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沂尔茫茫然地不断往前走,眼前的场景其实过了两三年了仍然很熟悉,没有太大的变化。

    她走过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脑海里漫开来的全都是跟贺楮有关的记忆。

    曾经她还觉得自己不同,信誓旦旦地认为贺楮只是目标,自己绝对不是“庸俗的爱慕者之一”。

    任何轻看爱情的人,都要被情爱捆绑。

    她静默地伫立在原地,回看一眼,贺楮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茫茫的雨色之中,完全不见。

    ……所以,就是这样了吧。

    夏沂尔没什么表情地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身边有一道身影落下,是程钧。

    夏沂尔把伞檐压得很低,没有再选择抬头。

    “还跟我去看看老班吗?”程钧的声音似乎在雨中断了一下,听起来裹挟着浓浓歉意,“对不起,我刚才……”

    “我就不去了。”夏沂尔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然而唇角僵硬不已,还沾着热后泛冷的泪痕。倏然之间又想起其实没有人看着她,这样的笑容伪装不是必须的,唇角很快就耷拉下来,“你去吧,我一个人走走。”

    “好。”程钧很体贴地没有责备她毁约的意思,只是撑着伞离开了。

    离开之前,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

    夏沂尔说不出什么原不原谅的话,因为程钧也是出于好心。

    她最抱歉的,是伤害到了两个人——又或许贺楮并不是被她的这种拙劣行为伤害到的,只是她说破了这一切,毁了合同上的约定。

    她很确定,自己应该不能和贺楮做友人了。

    那就一切到此为止吧。

    只是她一边走过校园的每一处,本以为早已褪色淡忘的记忆无可遏制地汹涌而来。

    她走过的这座桥是月波桥,学生们暗中称这座桥是“情人桥”,因为在学校颇为偏僻的一个角落,很适合两个人待在一起喁喁私语。

    她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偶然经过的时候看到贺楮在这座桥上,双手搭在扶手上,下巴搁在手上,弓着身,懒懒散散地瞅着水面。

    他那时候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浑,行事太自由嚣张了些,但其实大多没怎么妨碍过别人,就是老师看着他这样恨铁不成钢。

    比如说会逃掉一两节不爱上的文科课,蹲在月波桥上看锦鲤,抬手丢鱼食,丢得也不怎么走心,一个学期下来几条锦鲤都被喂肥了一圈,倒是神奇地没怎么产生过喂撑致死的杀鱼案。

    然后逃完课以后又会乖乖给文科老师买几朵花赔罪,男老师女老师都是,向日葵满天星小雏菊,整个办公室里常年是他的道歉字条和花束。

    收到花束的老师往往嘴角抽搐,痛定思痛,下次一定要抓到这条滑溜的鱼,顺便改改自己的教学方法。

    夏沂尔其实知道,这是贺楮独一份的温柔。

    他其实挺珍爱小动物的,烦得要命的时候,连扔鱼食都时刻把握着分寸。

    她也是那时候注意到,贺楮的头发其实很柔顺,就边边角角支棱着一茬,似乎怎么都顺不下去。

    明明他才是学长,可她有时候手痒了也会很想顺手摸一把他的头发。

    夏沂尔继续绕着校园走。

    她的脚步在学校的图书室前停驻。

    现在没有学生卡,她已经进不去了。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回想起当时的一点一滴。

    她在图书室才是经常碰到贺楮的地方。

    高中不提倡看“闲书”,图书室限定了每张卡可用的次数是每周两次。

    夏沂尔有一次正好在门口撞见贺楮,就看到他懒洋洋地提溜着一大袋子的校园卡,一张一张地试过来。

    夏沂尔眼尖,看到上面男男女女都有,班级倒都是他在的那一个班。

    人缘真好,她想。

    当所有卡都“滴”一声发出无情警告的时候,夏沂尔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贺楮瞬间发蔫的神情。他身后无形的尾巴也不有一搭没一搭地摇了,干脆长吁短叹,开始纠缠旁边的管理员阿姨,明明是在求情,态度倒是好整以暇,最怪甜的。

