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母亲的怀里,江夜筝卸下心防,顿觉精疲力尽。

    周延之不便打搅母女二人,欲要上前检查子留的尸体,被独孤月喊住:“周少侠且住,此人遍身剧毒,还应小心为上。”

    “多谢前辈提醒。”周延之谨慎地道。

    独孤月低头对女儿柔声道:“此处太过怪异,咱们先出去吧。”

    江夜筝点点头,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看子留的尸体:“娘,他......”

    周延之立刻明白江夜筝的意思,上前一步挥剑抹了子留的脖子,确保他已经断气。

    接着,三人搀扶着慢慢前行,准备离开此处秘境。走至花田时,遇上了带着一行人前来接应的安隐。

    “师兄,师姐!你们如何?可曾受伤?”安隐慌乱地跑上来,脸上俱是冷汗。

    周延之拍拍他的后背:“我们没事。”

    江夜筝和独孤月搀扶着跟上来,对安隐道:“他已经死了。”

    “那个子留死了!”安隐脱口而出,显是十分惊愕,一时倒说不出什么,江夜筝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时,金苓也从人堆里冲出来,又惊又喜:“夫人,大小姐,你们可还好?”

    独孤月找回女儿便心满意足,神态也轻松了许多,她示意手下通知南芫等人,应派人封锁此地,待完结了外面诸事,再细细调查此处。

    一行人从暗道依次走出,才发现外面的骚乱已经停息,只有地上横亘的双方教众尸首和尚未散去的血腥气昭示着方才战斗的惨烈。

    南芫和代徕身上都带了彩,神色倒还好。

    江夜筝一行人上前,告知了对方子留已死,并将秘境之中所见简单说了一遍。

    南芫与代徕对视了一眼,接着便一同屈膝向江夜筝俯身拜倒,口内道:“多谢女侠除掉五毒教中败类!”

    江夜筝自然不能受此大礼,连忙将二人扶起:“二位长老不必如此,子留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何况于我?米辛玖教主本于我有恩,如今我也不过是履行当年的诺言罢了。”

    周延之却不知江夜筝与米辛玖还有一段往事,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由得疑惑地看了一眼江夜筝。

    对于这段往事,南芫比代徕更清楚,她认真地道:“江女侠,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君子论迹不论心’。对于我们五毒众人来说,你就是帮我们除掉子留的大恩人,这便是既成事实,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改变。更何况,当初若不是你与周公子前来相寻,我与老代只怕也不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若非二位少侠牵线,我们便是有心要除掉教中败类,也无从下手。”

    接着,这个倔强的南疆女人将现存的教众聚集起来,与代徕一同将今日诛杀子留的前因后果以及子留往日恶行一并告知众人。

    如今剩下的教众要么是心中早就倒戈,要么就是往日在教内饱受子留荼毒,因而听到子留的死因,莫不欢欣雀跃,对江夜筝和独孤月感恩不尽。

    江夜筝以自己年轻为由,无论如何也不肯受跪礼。南芫和代徕见状,便带领五毒众人摆好阵势,在大殿上以中原礼向江夜筝拜了三拜。

    江夜筝知道如今子留虽已伏诛,五毒之中尚有数不清的事务需要这两位长老料理。于是在接受了众人的拜礼后,向二人请假告退。

    南芫粗中有细,已令教众清理出几间干净房舍,方便江夜筝等人入住。

    正当江夜筝要与母亲一同随引路的五毒弟子去客舍休息时,周延之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拦住二人。

    “药人所里关押了一位女子,仿佛与二位有些瓜葛。”周延之道。

    经周延之一说,南芫也想起来,补充道:“周大侠说的是子留手下最得力的干将,据说汉名为尹青杏。”

    药人所内此刻颇为混乱,不少教内弟子正按两位长老的命令清点所内药人数量,查清其身份,了解其身体状况。受伤不深、意识清醒的先被放出来,移送至别处房舍居住。伤情较重,意识不清乃至被凌虐到只剩一息尚存的,也被移送到药人所临时搭建的病房暂且安置并治疗。因此,当江夜筝一行人来到这里时,所内众人里出外进分外忙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南芫和代徕为大战之后的收尾所牵绊,因此托安隐和周延之将母女二人带到此处。

    “我走之前,他们已经将这位尹姑姑单独关押起来了。”周延之说着,径直引着其他几人穿过几间忙乱的房舍,来到一个小小的密室之中。

    此刻已是第二日清晨,打开门,熹微的晨光照入暗室,也照在被锁链牢牢捆住的女人身上。

    江夜筝被掳走时年纪尚小,且中过子留的秘术,因此关于当年的记忆已有不少残缺不全之处。可独孤月对丢失女儿的每一个细节都牢记在心,又怎会认不出眼前之人正是当年随着夜筝一同失踪的侍女尹青杏?

