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婕女士的追悼会在马德里的一座教堂外举行,当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那些被撑起来的黑伞几乎要连成一片压抑的云,而透过云层缝隙,我看见了另一位故事主人公低垂着的头颅以及几近破碎的眸光。

    对方那落在棺椁上的眼神瞬间让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故事并非她一个人在费力且拙劣地出演,所幸他对她还是有情意在的。

    只是他的情意藏得太深,若非在外力作用下强制剖开一个口子,怕是永远不会有接触空气的那一天。

    但即便如此,当事人也没有机会恢复生机,笑着收到这点不算回应的回应了。

    罗婕的面庞似乎一如当初,与九年前初见她时没有很大差别。她恬静地躺在蔷薇围成的水晶棺椁里,睫毛如蝶翼垂下,似乎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睛朝来宾们浅浅微笑。

    事实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我看到朱珠跪在棺椁旁为沉睡其中的女人拂开发丝,卡尔握紧伞柄沉默地为她们遮蔽雨丝,伊莫夫站在雨里握紧了双拳,金发被打湿的阿莱克斯静穆得犹如一座雕像……

    以及脸上沾了水滴的卡卡垂下眼睫,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

    在这五月末的马德里,有人忍不住裹紧了大衣,试图驱散萦绕在心头的冷意。

    黑白照片上的罗婕目光依然忧郁、宁静且温柔,仿佛瞬间就要穿透玻璃阻隔落在到场的每个人身上,一如当初。

    一束白雏菊被小心放在灵柩前,它的主人是位流浪汉,低头在胸口轻轻划了一个十字,凝视良久而后消失在人群里。

    在某双皮鞋旁,我不经意瞥到了那只被救下的起司猫。小家伙似是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一动不动地蹲坐在草地上,黄绿色猫眼静静望着被追悼者。

    我不忍再待下去,于是悄悄离开这里,独自撑伞走进这片细雨中。

    西贝莱斯广场行人寥寥,喷泉池内不断漾起细密波纹,我仰头看着丰收女神雍容的雕像,心情一点一点沉下去。

    是不是所有故事都需要一个足够精彩的结局来收尾,以此来彰显其悲剧的或美好的精神内核?可又到底是怎样的结局才配得上这一路上故事主角所经受的曲折和压抑?

    ——作为故事旁观者的我想不明白。

    卡卡的眼神还留在我的脑海里,让自诩是个观众的我,心脏都忍不住抽痛一瞬。

    感情一向是样绝对主观的复杂事物。因此很难说清罗婕和卡卡之间的羁绊究竟有多深,从米兰到马德里,九年的单向追逐刻在彼此所历的岁月里,抚不平也磨不掉。

    而这原本应该是个俗套到能猜中结局的的故事:一见钟情,一厢情愿;单向奔赴,单向暗恋——它注定以悲剧收尾。

    在此之前我也始终以为关于他和她的故事会像沙漏里的流沙一样自然而然地走向终结,然而命运冷酷地用行动告诉我,现实永远比幻想残忍得多。

    女主角没能演到完美谢幕然后施施然退场的那一刻,这场戏剧便戛然而止——就像她的生命,如此措不及防,短短刹那便永久定格在了二十八岁的初夏。

    至此,故事迎来它仓促的结局——以一个谁都没有料想到的方式。

    事故发生时的完整录像早已曝光,马德里警方行动力超群,当天逮捕了肇事者,等待他们的将是无与伦比的舆论压力和严厉的法律制裁。

    “人总要为自己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我们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调解,并保留一切向法庭起诉的权利。”朱珠在接受采访时红着眼眶坚定说道。

    作为罗婕唯一的至交好友,她几乎是强行压抑着奔溃的情绪出现在媒体面前,以受害者亲属的身份向公众控诉犯罪者的暴行。

    不过这一次没人会为谋杀了一条生命的犯罪者找理由开脱,来自国际社会的怒火足以将他们烧得只剩灰烬。

    很难想象罗婕会就此长眠在车轮之下,毫无征兆的、措不及防的,只在某个时刻这则新闻就突然闯入公众视野,给大脑一记重拳。现在想来,我脑海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种不真切的荒谬感。

    当事人的感官触动无疑比旁观者更深,而我不忍心去揣度他们的心理。既然做不到感同身受,“我理解你”说的再多也只会为这本就不多的色彩徒增空洞留白。

    马德里的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礼拜,似乎在预告着夏天的来临。可惜那支玫瑰凋落在初夏的尾声里,和着雨水被碾在泥里,葬于地下三尺。

