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黄昏日后，天色渐沉，此时阿瑾已回至玉棠馆东暖阁中红烧银炭，临窗侧坐，只见阿瑾已换了烟灰紫半旧衫子，乌发松挽，斜倚在紫檀雕诗文的罗汉床上，临着床上小几摆的一方黑白棋局，只用一盏乙花鸡足灯照明，烛光昏黄，晕在床边的三扇泼墨山水小炕屏上，只见宫女儿描竹在旁拨着炭火，阿瑾则持卷闲敲着棋子，小黎因奉上热茶来，阿瑾看也不看，只对着棋盘道：“搁那罢。”
小黎因探见阿瑾目色幽漆，神思凝晦，手中拿着书卷也不看，指尖拈着棋子也不落，心下已猜了七八分，遂便悄悄退了下去。
只说小黎掀开帘子悄悄儿下去，正见檀梅正捧着新添手炉进去，小黎只冲她打了个手势，轻声道：“这会子不喜身边有动静儿的。”檀梅会意便同小黎下去了，小黎只命门边小宫女守好，二人便踏雪静静回了檀梅房内偷闲，檀梅因自炭盆里亲自取了芋头来剥了与小黎吃，小黎本吃不惯，只笑道：“这样的好东西，只你吃便罢了。”檀梅因笑问道：“殿下自今儿往螽庆宫去请安回来便不说话儿了，不知心内又盘算什么呢？”小黎只道：“今儿往东边儿去，她们说了不少前头的事呢。”檀梅会意凑上前去，只听小黎悄悄道：“我原不过偶听了两语，不过是说些沈国公忠心赤胆，一向在意国本，前月他的人上书，说什么‘帝王绍基垂统，长治久安，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之祥，慰臣民之望’，昨儿又上奏说‘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更言楚王璟‘日表英奇，天资粹美’，有望万岁爷立其为储呢。”檀梅眼珠儿一动，只佩服道：“阿弥陀佛，难为主子器重姐姐，这样一通咬文嚼字的话，姐姐竟记得这般囫囵！”
小黎只笑道：“这等东西我进来前家里原也略教了我些，不至于睁眼瞎罢了。”檀梅道：“只这事咱们这头儿可怎么说呢？”小黎因道：“那边只说‘立天子不使诸侯疑焉，立嫡子不使庶孽疑焉’，如今圣上春秋鼎盛，应等中宫诞育嫡出，再提立储事宜的。”檀梅闻言只低眉思索，且听小黎道：“如今大爷远在边地，其母更是没等万岁爷登基便去了，生前不过熬了一个才人，死后又无追封，论位份远比不上如今康娘娘，这便是所谓的‘立子以贵不以长’了，若要压他，也只好再搬出正庶来了。”
檀梅听着点头儿，又问道：“这事儿咱们殿下怎么看呢？”小黎且道：“康主子是出身沈家一脉的，论亲缘，比中宫与大娘娘还近些，更兼木头一样的好脾性，又肯听话，二爷也不是当天子的料儿，好拿捏，因而这几年沈氏巴儿不得上头早立二爷为储，好日后傀儡儿一样，永保他们家万代富贵。”
说毕，小黎唯瞧着灯花冷笑道：“可明眼人儿谁不知道如今的情势，他们敢公然上这样的劄子，是浆糊洗脸，摸老虎鼻子，若圣上真答应了，那才是天大的笑话。”檀梅低声问道：“可若来日真由二爷即位，咱们苏家岂不难保了。”小黎笑道：“来日方长，河东河西，谁知道又是怎样一番天地呢？况且若如今苏家真处无忧境地，哪里还想得起咱们来？只怕咱们主子这时候还在寺里吃斋念佛呢。”檀梅叹道：“寺里的日子不好过，只怕宫里也惊心。”小黎只摇头笑道：“这你便不知了，我这几年有心打听，留在寺里何尝不是死路一条。”檀梅道：“此言怎讲？”小黎目光幽冷几分,因缓缓道：“七年前北凉国踏平了荆辽二州，咱们大徵损兵折将，赔钱丢地，如今国力更不比从前，不过借着以往的虚威风，装纸老虎罢了，若要多摆两年空架子，也只有求和。”檀梅会意道：“姐姐是说，上头有和亲的打算。”
