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龄?”平安喃喃重复。

    “吉哥儿?”沈琼莲低低的念。

    片刻之后。

    太子寝居,平安恍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对,对!奴婢也想起来了,是叫梦龄,殿下好聪明!”

    找到了答案,太子只觉内心充盈不少,含笑回首:

    “平安,若她来寻,我还得借你的身份用一用。”

    官室衙门,沈琼莲也想了起来,面色一变,啪地搁下手中书籍,快步到了梦龄面前,肃了一张脸质问:

    “你今日遇到谁了?”

    她的反应大出梦龄意料,懵懵地答:

    “儿时的一个朋友。”

    “你细细与我讲来,今日都发生了什么?”

    梦龄便将故友重逢、偶遇皇帝等等全都讲了一遍,沈琼莲听完,蹙额道:

    “你竟还遇到了皇帝,给他留下了印象......”

    梦龄心下惴惴:“姑姑,我是做错了什么吗?”

    “不。”沈琼莲叹气,“你表现得很好,正因为你表现得很好,姑姑才担心呐。”

    “为何?”梦龄愈发不解了。

    “当年姑姑因何离宫?不就是万岁青睐,惹了贵妃娘娘注意,才自损容貌来此避祸。你正值妙龄,万一——”

    沈琼莲摇了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梦龄一颗心沉了下去,咬咬牙道:

    “实在不行,梦龄也学姑姑。”

    说罢,她便去拿桌上的剪刀,沈琼莲赶忙拽住她的手臂:

    “傻孩子,没到这一步呢,能好好的自然要好好的。”

    “噢。”梦龄乖乖放下剪刀。

    沈琼莲又叹道:“如今形势不一样了,一来万岁年岁渐高,未必有这个精力,二来贵妃娘娘为了分太子的宠,对于后宫妃嫔包容许多。只是伴君如伴虎,又有豹子在侧,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呐。总之,日后你躲着他点便是,千万别让他想起你来。”

    “嗯,梦龄记住了。”

    “至于吉哥儿——”

    沈琼莲瞟向书案上的画,笨拙的小鸡填满了孩童的天真,令人不忍破坏。

    “贵妃对太子之位觊觎已久,东宫凶险,为免被牵连,你告知他名字后,尽量也少来往吧。”

    梦龄怔了好一会儿,才无奈的点了点头,心中满是得而复失的怅然。

    次日仍是阴雨绵绵,书房的窗半敞着,隐约可见远山笼在淡淡的水雾里,纤风细细,送来阵阵植物的清香。

    太子立于书案前,落笔如云烟,梦龄二字徐徐现于宣纸之上,裹着旧日的记忆,映进他的眼底。

    “梦龄。”他轻声念。

    吱呀——

    殿门被推开,平安探进头来:

    “殿下,人来了。”

    他连忙搁笔,声音里暗含着一丝兴奋:

    “好,我去你房间等着!”

    于是,尊贵的太子从自己的书房溜到仆人的居所,换上宦官的衣服,坐也坐不住,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内心深处隐隐地期待:

    她真能找到吗?

    正想着,又是吱呀一声,门扇开,笑脸现,她眉眼弯弯,清脆地喊:

    “吉哥儿!”

    一缕电流嗖地蹿遍全身。

    他怔在当地,关闭记忆的大门猝不及防地裂掉一块,露出小小的缝隙,一个画面应声滑出,浮现在脑海:

    昏暗的房间,幼童靠着母亲的怀抱,奶声奶气的问:

    “娘,你为什么给我起名叫吉哥儿呢?”

    母亲慈爱地摸摸他的小脸,笑容温暖如春:

    “因为你能出生在这个世上,是顶顶吉利的事儿。”

    思绪飘回,眼圈儿渐红,泛起浅浅的水雾,他微微哽咽:

    “吉哥儿——”

    她挎着一个包袱,雀跃着跳到他面前,开心地扶住他的双肩:

    “你想起来了,对不对?”

    “嗯。”他含泪微笑,“好多年没有人这么唤我了。”

    打他变成朱祐樘后,他是太子,是殿下,是乖孙子......唯独不再是吉哥儿。

    立在门外的平安又是唏嘘又是为太子感到高兴,瞥了眼空空的方桌,默不作声的退下。

    梦龄鼻子一酸:“咱们离家在外头的,都是这样。罢了,不说这些难过的事儿了,我给你带了些东西。”

    她瞅了眼门口,见没有人,转身提着包裹放到方桌上,向太子招了招手。

    他带着疑惑到了跟前儿,只见她打开包袱,先拿出一个扁圆形的小捧盒打开,满满的红彤彤的樱桃映入眼帘。

    “园子里新结了些樱桃,今早采摘的时候,我悄悄留了些,给你尝一尝。”

    一缕暖流涌上心田,太子瞅瞅她那瘦小的手臂,温声道:

    “你一个小姑娘家,往后别这么麻烦了,在这宫里,每日都有鲜果送来,我从不缺吃的。”

    梦龄却目露责怪,叹了口气:

    “你就别瞒我了。”

    太子神情一震,登时反应过来:

    糟糕,刚才的话暴露了身份!

    脑内飞快地思索着,试图编织出一个借口来圆。

    啪!

    她的双手拍在他的双肩,直视着他的眼睛:

    “别解释,我都知道了。”

    “啊?”

    他心虚不已,却没有勇气坦诚,默默垂下脑袋,等待着她的戳穿。

    “听说昨儿个太子坠马,是你扑过去给他当了人肉垫子,他才毫发无损。哼,你为护他伤了腰骨,他却不让你闲着,还派你去找东西,可见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啊?”

