她突然插嘴,代徕也愣了一下,然后瞪了她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夜筝迎上老人秃鹫一般的目光:“不该当教主的人做了教主,本应是教主的人被排挤出逃,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您不是最清楚的吗?”

    代徕定定地看着江夜筝,一字一句地道:“米辛玖才是叛教之人,她的下场也是她应得的。”

    江夜筝冷笑:“从方才你就说我们是在绕圈子,我看你这老人家才是真的嘴里没一句实话。”

    说到这里,她突然站了起来:“我听了这半日,只听出来您毫无诚意。话我摆在这里,您扪心自问一句,若米辛玖还在,怎么会放纵教中人大肆修炼控制人心的邪术并用到普通老百姓身上,又怎么可能一夕之间逼退你们这些德高望重的老人,然后任人唯亲?”

    江夜筝顿了顿,观察了一下代徕的神情,接着道:“您既然一句实话都不打算说,那我们也没必要在这里耗时间了,请容我们告退。”

    周延之以为江夜筝真的急了,赶紧站起来要拦住他。这时,代徕的声音从旁传来:“找什么蒙金,蒙金早死了!找他有什么用?”

    有戏。

    周延之和江夜筝对视一眼,即刻转过身,老老实实坐在火塘边,不打算走了。

    现在的“蒙金”早就换了人江夜筝是知道的,但周延之却是第一次听说,所以他尤为恳切:“蒙金若已死,如今执掌五毒的又是谁呢?”

    “说了你们也不知道,总之是个疯子。”代徕道,“可他虽是个疯子,手段却不差。”

    周延之问道:“那他与真正的蒙金之死有关吗?您是从何时得知他取代了真正的蒙金的?”

    代徕又开始用烟袋敲打火塘边缘:“蒙金九成是死在他手上的,我也是在几年前费了好大的劲才查清楚他的真身。至于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就开始顶着蒙金的旗号招摇撞骗,那就不好说了。”

    周延之在心中将代徕所言与当时从乔安那里逼问到的情况一合计,猛地一拍腿:“他伪装成蒙金少说也有十几年了!”

    “哦?此话怎讲?”代徕挑了挑眉。

    周延之长话短说,将假蒙金与乔安当年那段瓜葛告知代徕,但隐去了关于江夜筝被拐的许多细节。

    听完周延之的讲述,代徕也不敲火塘了,低头思索片刻,重重叹了口气:“她好大的胆子!”

    “‘他’是谁?”周延之问道。

    代徕没有回答,转身用烟袋在地板某处敲了敲,接着地面上露出一个暗格。他从中取出一卷物事,抛到周延之怀中:“这是整个五毒总坛的地图,只要是我知道的,包括密室和地窖都在上面了。只是若那个人当了教主后改了哪处,我就没法子了。”

    周延之喜上眉梢:“多谢,那可否赐教,若想扳倒他,如今五毒之中还有可信可用之人吗?”

    代徕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们当初那一班人都被他清理得差不多了,隔了几年,如今谁知道教内是个什么样子?不过...我知道他有几个心腹,若能在动他之前先除掉,未必是件坏事。”

    说完,他命儿子去了一片木板,随手用火塘边的木炭在板子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周延之,一面让他将那几个人名记下,一面将他们在教中职务、所擅长功夫及弱点告知周、江二人。

    “你们应该听说过,五毒教主之下设有五大长老,分别以教中五大圣物作为各自的图腾。如今的假蒙金手底下只有四大长老,但都是他的心腹。其中,你们尤其要小心毒蝎子。”

    江夜筝问道:“您的意思是指以蝎子为图腾的长老吗?”

    蒙金点了点头:“对,我记得教众诸人都称她为‘青姑娘’。虽说四大长老均是假蒙金的心腹,但其中青姑娘是能为假蒙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的真正铁杆。其他三个还好说,若要除掉假蒙金,就得先解决她。”

    听到“青姑娘”这个名字,江夜筝低头思索起来,一旁的周延之则问道:“方才您不是说五毒的规矩是立五大长老么?为何假蒙金手底下有却只有四人?”