    独孤月上前一步,扯掉堵在尹青杏口中的布团,死死盯着她青白色的脸庞,低声问道:“当年,我的夜筝,是不是你做的?”

    纵然这一连串的事件足以证明尹青杏与江夜筝的失踪脱不开关系,但在下最终结论之前,她还是要亲耳听到这个女人的证言。

    尹青杏也受了伤,她此刻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对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几个人不为所动,只是轻声问道:“公子现在怎样了?”

    江夜筝先众人一步反应过来,她连忙上前道:“想要你们教主的下落?先把自己当年所做的事情说清楚。否则,你便是在这里被关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尹青杏眼珠子转了转,往后一仰,喉咙动了几下,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你们既已能空出手料理我,只怕他已经凶多吉少了。”

    这两句话倒像是她说给自己听的,接着,尹青杏将目光重新转移到江夜筝身上:“动手吧,从追随他那天起,我就没有想过要独活。如今我只求各位一件事,随你们怎么杀我辱我,挫骨扬灰也无所谓,只求将我葬在他身边。”

    江夜筝也没想到,这个女人对其他人狠,对她自己更是狠,竟是一心求死。

    独孤月冷笑一声,捏住腰间的金鞭问对方:“做恶被抓住之后便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给谁看?你要死,也得看我成不成全你。”

    说完,独孤月手腕一抖,金鞭如闪电一般挥出,缠绕在尹青杏的脖子上,勒得她脸色发青却又不伤及性命。

    “先把当年无虑城雪夜发生的事情说清楚,否则,我自有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肖想跟子留葬在一起?”

    尹青杏被鞭子勒着,有些艰难地道:“夫人,您要知道什么呢?想来,以您的聪明才智,早就该想到当年之事的前因后果。”

    独孤月挥臂将尹青杏甩在地上:“想清楚?我该想清楚什么?我自问与你,与你们尹家无冤无仇。你的伯母更是将我从小带大,在我心中,她就是我的亲人。若不是因为她举荐,你又怎么能进得了无虑城、接触到夜筝?”

    尹青杏仰起头道:“您说的没错,您不但与我无冤无仇,更是有恩。据我所知,从我伯母照顾您以来,您多次出钱出人照拂我们尹家。早年间,我们一大家子家计艰难,也是从我伯母做了您的乳母之后,日子才渐渐好起来,甚至后来在独孤家的帮扶下,成了一方富户。”

    独孤月脸色更加难看:“这些道理你都懂,那为何——”

    “为了我心爱的人。”尹青杏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独孤月,提到“心爱之人”,她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那双清淡的眼睛里也罕见地漾起柔情。

    独孤月眉头紧皱:“你说的‘心爱之人’不会是子留吧?”

    尹青杏抬头挺胸,一脸郑重地道:“是。”

    独孤月一时语塞,饶是她见多识广,也还是被震住了。一旁的江夜筝一语不发,脸色苍白,低头若有所思。周延之则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秘辛,他小心看了看江夜筝,想了想,引着其他人悄悄退出暗室,只留下三人对峙。

    独孤月平复了一下心情,最后一次确认:“自始至终,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哪怕你知道他是个灭绝人性的魔头,哪怕他想做的事情会给无数无辜之人带来数不尽的痛苦?你也愿意?”

    “是。”尹青杏清秀的面容如一尊石雕,在受害者的追问前也不会有一丝裂缝。

    独孤月感到身旁的女儿正在微微颤抖,她连忙用手覆上她的后背轻轻抚动,希望能给予她些许安慰。

    尽管母亲隐约感觉到江夜筝的心绪起伏异于平日,但也只以为她是为当年被掳走之仇而愤恨不平,但只有江夜筝自己明白自己内心的是何等的翻江倒海。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隐藏在浑浊的海水之下,用危险的目光窥视着她的内心。

    “娘。”江夜筝轻轻拽了拽母亲的袖子,“别担心。”

    独孤月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唯有向江夜筝挤出一个微笑,便径直走向伏在地上的尹青杏,单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拎起来。这一次,独孤月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了子留那种货色,你辜负了最信任你的亲人,更害了一个跟你无冤无仇的孩子!你还算人吗?”