小黎道：“虽不知是往那处去的，只以如今的形势看，以往宗室女代嫁的法子是不通的了，那位有中宫寿宁宫庇护，只要沈家不倒，定然不能让她去，可咱们主子若还在寺里待着，连句儿话也说不上，到时候不就是死路一条么？”语落，檀梅又将再问，却见小宫女儿玉耳入内道：“回姐姐，螽庆宫来人见主子呢！”小黎此时方觉话说多了误了事，后悔不迭，连忙命檀梅出去迎接，自己则往屋内去通报。
只说小黎远闻屋内静默如旧，并不出她所料，一时也先不急传话，只先问门前小宫女道：“方才里头可唤人了没有？若唤了，又唤的谁？”小宫女儿只道：“并没听见传唤。”小黎闻此安了心，方入内通传道：“禀殿下，贵娘娘身边儿锦姑姑来了。”阿瑾听了再不及多想，只道：“快请。”
一时锦姑走进，上前与阿瑾问安，阿瑾忙请免礼，只笑道：“雪天路滑的，不知什么事儿竟也劳动姑姑来了。”锦姑笑道：“原不该毛躁了姐儿，只是方才万岁爷经过暗香园见梅花儿开得好，便请了大娘娘及六宫主子们赏梅，娘娘打发奴婢来告知姐儿一声，请姐儿穿戴了速去。”阿瑾听了打发玉耳好生送去锦姑，小黎又派人备轿，方伺候阿瑾穿戴齐整了朝暗香园去。临去时，阿瑾只又吩咐道：“且将这些灯花儿好好收了，浸在油里泡上龙脑麝香，调匀了捏起来画眉使。”宫女儿闻言取过一个汝窑小皿，使簪挺将那兰烬移入，不记。
言归正传，原来黄昏时分，天又迷迷蒙蒙下起了小雪来，一行人轻车快步，前头两对小宫女儿提着灯笼响节，叮铃映着两圈微光走在雪雾中，不一时暗香园便到了。
阿瑾叫小黎搀着走下轿来，只见不远处白雪红梅下立着两位美人，正是婕妤江氏同才人宋氏了，此时阿瑾连忙收敛了心绪，因含笑走上前去道：“我来迟了，叫两位姐姐久等了。”
两人但见阿瑾穿着延雏底绣紫色折枝花暗纹的黑狐毛边斗篷，里头是暗金色水仙花宽袖缎子袄儿，露出一段迷楼灰色的罗裙，映着雪色十分内敛。
宋寒漪只瞧着阿瑾笑道：“怕你没个接引，我们可在这儿等了你半天儿，等日子一暖定要楼上请我们才是。”一时说的三人皆笑，三人伴着往里头走进，阿瑾笑问道：“大娘娘可到了？”江蕴道：“太后只说天儿冷，不肯来。”阿瑾又问：“爹爹呢？”宋寒漪道：“陛下因此也有些没趣，才回了。”阿瑾听了，心里只觉来的迟了，失了礼，嘴上却悄悄儿笑道：“也好，咱们自在些。”江蕴一笑道：“谁说不是呢。”
几人正往里走着，只见成琼与康妃沈氏在树下看花，沈氏转头见是阿瑾，笑道：“是二姐儿来了？”阿瑾笑着福身道：“请妃娘娘安。”沈氏忙上前搀扶道：“快快请起！咱们人后原不必这些虚礼的。”阿瑾含笑道是，起身又向成琼礼道：“大姐姐好。”成琼自顾看花，也不瞧阿瑾，正十分没趣，贵妃身边的梧梓走来道：“殿下随奴婢来见过娘娘罢。”众人方脱身。
跟随行至园央，只见亭台奇巧，桥徇玲珑，其间树树梅花或掩映或点缀，或输雪三分，或逞艳凌霜，真是清光冷浸，暗香疏影。阿瑾上前去见过皇后贵妃等人，便与江、宋二人行至园中一处赏梅说话儿。