    卡卡和卡洛琳的婚姻提前走到了尽头,罗婕的葬礼似乎成了催化剂。

    我猜他是后悔的。那个怎么也叫不出口的名字倏地变成了深镌于大理石墓碑上的黑色铭文,连带着往后存在的权利一同被泥土覆盖。

    命运粉碎了罗婕的音容笑貌,将这条在人间熬过了二十八个年头的生命轧在时间的轮毂下,一点一点碾成灰烬,然后被吹散在风中,怎么也寻不见了。

    她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有些人和事,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葬礼上的卡卡眉眼依旧俊朗,我想时间是眷顾这位上帝之子的,让九年光阴的冲刷只在他的眼眸里留下浅淡的痕迹;但它又未免过于残忍,潇洒按下终止键,把她困在时间里,再也走不出来。

    死亡不该是罗婕此刻的归宿。

    她还很年轻,有大把地方没去过,有太多人没见过。她不该化为一抷苍白的灰烬,裹挟火焰的余温消融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春日里。

    命运以戏谑的姿态俯视罗婕的一生,然后恶作剧一般扼住她脆弱的咽喉,给予其苟延残喘的机会,再施舍一束照不到她身上的光,冷眼旁观故事的发展。

    我蓦然发现,到头来谁都没有被偏爱。

    在葬礼上我见到了一位失意落魄的上帝之子,并惊觉于对方神情之沉郁。想来罗婕对他而言还是特别的——她真正把他当做信仰,也志愿做他唯一的信徒。

    可他不曾为对方降下过福音。

    ——他也深陷泥淖。

    谁曾想,昔日意气风发的圣西罗王子换上了纯白战袍,迷失在伯纳乌球场闪耀的星光中,不见过往荣光?

    谁曾想,被上天宠爱的上帝之子现如今伤病缠身,奔袭的身影逐渐消退在观众视野里,最后落寞满身?

    谁曾想,有一个叫罗婕的中国女孩会在圣西罗球场目睹米兰22号的盛大,以后满目皆他,情随风起,一往而深?

    所以啊,生命它苦涩如歌。

    逝世者尚可以做到安然迎接属于自己的终结,可在世者呢?他能做到内心无愧并坦然面对往后对方不在的事实吗?

    我猜不到当事人的真实想法。

    旁观者的视角始终和故事主角隔了一道幽深裂谷,这道裂谷的名字叫做“真实感”。

    ……

    追悼会结束后,应朱珠及伊莫夫等人的要求,罗婕的骨灰被运回了北京,就此安定在父母身边。

    我不知道这个行为是否算是对卡卡的一种报复——到最后她连块墓碑都没留给他。

    他该凭何吊唁?攥紧他和她那点可怜的回忆,然后在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把它掰碎揉进血肉里,以此来疏解钻心剜骨的痛?

    我替他心感悲凉。

    上帝对卡卡是偏爱的,赐予了祂的孩子数不清的鲜花和赞美。然而祂又是任性的,悄无声息回收这些荣光,任凭对方在人间被苦难打磨,甚至失去所爱。

    欢乐与离别,得到与失去,一切悲喜都成为他生命的赠予。

    重新审视一遍他们的故事,我发现这场悲剧其实一开始就有迹可循:

    她从来就没有期待过真实拥有他,连她自己那点不起眼的爱恋都是被有心人举着放大镜才暴露出来的——她对他的爱,静谧却盛大。

    “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罗婕就像博尔赫斯笔下的文字,温柔、悲戚、宽恕,既是瘦弱街道旁边的一朵黄玫瑰,也是荒郊山坡之上的一轮残月。

    我知道,他们的故事到此为止了。

    戏剧落幕,主角退场,我这个台下的观众除了为当事人送上掌声别无他用。

    或许多年后,会有人不经意问起她和他的故事,我可能会想上好一会儿,纠结于故事从何讲起,最后以入迷了的局外人视角娓娓道来。

    我承认我旁观他们的故事入了迷,甚至忘记了自己至始至终不过是千千万万个观众中的一位。

    主观感官主导的情感没有对错,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奋度无法抹灭。我们每个人都是罗婕,我们每个人都是卡卡。

    如果真的有平行世界,我希望那个世界里的卡卡和罗婕能勇敢起来,就算结局或会不尽人意,但至少彼此热烈莽撞地冲向过对方,双方都曾被坚定切实地选择过。

    其实有些时候,尽善尽美的结局并不重要,问心无愧、不留遗憾的过程更能触碰内心。

    斯人已去,这一刻我由衷希望卡卡在没有罗婕存在的未来更加坚定地走下去,再也不要回头。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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