    上至八十,下至八个月,没有女性会不喜欢贺楮。

    管理员阿姨动摇片刻,还是挣扎着保持清醒,没松口。

    夏沂尔想着,自己的图书卡正好这周还剩两次,探手就替他刷了一下。

    门禁开了,贺楮“咻”一下转过头来望着她。

    她当时还不知道贺楮脸盲略有点严重,只是按捺着心里的激动,佯装无事:“我正好有两次机会,同学你先进去吧。”

    本以为贺楮这回会疏离敷衍地随口道声谢,结果方才还招惹是非煞有介事求情的贺楮倏地转过身,和她对上了视线,挺郑重一句:“谢了。”

    他唇角有笑弧,笑得夏沂尔彻底怔然,恍恍惚惚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说“不客气”,等回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上捉着一本和贺楮一样的书。

    《王尔德童话》。

    她其实本来就是来图书馆打发一下时间,或者说逃避一下现实的,看什么书无所谓,却慢慢地被这本童话书吸引。

    她翻过一页又一页,结果某一页突然垂下一枚薄薄的硫酸纸书签。

    上面是用外语书写的一行字,她看不懂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在结尾署名处看到了熟悉的橙红湿晕,心尖一动,仿佛被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轻轻一扫,痒痒的。

    他到底在这张纸上写了什么?

    她后来牢牢记住了那一串外文,搜索过后发现,那是一串法语。

    “真正美的东西都是让人忧伤的,而浪漫永世长存。”

    她不太明白这串话的意思,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把这本书读了很多遍。

    然后,她也爱上了来图书室。

    她真的亲手翻阅了这偌大图书室里的每一本书,期待找到每一张硫酸纸。

    她也果真如愿,找到了数十张。

    她没有动它们,只是把每一句话都摘抄下来,贴在桌头。

    她品味他读过的书,仿佛一个孤寂的灵魂轻轻触碰另一个灵魂,偶尔读到同样有感触的话时会思维共振。

    他不知道她的存在。

    但无所谓,她知道就好。

    她知道自己多努力去追上他的步伐,多用力去进入他的精神世界。

    再之后是食堂。

    高中的时候有值周班,夏沂尔领的是食堂的打饭任务,每天最期待的就是问出来到她面前的贺楮,这一勺饭够不够。

    她很早就听说过别的女孩子如果给贺楮打饭,第一勺都会打得很少,然后借机问够不够,随即能如愿以偿地看到贺楮微微挑起眉梢,似笑非笑地说一句当然不够,她们再添上第二勺。

    可夏沂尔不想这样。

    她第一勺就打得特别多,磕磕巴巴地问了一句够不够。

    这一勺把跟贺楮一起走的人都惊到了,震惊地脱口而出:“贺哥你不会撑死吧!”

    那个时候天特别冷,伴随着这句话,贺楮左手端着餐盘,胳膊肘抵着自己,另一只手揿住锁骨处的拉链,“唰”一下拉到封顶。顺着他的动作,夏沂尔可以看到他如峰脊般锋利的喉结线条,然后是冷感又清冽的声线:“有点多,可以麻烦少一点吗?”

    夏沂尔脸有点烧,旁边的同学眼疾手快地拨拉回去一铲子,笑容灿烂地招呼他不够继续来。

    而她笨拙地注视他,发现他只是和身边的同班笑闹着转过身,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怎么在她身上停留。

    他好像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所以夏沂尔以为,他真的是无拘无束的鲲鹏,终有一日会更加灿烂,就算他很谦逊地尊重实力远逊色于他的每一个人,也仅仅是这样罢了。只有和他同样强大的人才可以比肩,才能入他的眼。