且说三人共赏燕瑶繁霜，淡梅失月，同赞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费春功。江蕴只笑道：“今年梅花开的格外好，倒也真是‘兰令人幽，梅令人高’了。”寒漪慢悠悠拍着手儿道：“正是这个意思，我也想起了一句俗话，叫‘宁以风霜自挟，勿为鱼鸟亲人’，真可谓是‘傲骨不可无，傲心不可有’了。”
阿瑾听了只笑道：“你们两个都是满腹经文的主儿，我却只瞧着梅下这些石头点的妙，古拙大方，衬的梅花儿更幽韵了。”江蕴听了称是，寒漪只冲阿瑾笑道：“你笑话我俩满腹经文，我今儿偏要当掉进书袋儿里的蛀虫，好生咬文嚼字儿一番，你可知此时此地，除却咱们与小黎她们不算，还有一位佳人，一位韵人，一位高人？”阿瑾笑打趣道：“学生愚钝，快请宋先生解惑！”一时说的众人都笑，寒漪也却笑道：“梅即佳人，月即韵人，雪即高人，此时三者俱在，可不就全了？”阿瑾促狭着笑道：“ 如此良辰美景，可惜少了陛下，应让宋姐姐也对着圣上这般头头是道的讲解一番，没准儿就要请姐姐去文心殿彻夜长谈了！”寒漪听了，一时只冷笑道：“我是孤魂儿野鬼似的人，倒是不想这些，只怕是殿下‘心不正，口才歪’，是自个儿想驸马爷了罢！”一时众人皆笑起来。
正欢闹着，只听皇后身边慧璐咳嗽，众人不知她何时走来，见她皆敛笑立好，慧璐也慢慢儿行了礼道：“娘娘劳烦江娘子移步去问几句话呢。”江蕴闻言含笑道：“请姑娘转答，我即可便去。”
慧璐听了便转头走了，一时江蕴只对寒漪阿瑾二人道：“你们看花，不必等我。”说毕便去了，寒漪只在旁不动声色道：“老子谓‘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今我看来此言竟是不虚的。”阿瑾只抬头看着梅花笑道：“这花还没开，且等等罢了。”
语落，又笑道：“那头水边有棵老梅，咱们过去瞧瞧罢。”寒漪颔首，两人随相伴结行，向一人烟幽僻处行去，愈行梅树愈显稀落，远远只见山石嶙峋间有一老梅斜生，竟似歪倒在岸边，疏枝点着零星花苞，亦分不清是花是雪，向着月下一派水云渺渺而生，真可谓“盘虬卧龙，蜿蜒逶迤”，大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感。
阿瑾寒漪两人立在树边，仰目而望，心中不禁生缥缈落寞之感。寒漪只道：“这景儿是先帝爷画出来命人布的，这孤梅有个御赐之名，叫‘寒江雪’。”阿瑾颔首道：“是个好名儿，想来先帝赐名之时应与咱们此刻意境相同。”两人共赏此旷景，心中各生感慨，只不足外道。
默然良久，寒漪对宫女儿洁秋道：“取笺来。”不一时，洁秋取来几张深红浣花笺，并一个小宫女儿拿来笔墨并红线，另一个小宫女儿抬着灯笼，寒漪临石沾墨，作道：
本已凌霜傲风雪，
何须香迟晚类颜？
想是未遇真知己，
玉瓣仙魂不肯贱。
写完亲自穿了红线，抬手系到枝头，只对阿瑾道：“我看这一树白梅未放，与旁树不类，想是花神无意，遗落了她，故题诗给她束上。”阿瑾道：“以诗催梅虽妙，却不如顺其自然，莫不知‘自知孤洁群心妒，故著微红伴早春。’之语？”寒漪道：“我此举本意并非催她，只是怕他寂寞，若花神见诗有意，可代我伴她，无意便只当消遣了。”阿瑾闻言颔首，缓缓道：“此言有理，既如此，不妨我也题一首。”语落，亦取过红笺，在寒漪作处蘸墨临石题了一首系了，正是：
华镫铁石见侬惜，兰膏疏竹怜伊冷。
月下冰茧清光浮，枝头墨痕无深浅。
