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她的神明砍断了她的四肢,把她扔进烈火之中。在浓烟堵住胸腔、充斥双眼时,她于那片最明亮最刺眼的赤红中,窥见了地狱的火焰与人间如影随形的恶魔。

    (1)

    雨哗哗下着,混着血水,晕开一地涟漪。

    一位白发苍苍的男子蜷缩在角落中,捂着破开了一半的腹腔,断断续续地呻吟。他脸上有烧焦的痕迹,身上被装扮成了奇怪的模样:皮肤撕裂后缝合出不同颜色,脸上、身上、裂开的皮肉上,随处都是五颜六色的油彩。这是他第二次艺考失败。在环指所在的巷中,三次艺考失败的人将被毫不留情地斩杀。环指追求能从肉眼中看到震撼的艺术,为了通过考核,更为了存活下去,有人甚至将脖子抹到只剩最后一口气,用纯粹的感官刺激换取机会。

    他曾是这一代中最有名的画家,一度有望成为环指“大师”,偏偏就差一步。若是当年他心狠些,他就能......

    步声遽然惊破了雨声,雨巷深处,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走来。女子穿着白色衬衫披着外套,执伞的手上戴着三重戒指,正是环指大师的标志。他眸色一亮,看见救星般拼命呜咽着,似乎想用这生死间的艺术感化前来的大师。

    那道身影伫立在他眼前。他眼神已接近模糊,却能闻见她身上飘下的、干净的烟草气息。

    雨声中传来轻轻一“哈”,带着嘲讽,还有同道中人般的感慨。

    当他瞥见那双赤红色的双眼和齐耳短发,辨认出那几乎埋在记忆里的面容时,他蓦地睁大了眼睛,如困兽般又愤怒又痛苦地挣扎着,似乎要将女子咬碎吞进腹中。

    她弹着烟灰,俯身上前,红瞳讥讽又冰冷彻骨。

    “你,识·我·否?”

    (2)

    “堀川大公想要一副地狱屏风图,谁若能画出地狱真面目,大师之位,唾手可得。”

    “我要画出地狱屏风图......只差这最后几步,我就可以成为环指大师。”

    良秀第一次听到“地狱屏风图”时,十五六岁,正是萌芽的年纪。

    她没有母亲,与父亲居住在环指所在的巷中。父亲是画师,也是巷中最闻名的疯子,他为了画画,曾将徒弟和毒蛇关在同一间屋子里,在徒弟被毒蛇咬死之前,冷眼画着他痛苦的神色;也曾放飞鹰啄瞎路人的双眼,看人们受惊时迸发的神情与动作。外人都传他冷血刻薄;然而他只对一个人好,那就是他的亲生女儿,良秀。

    谁也不知画师是怎么结婚,又是谁心甘情愿为他生下良秀的。良秀她继承了父亲的艺术天赋,对色彩有着极强的感知,却不似父亲那般癫狂。她在同学眼中,仅仅是不好接近,却还是有朋友的;此外,她还有一只极喜欢的金丝小猴,每天都要温柔地替它梳理毛发。

    堀川大公的“地狱屏风图”引来无数画师的惦念。他的父亲已经画了一大半:烈火,鲜血,恶鬼与修罗,每一处都栩栩如生,唯独最后一角中留了大片白色。听父亲说,他想画个烧焦的人,想画出人在烈火中哀嚎的场面,但他没看过,所以画不出。

    起先良秀没意识到这句话的意义。

    直到某天,她的小猴窜到父亲肩上时,她发现父亲死寂的眼神在望向自己时如星火乍现,枯槁的神色像是被烈焰点燃,覆上了近乎疯狂的赤红。

    (3)

    某日放学之后,良秀忽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困住,塞进了香槟车中。

    烈火燃起时,她听见堀川大公的笑声:“好好看看吧,我这就找来年轻女子烧给你看——”

    风吹动了香槟车车帘,隔着滚滚黑烟,她看见了父亲因惊愕而颤抖的脸,还有那双颤抖的手,拿笔的手。

    父亲没有救她。

    他眼中唯一的情绪,就是严肃地望着她,似乎为了艺术献身是件很光荣的事情。红,她的眼中全是赤红,全身都被滚烫焦灼的烈火包裹,她能听见皮肉破裂开的声音,难以忍受忍受的灼热从每一处神经传入脑中,由一开始的剧痛,到渐渐失去知觉。她被抛入了滚烫的地狱,身死之前,似乎看见那只金丝小猴扑入火中,像是要来帮她......

    在那一天,她无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香槟车烧尽后,她被冰冷的雨水刺激,于废墟中睁开了眼。

    她还活着,衣冠完好地躺在灰烬之上,若非她找到了近似骨头的东西,辨认出这是她的金丝小猴,她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是什么能让人复生的奇点技术吗?可谁会帮助自己,又为什么要复活自己?......良秀不敢回家,直到在雨中前行时,她看见了另一则消息。

    他的父亲,在香槟车烧毁当晚,上吊自杀。

    (4)

    而今看着面前的男人,良秀尖锐地笑出声。

    “你·果·活。说自己上吊自杀,是因为你承诺了只要烧死我就能为堀川大公画出地狱图,却怎么也画不出的缘故吧?”

    男人双眼死死瞪着她,喉中由于受了重创,只能呜呜咽咽地发声。良秀呵了一声,拔出刀用刀刃拍着他的脸,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红瞳中情绪,“我正缺一个灵感,一个能从血肉中迸发的灵感......”