    越是前行,越是惘然。

    原来他们高中三年真的毫不相识,但她真的和他相遇了很多次。

    现在回想来,她竟然不敢说当年完全心思纯粹,当年完全没有别的想法。

    或许某时某刻存在过,但那些念头一闪而逝。那时候的她太知道如果不在一个学校,时间会把一切都扭转改变。

    她迫切地想要变成更好的自己,也同样迫切地想要到L大。

    夏沂尔在这苍茫的雨景中,听到了自己多年前的心跳。

    她不知道那段简单的、纯粹的少女时光里,她到底有没有动心,到底算不算动心。

    所以何其幸运,大学能够共同前行一段路。

    甚至侥幸拥有了那么多的拥抱,牵手,那么多的风月。

    好想直接说算了啊。这样就不会被这些情感缠累,每天都感觉摇摆,痛苦,自我怀疑,每天都在小心翼翼捉住细节,推测他的感情。

    可是她真的舍不得。

    ……她真的很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人。

    世界模糊过后是清晰,清晰之后再度模糊。

    有水泽打湿了手背。

    她很轻地擦了一把。

    原来一直都在哭啊。可是她根本没意识到。

    如果决意要割舍的话,她不必继续逛下去了。

    因为贺楮的名字早就深深地绵亘蜿蜒在她的青春里,这要她怎样把自己的情感抽离。

    夏沂尔翻出程钧的微信。

    上一条微信还停留在两年以前,他鼓起勇气约她见面。

    那时候他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她拒绝了。

    时隔两年,她又一次敲下类似的话,表示感谢,表示歉然,然后告诉他,不必回头看。

    -

    夏沂水小朋友对于夏沂尔的回家很是欢迎,快乐地连每日必须进行的各种周边阅兵都一推,全心全意地黏在姐姐身边,各种贴贴蹭蹭,还把属于姐姐的围巾给她一圈一圈地围起来。

    “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徐婉然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夏明朗和徐恒的目光也钉在夏沂尔的身上,充满了担忧。

    夏沂尔揉了揉夏沂水小朋友的脑袋:“学校里最近流感很多,可能感染了,现在稍微好一点,还有点低烧。”

    徐婉然下意识就往她身后看去。

    身后空空,没有前段时间看到的人。

    夏沂尔几乎瞬时间就明白了她究竟在看谁。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一空。

    “贺楮他家里有事,就没陪我过来了。”夏沂尔牵出一个笑,然而她并不确定这笑容是不是足够完美。

    因为徐婉然在她的脸上停顿了一秒钟,低下头嘀咕抱怨:“生病了还让你一个人回来,真是不像话。”

    夏沂尔心口漾开浓郁的酸楚,她不得不一遍遍提起这个名字为他正名:“没有哦,妈妈,是我自己坚持要回来的,他们家和我们家是反方向,不好过来的啦。”

    徐婉然没有多纠缠这个问题,捏着锅铲上楼继续炒菜了。

    晚饭很快就开饭了。

    桌面上,她一眼就看到了鱼饼,眼眶不受控制地一酸。她连忙敛眸,生怕被人看出来。

    整顿饭中,她没有夹任何一筷子的鱼饼,只是沉默地吃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遍遍应对着父母的问话。

    不知道是不是墨菲定律在作怪,她越想割舍放弃一段感情,全世界都会和她的理智作对。

    饭桌上不知为何重新开始讨论起贺楮,而夏沂尔发现她的父母果真是在很用心地了解他。

    他们现在提起他来赞不绝口,也知道夏沂尔跟他确实是差了一截。

    只有徐婉然还会嘀咕两句,继续抱怨贺楮没有尽心竭力照顾夏沂尔。

    贺楮、贺楮、贺楮,全世界都在一遍遍提这个名字。

    而她悲哀地发现,或许她年少时光里对他的感情并不纯粹,以他为目标的初始原因并非那么单一。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晚饭后,她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名义上是说要写作业不要有任何人来打扰,实际上是她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来彻底消化处理这些冗杂的情绪。

    她从包里取出了那个贺楮递给她的礼物。

    包装纸上是一只只白色的线条猫猫,夏沂尔定睛看去,居然都是贺楮手绘的。

    每一只猫猫神态都不尽相同,有不少都是夏构构小猫咪会做的。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夏沂尔迟滞地往门口方向望去,只听到一声轻轻慢慢的“姐姐”,语调里盈满了小心至极的试探,像是生怕她心情不好。

    夏沂尔恍然间也想起,自己很久没有跟夏沂水好好聊过了:“请进。”

    她刚想摆出一个长姐的微笑,身体就被温柔地抱住了。

    小姑娘软软糯糯地贴着她,撒娇一般喊:“姐姐姐姐。”

    夏沂尔又低又慢地应了一声,心里骤然塌了一隅,语调跟哄人似的:“我们水水怎么啦?”