仍是芙蓉将玉绽，鹤唳霜天银翎遍。
昭君环佩归何处？共与西风道经年。
提罢，再不知何年何月，何岁何夕，月色薄笼，斯人已去，满目清寒之中唯两叶红笺轻摇随风，一树梅花同雪盛开。
小黎因探见阿瑾目色幽漆，神思凝晦，手中拿着书卷也不看，指尖拈着棋子也不落，心下已猜了七八分，遂便悄悄退了下去。
只说小黎掀开帘子悄悄儿下去，正见檀梅正捧着新添手炉进去，小黎只冲她打了个手势，轻声道：“这会子不喜身边有动静儿的。”檀梅会意便同小黎下去了，小黎只命门边小宫女守好，二人便踏雪静静回了檀梅房内偷闲，檀梅因自炭盆里亲自取了芋头来剥了与小黎吃，小黎本吃不惯，只笑道：“这样的好东西，只你吃便罢了。”檀梅因笑问道：“殿下自今儿往螽庆宫去请安回来便不说话儿了，不知心内又盘算什么呢？”小黎只道：“今儿往东边儿去，她们说了不少前头的事呢。”檀梅会意凑上前去，只听小黎悄悄道：“我原不过偶听了两语，不过是说些沈国公忠心赤胆，一向在意国本，前月他的人上书，说什么‘帝王绍基垂统，长治久安，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之祥，慰臣民之望’，昨儿又上奏说‘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更言楚王璟‘日表英奇，天资粹美’，有望万岁爷立其为储呢。”檀梅眼珠儿一动，只佩服道：“阿弥陀佛，难为主子器重姐姐，这样一通咬文嚼字的话，姐姐竟记得这般囫囵！”
小黎只笑道：“这等东西我进来前家里原也略教了我些，不至于睁眼瞎罢了。”檀梅道：“只这事咱们这头儿可怎么说呢？”小黎因道：“那边只说‘立天子不使诸侯疑焉，立嫡子不使庶孽疑焉’，如今圣上春秋鼎盛，应等中宫诞育嫡出，再提立储事宜的。”檀梅闻言只低眉思索，且听小黎道：“如今大爷远在边地，其母更是没等万岁爷登基便去了，生前不过熬了一个才人，死后又无追封，论位份远比不上如今康娘娘，这便是所谓的‘立子以贵不以长’了，若要压他，也只好再搬出正庶来了。”
檀梅听着点头儿，又问道：“这事儿咱们殿下怎么看呢？”小黎且道：“康主子是出身沈家一脉的，论亲缘，比中宫与大娘娘还近些，更兼木头一样的好脾性，又肯听话，二爷也不是当天子的料儿，好拿捏，因而这几年沈氏巴儿不得上头早立二爷为储，好日后傀儡儿一样，永保他们家万代富贵。”
说毕，小黎唯瞧着灯花冷笑道：“可明眼人儿谁不知道如今的情势，他们敢公然上这样的劄子，是浆糊洗脸，摸老虎鼻子，若圣上真答应了，那才是天大的笑话。”檀梅低声问道：“可若来日真由二爷即位，咱们苏家岂不难保了。”小黎笑道：“来日方长，河东河西，谁知道又是怎样一番天地呢？况且若如今苏家真处无忧境地，哪里还想得起咱们来？只怕咱们主子这时候还在寺里吃斋念佛呢。”檀梅叹道：“寺里的日子不好过，只怕宫里也惊心。”小黎只摇头笑道：“这你便不知了，我这几年有心打听，留在寺里何尝不是死路一条。”檀梅道：“此言怎讲？”小黎目光幽冷几分,因缓缓道：“七年前北凉国踏平了荆辽二州，咱们大徵损兵折将，赔钱丢地，如今国力更不比从前，不过借着以往的虚威风，装纸老虎罢了，若要多摆两年空架子，也只有求和。”檀梅会意道：“姐姐是说，上头有和亲的打算。”