    代徕捋了捋短短的髭须:“假蒙金自己就是偷了真蒙金的身份尚未,所以他惺惺作态地空出蒙金的长老职位,摆出一副只要找到合适的继任者就退回去接着做长老的样子。”

    接着,代徕干脆将自己知晓的教中诸多事务详诉于周延之。最后,他才叹了口气:“我这半辈子自负自己武功毒术不可谓不精湛,奈何假蒙金那个狗东西硬是创了那般毒术,当年连我自己也险些着了道,其他几个长老死的死逃的逃,我侥幸拼着半条命逃出来,才拖家带口隐居于此。如今,二位少侠愿意出手替五毒除了这败类,老朽心中万般感激。只是二位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假蒙金虽然疯疯癫癫,但绝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知道这是,方才似乎一直在沉思的江夜筝终于开口问道:“所以,蒙金长老的图腾是......”

    代徕干脆地道:“毒蛇。”

    江夜筝心中恨意又翻滚起来,她用手指狠狠拽住了衣角,稍稍平息了片刻。而一旁的周延之注意到了她情绪不寻常,不由得打量了她好一阵。

    掩饰好自己的情绪,江夜筝才抬起头来向火塘对面的老人道:“代长老,今日拜访,我有一物想给您看看。”

    说完,她便取出随身收藏的葫芦箫递了过去。代徕结果箫在手中的颠了个来会,突然意识到不对,赶紧凑近火塘眯着眼细细打量这乐器。过了片刻才抬起头,一脸惊愕地看着江夜筝:“你手里怎么会有她的信物?”

    江夜筝没有说话,从对方手中取回葫芦箫,放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正是阿米交给她的《泉中月》。

    随着乐曲的演奏,代徕脸色几经变化,然后垂下了头,但江夜筝知道他一定在听。

    一曲终了,江夜筝没有管满脸疑惑的周延之,而是看着代徕道:“我这次来,是一定要取子留的命的,而您一定要帮我。”

    代徕抬起头,脸上多了一丝疲倦:“你要如何?”

    “我想知道关于阿米的故事,尤其是她与子留的恩怨,越多越好。”江夜筝立即答道。

    代徕用手掌搓了搓双眼,长出一口气:“既然你手中有教主的信物,那我自然知无不言。你想知道什么?”

    江夜筝道:“子留是怎么取代了真正蒙金的位置的?”

    代徕想了想,才开口:“当年,米辛玖入教不久便脱颖而出,而蒙金是老教主的师弟,到后来,教众就是蒙金和米辛玖在争这个位置。米辛玖在教中人望高,而老教主觉得她一介女流终究不如蒙金能抗事,故而著意蒙金。后来,老教主身体越发不好,便露出支持蒙金的意思。米辛玖那孩子当时还是太年轻了,不过十五六岁,她心中对教主之位势在必得,下错了一步棋导致满盘皆属,这步棋就是子留。”

    “子留这贱人从大山里出来投奔五毒,当时不过是分坛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凭他那张小白脸得了教主女儿的意,被提拔到总坛。此人正经本事不多,最擅长的便是勾心斗角、揣摩人心。他没多久便看出米辛玖和蒙金的争端,把宝押在了米辛玖这边。他对米辛玖百般表忠心,还找她密谋,说愿意配合她做局,除掉蒙金。他骗米辛玖自己擅长易容和下蛊,可实际上他那时候已经研究出令人神魂丧失的邪术,却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米辛玖当时上位心切,顾不得那么多,便与子留联手,悄悄除掉了蒙金,而子留则易容成蒙金的样子,成为教中五大长老之一。而后,米辛玖自然也如愿以偿,坐上了教主的位置。”

    听到这里,江夜筝皱眉:“阿米她就没想过,这样一来,子留轻而易举就成了教中呼风唤雨的人物?她就没对子留起过疑心?”

    代徕低笑:“此时此处,你们又如何能明白彼时彼处米辛玖内心所想?若你离权力的最高处仅有一步之遥,只要再狠下一点心,便能拥有一切,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这滋味又有几个人能忍得住?”

