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我可爱的女儿罗婕：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夜里无眠，于是我在异国的旅馆里写下了这封给你的信，以慰思念。我猜这个时候的你在和朋友们玩捉迷藏，或者坐在书房里写大字……人啊一旦离乡，就会开始回忆往日的一些寻常小事，借此纾解心中沉郁的情绪。
“半个月前你问我和乔女士这次又要去哪里出差，我说我们要去日本——很抱歉，父亲骗了你。因为我们知道，如果告诉你我们这次要去巴西，你肯定会去书房里找幅世界地图，拿手指比划着北京到里约热内卢的距离，最后跑去乔女士那儿撒娇让我们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抱歉，小婕。乔女士和我的工作注定了我们要全国甚至世界范围内到处奔波。我们对你是有亏欠的，没法经常陪伴你，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和义务。这次离开北京，乔女士心里总是惶惶，路上常问我：‘小婕会不会怪我们？’
“我安慰她：‘我们的女儿是世界上最懂事的，她会理解我们的。’‘我不要她做最懂事的人，’乔女士说，‘我情愿她在我们面前大哭大闹。心里一直憋着事，多难受啊，我心疼。’她的话让我哑口无言。”
……
自从把那封信寄到俱乐部，高凡的心里如同揣了一块石头，压在体内让他惴惴不安。
“罗婕能收到信吗？工作人员会不会为了偷懒直接把信丢了？里面内容会不会非常重要啊？真要这样我怎么向我爸交待？万一我爸那朋友打电话来问呢？”一大堆问题堵在高凡胸口，想想就让他呼吸困难。
——说到底他就不该瞎吹牛！
虽然很有可能他见没见过罗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米兰读书，和人家同城，好做个邮递员。但他还是害怕啊，这要出了岔子他该怎么和人家狡辩、啊不辩解？
高凡自我反省：“下次我要还跟人吹牛就扇自己一巴掌！”
就在这时候，电脑某处的图标闪烁了两下，他点开一看，是天涯论坛上的消息：“兄弟，CS来不？”
他立马把担忧扔在脑后，键盘一横快速打字：“来！我带你杀穿对面，兄弟我告诉你我枪法特牛逼！”
十分钟后，高凡盯着屏幕上打出的“你已死亡”，面无表情扇了自己一巴掌。
……
“……里约的夜晚并不安静，就在十分钟前，我听到了旅馆外街上流浪汉的歌声，伴随小孩的哭泣。而离我和乔女士下榻的旅馆五千米远的地方，是这座南美城市的贫民窟之一。我们曾搭乘出租车路过那片区域，看见了车窗外密密麻麻如蚁穴的房棚，以及瘦弱的孩子们在泥巴地赤脚踢着破布缝制的足球。
“这里的繁华是真的，混乱也是真的，就像城市的光亮与阴影，相互滋长。这让我想到了散落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同胞们，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在温饱线上挣扎，困在远僻的山沟，一生不曾见过大城市的闪烁霓虹？
“乔女士和我在莫斯科留学时，我们的导师就说过：‘我们将要从事的工作并不是狭义上的桥梁建造，而是广义上的，为人民造一座沟通外界的桥。’这位红鼻子老先生的话深刻影响着我和乔女士，一直到现在。
“小婕，父亲和母亲从来不强求你将来走上和我们一样的道路，无论未来的你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只希望你能有一个能甘愿为此而奋斗的目标，这个目标不需要有多大，是你心之所想就好。”
……
“欸，你说，那封信送过去这么久，怎么还没个动静？”晚上看新闻联播时妻子突然问徐之旭。
他把注意力从电视机里抽出来，镜片下的眼睛虚眯了片刻：“哪有这么快？高家小子找人总要时间吧？再说了，罗婕这时候也不一定就在米兰。”
“也对。”妻子想了想，“你把信拆开看了没？罗素写了什么？”
徐之旭摘下眼镜，按住额角：“没什么。再说人家写给自己女儿的信，我看人家事干什么？”
妻子一针见血：“那还不是看了。”
他没争辩下去，重新盯着电视机发呆。沉默了很长时间后，他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妻子，低声说了一句：“他们是有抱负的人。”