    若尹青杏果真伤的是自己,她独孤月倒未必会如此痛苦愤恨,可对方和子留沆瀣一气,偏偏伤的是她最无辜最纯洁的女儿。这近十年的时光,女儿漂泊异乡,孤立无援,她吃过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独孤月稍稍一想便顿觉剜心拆骨之痛,比杀了她自己还难受不知多少倍。

    独孤月一面想,一面手上发力,掐得尹青杏脸色发白,双脚直蹬。

    “子留不过是个虚情假意货色,在他心中,哪里还有人该有的情义,他怎么就值得你如此?”独孤月厉声责问。

    这句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尹青杏,她嘶哑着声音,用尽全力大声喊道:“我们之间的爱,在我心中就是最重要的!什么都比不了!为了他,我什么都不在乎!”

    这话一出,在场二人均是一楞,独孤月的手劲都略松了松。可奇怪的是,尹青杏脸色并未变好,而是口中吐出黑血,很快便染黑了她的前襟。

    “娘!可能是毒物,快放开她!”到底是江夜筝脑子快了一步。

    独孤月也即刻明白,一挥手将尹青杏丢到一旁。

    五毒教中人无不擅使毒物,像尹青杏这种为了子留不知做了多少脏事的手下,只怕都贴身藏着毒药,以防被捕后泄露教中机密。

    江夜筝连忙上前,帮母亲检查了半天,确信对方吐出的黑血对她无碍,才略放下心来。

    独孤月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女儿的脸颊,柔声道:“你先出去罢。”

    江夜筝摇了摇头:“娘,不要紧的,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看着她遭报应。”

    接着,她上前一步,看着苟延残喘的尹青杏冷冷地道:“我知道,在你眼中,我可能都不算个活人,只不过是你用来取悦子留那个畜生的祭品。可你知道吗,或许我曾经软弱可欺,但我还是熬过来了。我将来的日子只会是光明的,我的路会越走越稳,前面会有数不清的快活日子等着你。而你,就算是下到地狱的十八层,也不会再见到你心爱的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尹青杏冷漠的眼中才隐约有一丝怒气显现。

    对于尹青杏这个满脑子只有对子留的爱恋的怪异之人,少不得要对症下药才能恶心到她。

    江夜筝向前一步,笃定地看着尹青杏:“其实你比谁都清楚,他对你,就像你对我。他对你,从来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情爱。你看,如此明显的事,连我都能看出来。所以,你我之间,白活了半世的只有你。”

    尹青杏脸上那副淡漠的面具终于破碎了,她用一种近乎仇恨的目光在独孤月和江夜筝母女二人的脸上来回扫过,咬牙切齿地喃喃道:“胡说、胡说八道......”

    独孤月早已丧失耐性,她顺手拔出女儿腰间的佩剑,一剑刺穿了对方的心口。

    药人所里还是一派繁忙,周延之手里忙活着诸般杂物,脑子里却一刻也不停地转着。他本事十分聪明机敏之人,方才尹青杏的话他只听了一截,但将各种细节联系起来,他已经能隐约猜到尹青杏和五毒教主的关系,甚至对于当年江夜筝失踪那段公案也有了很不好的猜想。

    正自胡乱猜测着,暗室的门打开,独孤月走了出来,江夜筝亦步亦趋跟在母亲身后,垂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周少侠,那女人已经死了。”独孤月简练地道。

    “可曾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周延之尝试着旁敲侧击。

    “不过是个糊涂虫,能问出些什么呢?”独孤月撇了周延之一眼。

    知道对方什么都不想跟自己说,周延之乖巧地道:“那我这就给她收尸,想来这女人只怕浑身都是毒物,还是烧了为好。”

    “有劳了。”独孤月向周延之略一点头,便带着女儿要走。

    这几日一路混战下来,周延之竟未曾跟江夜筝好好说几句话,眼见着她情绪极差,不知方才暗室中那个五毒女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想到此处,周延之身不由己地上前,想要唤住江夜筝,却被独孤月牢牢挡住。

    “周少侠先忙,让她休息片刻,她太累了。”独孤月坚决地道。

    周延之勉强笑道:“是我唐突了。”

    而自始至终,江夜筝始终将脸藏在母亲的身影之后。她对周延之的话毫无反应,转身跟着独孤月离去。唯留周延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暮山紫的裙裾在门口一晃,直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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