小黎道：“虽不知是往那处去的，只以如今的形势看，以往宗室女代嫁的法子是不通的了，那位有中宫寿宁宫庇护，只要沈家不倒，定然不能让她去，可咱们主子若还在寺里待着，连句儿话也说不上，到时候不就是死路一条么？”语落，檀梅又将再问，却见小宫女儿玉耳入内道：“回姐姐，螽庆宫来人见主子呢！”小黎此时方觉话说多了误了事，后悔不迭，连忙命檀梅出去迎接，自己则往屋内去通报。
只说小黎远闻屋内静默如旧，并不出她所料，一时也先不急传话，只先问门前小宫女道：“方才里头可唤人了没有？若唤了，又唤的谁？”小宫女儿只道：“并没听见传唤。”小黎闻此安了心，方入内通传道：“禀殿下，贵娘娘身边儿锦姑姑来了。”阿瑾听了再不及多想，只道：“快请。”
一时锦姑走进，上前与阿瑾问安，阿瑾忙请免礼，只笑道：“雪天路滑的，不知什么事儿竟也劳动姑姑来了。”锦姑笑道：“原不该毛躁了姐儿，只是方才万岁爷经过暗香园见梅花儿开得好，便请了大娘娘及六宫主子们赏梅，娘娘打发奴婢来告知姐儿一声，请姐儿穿戴了速去。”阿瑾听了打发玉耳好生送去锦姑，小黎又派人备轿，方伺候阿瑾穿戴齐整了朝暗香园去。临去时，阿瑾只又吩咐道：“且将这些灯花儿好好收了，浸在油里泡上龙脑麝香，调匀了捏起来画眉使。”宫女儿闻言取过一个汝窑小皿，使簪挺将那兰烬移入，不记。
言归正传，原来黄昏时分，天又迷迷蒙蒙下起了小雪来，一行人轻车快步，前头两对小宫女儿提着灯笼响节，叮铃映着两圈微光走在雪雾中，不一时暗香园便到了。
阿瑾叫小黎搀着走下轿来，只见不远处白雪红梅下立着两位美人，正是婕妤江氏同才人宋氏了，此时阿瑾连忙收敛了心绪，因含笑走上前去道：“我来迟了，叫两位姐姐久等了。”
两人但见阿瑾穿着延雏底绣紫色折枝花暗纹的黑狐毛边斗篷，里头是暗金色水仙花宽袖缎子袄儿，露出一段迷楼灰色的罗裙，映着雪色十分内敛。
宋寒漪只瞧着阿瑾笑道：“怕你没个接引，我们可在这儿等了你半天儿，等日子一暖定要楼上请我们才是。”一时说的三人皆笑，三人伴着往里头走进，阿瑾笑问道：“大娘娘可到了？”江蕴道：“太后只说天儿冷，不肯来。”阿瑾又问：“爹爹呢？”宋寒漪道：“陛下因此也有些没趣，才回了。”阿瑾听了，心里只觉来的迟了，失了礼，嘴上却悄悄儿笑道：“也好，咱们自在些。”江蕴一笑道：“谁说不是呢。”
几人正往里走着，只见成琼与康妃沈氏在树下看花，沈氏转头见是阿瑾，笑道：“是二姐儿来了？”阿瑾笑着福身道：“请妃娘娘安。”沈氏忙上前搀扶道：“快快请起！咱们人后原不必这些虚礼的。”阿瑾含笑道是，起身又向成琼礼道：“大姐姐好。”成琼自顾看花，也不瞧阿瑾，正十分没趣，贵妃身边的梧梓走来道：“殿下随奴婢来见过娘娘罢。”众人方脱身。
跟随行至园央，只见亭台奇巧，桥徇玲珑，其间树树梅花或掩映或点缀，或输雪三分，或逞艳凌霜，真是清光冷浸，暗香疏影。阿瑾上前去见过皇后贵妃等人，便与江、宋二人行至园中一处赏梅说话儿。
且说三人共赏燕瑶繁霜，淡梅失月，同赞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费春功。江蕴只笑道：“今年梅花开的格外好，倒也真是‘兰令人幽，梅令人高’了。”寒漪慢悠悠拍着手儿道：“正是这个意思，我也想起了一句俗话，叫‘宁以风霜自挟，勿为鱼鸟亲人’，真可谓是‘傲骨不可无，傲心不可有’了。”