    “姐姐是不是心情很不好?”夏沂水蹭了蹭夏沂尔,“是不是贺楮那个笨蛋惹姐姐生气了啊。”

    小姑娘的直觉出乎意料的敏锐。

    夏沂尔摇了摇头:“他没有惹我生气。”

    夏沂水小朋友穿着睡衣,毫不犹豫地在她姐床上盘腿一坐,预备给她姐当心里辅导大师,再不济就是踹掉男人的狗头军师:“那就是因为误会惹你伤心了。”

    夏沂尔本来应该觉得妹妹的样子很好笑的,事实上并没有,她完全笑不出来。

    她深呼吸两口气,想要把胸腔里上泛的那股子酸意彻底压下去,偏偏失败了。

    就那么短短一瞬间的功夫,酸意变成了咸水,一下子顺着眼角晶润润地淌出来了,把夏沂水吓了一跳:“啊,靠?!我灭了这臭大猪蹄子——”

    “你这些话都哪学的啊。”夏沂尔弯了弯唇角,可是眼泪还停不下来。她抬起手背去擦,怎么都抹不干净,吓得夏沂水连忙从旁边的抽纸里猛抽七八张,小心翼翼递到她姐面前。

    “没有误会。”夏沂尔捏着纸巾擤着鼻子,“不合适而已。”

    “你们分手了啊……”夏沂水说话的声音都低下来,语调特别慢,生怕第二次惹她姐哭,“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还蛮会揍人的姐姐……”

    “……嗯。”夏沂尔很低地回答。其实没有在一起过,那些承诺都是虚构的假象罢了:“没事,过段时间就好了。他人其实特别特别好,就是我们不合适。”

    夏沂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的第六感告诫她这时候不要再提贺楮,因为两人很可能不是因为别的原因闹别扭的,单纯的性格不合适基本上就没什么复合的可能了。还是最好劝她姐早日放下,寻找下一春都比复盘失败的感情史靠谱。

    夏沂水的目光转移到了桌面上的那份礼物,想着转移话题:“……姐姐,那个猫猫好可爱啊。”

    她话音刚落完,就看到夏沂水的眼瞳里迅速地又积攒了一片水光,登时明白了这个礼物究竟是谁送的。

    ——她姐姐都还没拆,说明是刚送的。

    刚送的,为什么又吵架了?甚至还分手了。

    夏沂水小朋友小小的脑瓜子里有大大的疑惑,然而她不知道怎么问出口,只好慢慢地试探道:“姐姐要不要拆开礼物看一下啊?”

    夏沂尔努力忍着泪水,摇了摇头。她抬起食指去揩,忽地又回想起贺楮的手指在她面上拂过的触觉,霎时间,食指上忍不住又蹭下一串晶莹。

    “你是不是想物归原主啊姐姐?”夏沂水其实也特别不会劝人,但她只是不想要夏沂尔留有太多遗憾和伤心,“看看吧。礼物总是美好的,你也不想你们最后的回忆是这样伤心的吧?”

    夏沂尔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随后在夏沂水的撺掇下,很认真地开始解结。

    这大约会是贺楮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份礼物了,夏沂尔舍不得随意地破坏,宁可浪费了许多时间钻研如何拆。

    夏沂尔搜了半天,发现这个结的名字叫做,并蒂同心结。

    绑这么个花里胡哨的结,看上去很像是贺楮会做的事情。

    她望着这个结,一时之间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拆掉。

    夏沂水小朋友举着剪子:“要不要剪掉旁边的线,然后留下这个结?”

    夏沂尔接过剪刀的手有点发颤。

    她在结的两端都留了几寸线绳,随即剪下来,攥在手心里,慢慢地拆着,很是完整地把整张手绘的猫猫纸都卸了下来。

    她的指尖在纸面上慢慢地蹭过,眼眸里盛满不自觉的爱惜。

    “咦,这里有字。”夏沂水小朋友指着背面,正想念出来,整张纸就猛地被掀过来。

    夏沂尔的心跳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拆礼物时那种隐隐的预感在翻涌,颤抖,像起伏连绵的潮汐海浪。

    一句英文此刻在她的唇齿之间缠绵缱绻:

    ——“You had me at hel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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