……
“……我和乔女士在里约度过了一段还算愉快的时光。就像他们的国旗颜色一样，这个国家的人民充满热情。我们曾遇上了一位出租车司机，这位先生颇为自豪地向我们介绍了自己的家乡、巴西第二大城市圣保罗，从风景谈到足球。看得出来，他对那片土地尤为热爱。
“乔女士说她想到了她的老家徽州。她已多年未归乡，叹光阴似水物是人非。等回了国，我想带她回去看看——当然，这次我会带你一起去。
“……与我和乔女士住同一家旅馆的也是一对夫妻，那位先生个子很高，乍一看我还以为对方是苏联人。后来在一次偶然间的寒暄中得知，他是土生土长的巴西人，夫人是意大利人，两人定居在圣保罗，有两个可爱的儿子。
“巧合的是，那位雷特先生也是一名工程师，了解了我和乔女士来这儿的目的后，他和妻子给了我们不少有用的建议。逐渐熟稔了之后，我们谈到了自己的孩子，雷特夫人说，她的大儿子很喜欢足球，甚至希望未来成为一名职业球员。
“从话里我能猜得到，作为知识分子，雷特夫妻显然是不太希望儿子从事这项体育活动的。然而抹煞一个孩子的愿望着实残忍，我和乔女士便劝解他们……小婕，爸爸和妈妈不会干涉你的未来，因为那是你的人生，你自有决定权。
“我写这封信时乔女士就坐在我身边，她想偷看，我便拿手挡着。看我给你写信，我猜她大抵是惊讶的。她总认为我不善言辞，面皮薄，古板又木讷，常说我是个呆子。这是事实，我无力反驳。
“你出生的那一天恰好是西方的情人节，我在产房外看着你被护士抱出来，小小的一个，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也是从这一刻起，我明白，往后我就是位父亲了。
“有些话我藏在心里没有对乔女士讲过：我感激她。我深知自己存在劣性，并非良人，可她愿意包容我，笑着和我说：‘呆子又如何？我就喜欢呆子。’……
“再过几天雷特夫妻就要买返程的票了，乔女士舍不得这对友人，便跟我说想与他们照相留念，我说明天我试试和他们沟通。她让我把这张相片放进信里，将来一起拿给你看。
“这封信交给你时或许会在多年之后——如果你能提前找到的话，那便不作数了。工作之余乔女士和我谈及你，她说她好奇未来的你会是何种模样，她好奇你会和哪个男人陷入爱河、许下不离不弃的誓言。我笑她想得太远，她嗔我不解风情。
“小婕，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但不论发生什么，父亲都希望你大胆向前走。去吧，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月色渐深，就此停书。”
……
房门被打开，罗婕抬起头。
在一片模糊朦胧的深沉光晕里，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到自己身边。
“亲爱的？”
她听见了卡卡紧张的声音。
“里卡多。”
她回应对方，却是泪流满面，嗓音哽咽又含笑。
“看。”
她笑着举起了手里的照片。
*
推开大门入眼的是被夏日余晖照着的空旷客厅，夕阳点燃了沙发一角，却不见所念人。
听见动静，金毛大犬从二楼甩着尾巴冲下来。五只毛茸茸的猫脑袋不约而同在二楼栏杆空隙处探出来。
卡卡随手把车钥匙放在玄关处的置物柜上，换上拖鞋后，拍了拍阿拉贡的脑袋：“亲爱的，Rose在哪？”
金毛大狗听懂了主人的话，连忙用前爪扒拉楼梯。
卡卡撸起干得差不多的碎发，上了二楼才发现卧室门紧闭，五只毛孩子都被关在门外。
他头一次没有敲门。
房间内是大片颜色深沉的霞光，罗婕就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抬起头怔怔看他，脸上满是泪水。
眼前的场景竟诡异地和记忆里的场景重合。
心脏仿佛被揪住，卡卡快步靠近床边，出声：“亲爱的？”
“里卡多。”对方应了一句，脸上仍有泪在流。
她笑着望他，举起了手里拿着的老旧照片：“看。”
卡卡顺她的话看过去，霎时间愣在了原地。
——照片上的主人公有四个，两男两女，脸上挂着微笑。他的父母，博斯科和西蒙妮恰巧是其中之一。
“亲爱的。”
卡卡听见罗婕笑着对他说，四目相对间，他发现那颗浓黑的泪痣下有液体在闪烁暗沉的光。
“命运可真奇妙，不是吗？”
潘尼无声把探出门的脑袋收回来，蓬松的尾巴在身后轻轻摇晃，它抬起爪子，眯起黄绿圆眼，若有所思地捋了捋洁白的胡须。