阿瑾听了只笑道：“你们两个都是满腹经文的主儿，我却只瞧着梅下这些石头点的妙，古拙大方，衬的梅花儿更幽韵了。”江蕴听了称是，寒漪只冲阿瑾笑道：“你笑话我俩满腹经文，我今儿偏要当掉进书袋儿里的蛀虫，好生咬文嚼字儿一番，你可知此时此地，除却咱们与小黎她们不算，还有一位佳人，一位韵人，一位高人？”阿瑾笑打趣道：“学生愚钝，快请宋先生解惑！”一时说的众人都笑，寒漪也却笑道：“梅即佳人，月即韵人，雪即高人，此时三者俱在，可不就全了？”阿瑾促狭着笑道：“ 如此良辰美景，可惜少了陛下，应让宋姐姐也对着圣上这般头头是道的讲解一番，没准儿就要请姐姐去文心殿彻夜长谈了！”寒漪听了，一时只冷笑道：“我是孤魂儿野鬼似的人，倒是不想这些，只怕是殿下‘心不正，口才歪’，是自个儿想驸马爷了罢！”一时众人皆笑起来。
正欢闹着，只听皇后身边慧璐咳嗽，众人不知她何时走来，见她皆敛笑立好，慧璐也慢慢儿行了礼道：“娘娘劳烦江娘子移步去问几句话呢。”江蕴闻言含笑道：“请姑娘转答，我即可便去。”
慧璐听了便转头走了，一时江蕴只对寒漪阿瑾二人道：“你们看花，不必等我。”说毕便去了，寒漪只在旁不动声色道：“老子谓‘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今我看来此言竟是不虚的。”阿瑾只抬头看着梅花笑道：“这花还没开，且等等罢了。”
语落，又笑道：“那头水边有棵老梅，咱们过去瞧瞧罢。”寒漪颔首，两人随相伴结行，向一人烟幽僻处行去，愈行梅树愈显稀落，远远只见山石嶙峋间有一老梅斜生，竟似歪倒在岸边，疏枝点着零星花苞，亦分不清是花是雪，向着月下一派水云渺渺而生，真可谓“盘虬卧龙，蜿蜒逶迤”，大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感。
阿瑾寒漪两人立在树边，仰目而望，心中不禁生缥缈落寞之感。寒漪只道：“这景儿是先帝爷画出来命人布的，这孤梅有个御赐之名，叫‘寒江雪’。”阿瑾颔首道：“是个好名儿，想来先帝赐名之时应与咱们此刻意境相同。”两人共赏此旷景，心中各生感慨，只不足外道。
默然良久，寒漪对宫女儿洁秋道：“取笺来。”不一时，洁秋取来几张深红浣花笺，并一个小宫女儿拿来笔墨并红线，另一个小宫女儿抬着灯笼，寒漪临石沾墨，作道：
本已凌霜傲风雪，
何须香迟晚类颜？
想是未遇真知己，
玉瓣仙魂不肯贱。
写完亲自穿了红线，抬手系到枝头，只对阿瑾道：“我看这一树白梅未放，与旁树不类，想是花神无意，遗落了她，故题诗给她束上。”阿瑾道：“以诗催梅虽妙，却不如顺其自然，莫不知‘自知孤洁群心妒，故著微红伴早春。’之语？”寒漪道：“我此举本意并非催她，只是怕他寂寞，若花神见诗有意，可代我伴她，无意便只当消遣了。”阿瑾闻言颔首，缓缓道：“此言有理，既如此，不妨我也题一首。”语落，亦取过红笺，在寒漪作处蘸墨临石题了一首系了，正是：
华镫铁石见侬惜，兰膏疏竹怜伊冷。
月下冰茧清光浮，枝头墨痕无深浅。
仍是芙蓉将玉绽，鹤唳霜天银翎遍。
昭君环佩归何处？共与西风道经年。
提罢，再不知何年何月，何岁何夕，月色薄笼，斯人已去，满目清寒之中唯两叶红笺轻摇随风，一树梅花同雪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