    周延之也听明白了几分,轻声道:“只怕他们二人后来就反目成仇了吧?”

    “反目成仇?不是。”代徕摇头,“只怕在子留心底,从一开始就想好了怎么算计米辛玖,他们两人从来就不是真正的盟友。子留手脚不干净,米辛玖怎么会不知道?所以她从当上教主开始,便有意限制子留,只是......”

    江夜筝问道:“因为子留会离魂之术?”

    “不,不止。他后来给米辛玖下了毒。”

    江夜筝愣了一下,连代徕都对自己的用毒术颇为自负,那坐上教主之位的阿米于施毒一途只会更高明。而她居然被子留下了毒?

    江夜筝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阿米来找她时所说的话:

    “乔小姐,我生病啦,被人下了毒,这世上没有解药,只能挨一日是一日。”

    周延之不明就里,继续问道:“那您知道是什么毒物如此厉害么?”

    代徕这个久经风霜的老人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竟然打了个寒颤:“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毒,只知道它能将人变成鬼,中了那毒必死无疑,或迟或早罢了。要知道,连子留对那种毒都极为谨慎,绝不轻易使用。你看,如今天下近半数人都听说过失魂症,可有几个知晓米辛玖中的什么毒呢?”

    听代徕这般说,江夜筝只觉寒意刺骨,以子留的恶毒和扭曲,她简直不敢想阿米遭受了什么。

    周延之认真思索后才开口:“如此一来,所谓的五毒内乱、教主叛教应该就是子留的手笔了。”

    代徕冷笑:“他引发了五毒内乱,他叛教做了教主,如此一说倒也不算错。”

    接着,老人转向江夜筝:“周夫人,这些东西都是米辛玖教主的信物,你何时见过她?她怎么样了?”

    江夜筝道:“我也只见过她那一次,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她...很不好,很不好,匆匆将东西留给我,嘱托我将来一定要去一趟五毒,帮她了却心中夙愿。只有那一次,之后再未有任何音讯。”

    听了这话,代徕缓缓垂下头,不知想了什么。忽地一拍大腿,抬起头来,声音又高了起来:“即是如此,那你便是米辛玖教主留下的破局之人,我除了鼎力相助,也别五他法了!”

    大约是米辛玖的存在让代徕彻底卸下心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有关五毒之事细细相告,又与江夜筝、周延之二人盘算筹划了半夜,直至黎明将近,雨声渐止住,他才将江夜筝一干人送出门口。

    临走前,江夜筝回头对代徕道:“代长老,我们等着您的好消息。”

    熬了一夜的小老头此刻目光依然敏锐,他挑起眉毛向江夜筝点点头。

    代徕的儿子代阵本打算送他们下山,被周延之拦住了。

    “你们一家本就需得谨慎,不必相送,露了形迹反为不美。再说,我来的时候已经看明白下山的路了,咱们就此别过。代阵大哥,保重。”周延之道。

    于是,四人趁着天色未明,沿着崎岖山路往下走。待要到山脚处,周延之忽然说有事,然安隐金苓稍后片刻,将江夜筝唤到一旁。

    “又怎么了?”江夜筝问道。

    周延之单刀直入:“子留是谁?你认识他?”

    江夜筝看着周延之,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周延之是个机敏之人,方才除了代徕所述五毒秘辛,他也从代徕与江夜筝的你问我答之间揣摩出了几分言外之意,尤其是当代徕说到子留是个“小白脸”时,周延之本能地警觉起来。

    江夜筝执意离开相聚没几年的父母,孤身犯险来到五毒的目的也呼之欲出,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而现在,江夜筝的沉默几乎等同于告诉周延之,她跟子留之间不单单是米辛玖这一件事。

    “你要杀他。”周延之几乎可以确定。

    此刻山中夜雨将停未停,水雾缭绕,竹枝低又复举,山色晦暗不明。雨雾迷茫之中,周延之依稀看到江夜筝秀丽的脸庞和她脸上无可动摇的坚定。

    她开口说话了,只有那轻而细的声音能让人隐约回想起当年江东烟柳画桥深处那个少女。

    “嗯,我必亲手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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