命运呐……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夜里无眠，于是我在异国的旅馆里写下了这封给你的信，以慰思念。我猜这个时候的你在和朋友们玩捉迷藏，或者坐在书房里写大字……人啊一旦离乡，就会开始回忆往日的一些寻常小事，借此纾解心中沉郁的情绪。
“半个月前你问我和乔女士这次又要去哪里出差，我说我们要去日本——很抱歉，父亲骗了你。因为我们知道，如果告诉你我们这次要去巴西，你肯定会去书房里找幅世界地图，拿手指比划着北京到里约热内卢的距离，最后跑去乔女士那儿撒娇让我们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抱歉，小婕。乔女士和我的工作注定了我们要全国甚至世界范围内到处奔波。我们对你是有亏欠的，没法经常陪伴你，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和义务。这次离开北京，乔女士心里总是惶惶，路上常问我：‘小婕会不会怪我们？’
“我安慰她：‘我们的女儿是世界上最懂事的，她会理解我们的。’‘我不要她做最懂事的人，’乔女士说，‘我情愿她在我们面前大哭大闹。心里一直憋着事，多难受啊，我心疼。’她的话让我哑口无言。”
……
自从把那封信寄到俱乐部，高凡的心里如同揣了一块石头，压在体内让他惴惴不安。
“罗婕能收到信吗？工作人员会不会为了偷懒直接把信丢了？里面内容会不会非常重要啊？真要这样我怎么向我爸交待？万一我爸那朋友打电话来问呢？”一大堆问题堵在高凡胸口，想想就让他呼吸困难。
——说到底他就不该瞎吹牛！
虽然很有可能他见没见过罗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米兰读书，和人家同城，好做个邮递员。但他还是害怕啊，这要出了岔子他该怎么和人家狡辩、啊不辩解？
高凡自我反省：“下次我要还跟人吹牛就扇自己一巴掌！”
就在这时候，电脑某处的图标闪烁了两下，他点开一看，是天涯论坛上的消息：“兄弟，CS来不？”
他立马把担忧扔在脑后，键盘一横快速打字：“来！我带你杀穿对面，兄弟我告诉你我枪法特牛逼！”
十分钟后，高凡盯着屏幕上打出的“你已死亡”，面无表情扇了自己一巴掌。
……
“……里约的夜晚并不安静，就在十分钟前，我听到了旅馆外街上流浪汉的歌声，伴随小孩的哭泣。而离我和乔女士下榻的旅馆五千米远的地方，是这座南美城市的贫民窟之一。我们曾搭乘出租车路过那片区域，看见了车窗外密密麻麻如蚁穴的房棚，以及瘦弱的孩子们在泥巴地赤脚踢着破布缝制的足球。
“这里的繁华是真的，混乱也是真的，就像城市的光亮与阴影，相互滋长。这让我想到了散落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同胞们，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在温饱线上挣扎，困在远僻的山沟，一生不曾见过大城市的闪烁霓虹？
“乔女士和我在莫斯科留学时，我们的导师就说过：‘我们将要从事的工作并不是狭义上的桥梁建造，而是广义上的，为人民造一座沟通外界的桥。’这位红鼻子老先生的话深刻影响着我和乔女士，一直到现在。
“小婕，父亲和母亲从来不强求你将来走上和我们一样的道路，无论未来的你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只希望你能有一个能甘愿为此而奋斗的目标，这个目标不需要有多大，是你心之所想就好。”
……
“欸，你说，那封信送过去这么久，怎么还没个动静？”晚上看新闻联播时妻子突然问徐之旭。
他把注意力从电视机里抽出来，镜片下的眼睛虚眯了片刻：“哪有这么快？高家小子找人总要时间吧？再说了，罗婕这时候也不一定就在米兰。”
“也对。”妻子想了想，“你把信拆开看了没？罗素写了什么？”
徐之旭摘下眼镜，按住额角：“没什么。再说人家写给自己女儿的信，我看人家事干什么？”
妻子一针见血：“那还不是看了。”
他没争辩下去，重新盯着电视机发呆。沉默了很长时间后，他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妻子，低声说了一句：“他们是有抱负的人。”
……