    来不及看清,刀光在男人胳膊上画出了细线。直到这丝细线破裂开,鲜血喷薄而出时,男人才回过神失声地惨叫,喉中发出不连贯的“啊、啊”声响,其惨状不亚于她被烧死时。良秀的眸中浮起愉悦的光亮,像是赌徒看见了钱,这在生死间挣扎的神情正是她所需要的。她咯咯地笑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的脸,手中的刀却一刻不停,“看啊,多么纯粹的美,你的呻吟来源于无意识,我却能将它变成无上的艺术......环指的人,哪个不该为艺术献身呢?”

    “你会变成世界上最动人的作品。”

    在卸去他的双腿、双手、双耳、双眼,将他四肢挨个粉身碎骨后,良秀举起刀,利索地砍断男子脖颈。

    血溅满了白发,溅起的血和雨晕湿了她的裤脚,有几缕喷洒满她的肩头和左脸。良秀恍若未觉,满意地擦拭完刀上的血后,握紧伞消失在了雨巷尽头,不看地上的尸块一眼。仿佛那只是一摊垃圾,一摊多看一眼都晦气的污秽。

    (5)

    堀川大人的《地狱屏风图》,是每个环指人都追求的艺术。

    自良秀被烧死至今,无数人企图去画,却从未有人成功。

    当良秀成为环指的讲解员后,没人记得她是十几年前被烧死的姑娘。他们只记得烈火熊熊燃烧的场景,记得每个人因听见人临死前哀嚎,变得紧张,变得兴奋,由于看见了至美的场面,激动到无法喘息——却从不在意是谁承担了这一切。

    那些挑战画地狱图失败的人,都浪费了考核的机会,甚至一命呜呼。久而久之,人们达成了共识:他们只要活着就好,至于那地狱图,没人能画出来。

    唯独良秀,带着那柄刀,面对着画了一半的地狱图沉思。

    这些年她见过了很多。吃人的二十三巷,把人钉在水泥柱的二十五巷,街边流窜的耗子,一到晚上就来杀死流民的清道夫......每个人都在这都市中咬紧牙关活着,她已用她的双眼看见了地狱。

    还差最后一笔。还差那个被火烧死的人,需要那种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的场面。可恶,头怎么这么痛,她应当记得的,她就是被抛入火中的那个人,她分明清楚地记得火是怎么吞噬了自己的皮肉,记得头皮被烧焦、眼眶被烧烈、眼前都变成了虚幻的感觉。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画布喘息,似乎要逼着自己去直面那最无边无际的恐惧,她又一次把自己抛入烈火中——

    她的脑中闪过了不一样的画面。

    十五六岁那年,她抱着画板站在父亲身后,看他为画屏风图抓秃了头发。

    父亲是疯子,却并不是环指巷中画画最好的。当她看见那画上毫无特色的画面时,她撕了父亲的画。

    “你怎么敢毁了我的心血!”

    印象中,父亲就要打在她身上时,她睁开那双赤红的眼,如同入魔一般,在新的画布上画出了最可怖的图样。

    是。她的父亲曾做过无数疯狂之事,可惜他从未看到那些神色的背后,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没看过她小时候,硬生生看着人们为了通过艺考,不惜一切代价把自己肢解时,那种不得不面对的恐惧。

    没看见在很多人脸上,这样直截了当的痛苦与都市麻木的生活相比,来得更痛快。

    她画完了地狱图的大半,说:“我还差最后一步。”

    “我想看见一个人被烧死的模样。”她抬起头,冷冷看着自己宠爱的那只金丝小猴,“我们都该有为艺术献身的觉悟,不是吗?”

    为了看见最纯粹的火焰,她烧了很多东西。

    烧了自己的画,烧死了金丝小猴。而她的父亲,为了抢占她的画,告诉堀川大公说:只要烧死良秀,看见最后一幅地狱的景象,他一定能画出这幅画。

    ——不,似乎也不是这样。

    她脑中又闪过了画面:在父亲自荐之前,她的名声早已通过环指学校传入堀川大公耳中。她告诉堀川大公,自己只差看到人被烧死的景象,所以请烧死她的父亲。

    可惜父亲先行一步,意图将她绑入香槟车。那天下着雨,她拔刀杀了很多人,只记得一定要逃出这里,却还是被绑上了香槟车......火焰燃起,浓烟滚滚,她好像看见了自己的金丝小猴,可又记得小猴被自己活活烧死了,就像父亲烧死自己一样......直到火焰熄灭,她再度睁眼时,堀川大公的侍从告诉她,她的父亲失败了。现在,堀川大公在等她的地狱屏风图。

    他们不知为她注射了什么东西,让她失去了这段记忆。

    良秀的笔忽然落在地上。

    她眼睫发颤地看着呕心沥血的画,一笔一顿皆出自最深刻的感受和记忆,却忽然觉得陌生。

    她看见过烈焰与地狱。在她被烧死那日,神明将她抛入了最深最痛苦的地狱。她是唯一一个见过地狱的人,可是......是谁将她抛入的地狱?

    环指。以生命为代价的考试。以苟延残喘为目的的存活。还有那一阶又一阶的层级,一批又一批剥削自己来创造艺术的人......

    “良秀,堀川大公在期待你的地狱图。”

    为了取悦堀川大公,他们可以杀了她,再复活她。

    她已失去了一切,用一切心血泼洒在这幅画上......而它的意义,便是取悦?

    她发现了自己斩不断的循环。

    批量生产的艺术,自我割裂与献祭,无数人在泥淖中循环,连带着她的艺术也卷入其中。

    在最后一次考核之前,良秀轻飘飘道:“无·图。怎么处置?”

    “你应该知道环指的规矩。已经这么多年,地狱图还没有画出来吗?”堀川大人的侍从诧异地问。

    良秀默不作声地扶住刀。

    地狱图还差最后一笔。

    若心甘情愿地身陷循环中,她永远画不出那一副作品。

    永远画不出。

    她扔掉了手中的笔,拔出了红线缠绕的,唯一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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