“……我和乔女士在里约度过了一段还算愉快的时光。就像他们的国旗颜色一样，这个国家的人民充满热情。我们曾遇上了一位出租车司机，这位先生颇为自豪地向我们介绍了自己的家乡、巴西第二大城市圣保罗，从风景谈到足球。看得出来，他对那片土地尤为热爱。
“乔女士说她想到了她的老家徽州。她已多年未归乡，叹光阴似水物是人非。等回了国，我想带她回去看看——当然，这次我会带你一起去。
“……与我和乔女士住同一家旅馆的也是一对夫妻，那位先生个子很高，乍一看我还以为对方是苏联人。后来在一次偶然间的寒暄中得知，他是土生土长的巴西人，夫人是意大利人，两人定居在圣保罗，有两个可爱的儿子。
“巧合的是，那位雷特先生也是一名工程师，了解了我和乔女士来这儿的目的后，他和妻子给了我们不少有用的建议。逐渐熟稔了之后，我们谈到了自己的孩子，雷特夫人说，她的大儿子很喜欢足球，甚至希望未来成为一名职业球员。
“从话里我能猜得到，作为知识分子，雷特夫妻显然是不太希望儿子从事这项体育活动的。然而抹煞一个孩子的愿望着实残忍，我和乔女士便劝解他们……小婕，爸爸和妈妈不会干涉你的未来，因为那是你的人生，你自有决定权。
“我写这封信时乔女士就坐在我身边，她想偷看，我便拿手挡着。看我给你写信，我猜她大抵是惊讶的。她总认为我不善言辞，面皮薄，古板又木讷，常说我是个呆子。这是事实，我无力反驳。
“你出生的那一天恰好是西方的情人节，我在产房外看着你被护士抱出来，小小的一个，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也是从这一刻起，我明白，往后我就是位父亲了。
“有些话我藏在心里没有对乔女士讲过：我感激她。我深知自己存在劣性，并非良人，可她愿意包容我，笑着和我说：‘呆子又如何？我就喜欢呆子。’……
“再过几天雷特夫妻就要买返程的票了，乔女士舍不得这对友人，便跟我说想与他们照相留念，我说明天我试试和他们沟通。她让我把这张相片放进信里，将来一起拿给你看。
“这封信交给你时或许会在多年之后——如果你能提前找到的话，那便不作数了。工作之余乔女士和我谈及你，她说她好奇未来的你会是何种模样，她好奇你会和哪个男人陷入爱河、许下不离不弃的誓言。我笑她想得太远，她嗔我不解风情。
“小婕，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但不论发生什么，父亲都希望你大胆向前走。去吧，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月色渐深，就此停书。”
……
房门被打开，罗婕抬起头。
在一片模糊朦胧的深沉光晕里，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到自己身边。
“亲爱的？”
她听见了卡卡紧张的声音。
“里卡多。”
她回应对方，却是泪流满面，嗓音哽咽又含笑。
“看。”
她笑着举起了手里的照片。
*
推开大门入眼的是被夏日余晖照着的空旷客厅，夕阳点燃了沙发一角，却不见所念人。
听见动静，金毛大犬从二楼甩着尾巴冲下来。五只毛茸茸的猫脑袋不约而同在二楼栏杆空隙处探出来。
卡卡随手把车钥匙放在玄关处的置物柜上，换上拖鞋后，拍了拍阿拉贡的脑袋：“亲爱的，Rose在哪？”
金毛大狗听懂了主人的话，连忙用前爪扒拉楼梯。
卡卡撸起干得差不多的碎发，上了二楼才发现卧室门紧闭，五只毛孩子都被关在门外。
他头一次没有敲门。
房间内是大片颜色深沉的霞光，罗婕就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抬起头怔怔看他，脸上满是泪水。
眼前的场景竟诡异地和记忆里的场景重合。
心脏仿佛被揪住，卡卡快步靠近床边，出声：“亲爱的？”
“里卡多。”对方应了一句，脸上仍有泪在流。
她笑着望他，举起了手里拿着的老旧照片：“看。”
卡卡顺她的话看过去，霎时间愣在了原地。
——照片上的主人公有四个，两男两女，脸上挂着微笑。他的父母，博斯科和西蒙妮恰巧是其中之一。
“亲爱的。”
卡卡听见罗婕笑着对他说，四目相对间，他发现那颗浓黑的泪痣下有液体在闪烁暗沉的光。
“命运可真奇妙，不是吗？”
潘尼无声把探出门的脑袋收回来，蓬松的尾巴在身后轻轻摇晃，它抬起爪子，眯起黄绿圆眼，若有所思地捋了捋洁白的胡须。
命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