    太子懵在当场。

    梦龄倒是越说越气,鼓着两腮,像只小金鱼,气呼呼道:

    “平日里别说善待你,不苛责殴打就算好了,真有贡果送来,也只会把吃剩的给你,怎会给你尝鲜的?”

    “哦......”

    太子消化着她的话,思绪可谓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对了,说起你的伤——”

    梦龄松开他的双肩,去包袱里翻出个小药瓶,递到他面前:

    “这是我特意向艾公公求的,治跌打瘀伤有奇效。有人给你抹药吗?要不要我帮你?”

    她没把他当男人,自然也就不在意那些个男女之防,说着就要打开瓶盖,太子赶紧夺过药瓶,连声道:

    “有,有。”

    “那就好。”

    梦龄放下心来,冲他嫣然一笑。

    白色的小瓷瓶握在手心,捧盒里的樱桃泛着淡淡的果香,太子心中生出无言的感动,虽然眼前的少女略显笨拙迟钝,却带来了朴素而温暖的关怀,还有那久远的记忆。

    “梦龄。”他情不自禁地唤,“你叫梦龄,对不对?”

    梦龄意外万分,继而大喜过望:

    “你想起来啦?”

    “嗯。”太子微笑颔首,“难为你记挂着我,往后我得了什么好东西,也给你送去。”

    眼中的喜色瞬间消退,被一抹悲伤取而代之,梦龄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了,我日后不能同你来往的。”

    “为何?”这回换他意外万分。

    梦龄不知该如何解释,只道:

    “反正是不能了。我今儿个来看你,既是要告诉你名字,也是来和你道个别。”

    悲伤也浮上太子心头,这抹温情着实令人眷恋,突然便要撤走,真是万般不舍。

    他思忖着,也许是她遇到了什么不便明言的难处,不如派平安去打听打听,届时再抬出自己的身份去化解。

    正暗暗谋划着,她又从包袱里捧出几个纸药包来,道:

    “秋季我是没法儿给你捎东西了,所以也求了艾公公,托人给你抓了几副药——”

    太子脸色瞬间僵住,目中那抹淡淡的感动化为浓浓的尴尬。

    梦龄忙道:“你放心,我没跟艾公公提你,不会有人知道你小便不利下肢水肿的!”

    话音才落,她的脸色也瞬间僵住,倒吸一口冷气,直直瞧向门口。

    他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门口,平安端着放了茶盏的托盘,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太子:

    “奴——我竟不知,您还有这等隐疾呢。”

    太子嘴角抽了抽,不由自主红了脸。

    梦龄手足无措,急得满头大汗,想到一处,连忙往袖子里翻去。

    平安默默来至方桌前,将两盏泡好的清茶依次摆上,接着收了托盘,正欲退出,梦龄忽地向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啪地把昨日皇帝赏的那枚玉佩拍在他手里,目光满是恳求:

    “求你,千万别说出去,不然他以后没法儿见人了!”

    太子嘴角又抽了抽,面色涨得通红,如同滚开的沸水,已到极致。

    平安越发震惊了,又缓缓望向太子:

    “这么——严重的吗?”

    闻言太子只觉两眼一黑,便要站立不住,踉踉跄跄后退到床榻前。

    这“虚弱”的模样被平安看在眼里,不由得握紧了玉佩,郑重向梦龄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不但不会说出去,还会给他熬药!”

    “好人!”梦龄感动非常。

    “应该的!”

    留下这句话,平安大踏步离开房间。

    “你——”

    太子指向他的背影,才刚张开口,砰——平安已贴心的为他们关上房门。

    手指无力垂下,太子眼前更黑了,晕眩之下,扶着床梆缓缓坐于榻上,轻轻闭上眼睛缓神。

    梦龄回身瞧见,连忙关切问道:

    “你怎么了?可是病发了?”

    她一提病,太子立马条件反射般睁开双目:

    “不是!”

    顿了一顿,他又找了个借口解释:

    “只是有些头晕,歇会儿便好了。”

    梦龄从方桌捧了盏茶过来,呈至他面前:

    “喝口茶缓缓吧。”

    他接过,象征性的饮了一口,暗自思索起该如何送客,毕竟经过方才的“好心”,心中的不舍之情已然消了大半。

    窗外雨声不知何时没了,抬眼一看,原来是停了,他有了主意,微笑开口:

    “趁着这会儿雨停了,你快回吧。”

    借口完美,却无人应声。

    太子诧异望来,却见梦龄目中诧异之色更重,并且那目光落在了他身后。

    扭过身瞧,不禁愕然失色。

    身后躺着一件锦衣。

    是他的。

    与此同时,她质问的声音传来:

    “为何太子的衣服会在你这里?”

    她认得清楚,这件衣服,是迎驾那天太子穿在身上的!

    太子一向被人伺候惯了,脱完衣服需得规规矩矩挂在衣架上这种事,压根儿没有意识,因此那会儿进来换衣时,就随手扔在了床上。

    不想这个疏忽,竟埋下了隐患。

    虽说他对她已非先前那般不舍,但若要就此挑明,彻底破坏这份情谊,却是不愿。

    “这——是太子忘在这儿的。”

    他随口胡诌,哪知梦龄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秘闻,脸色变了又变,神情隐晦之极,最后背过身去,咬着手指,极力地压下内心的波澜。

    太子只觉莫名其妙,搁下茶盏,起身绕到她面前,打眼一瞧她那表情,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虽然他并不知道,以她的脑筋会转到哪里去,但他却很知道,一定不会转进正路去!

    果然,她斟酌着开口:“那个——别看我是个小姑娘,但我平日里爱看些话本子,里面也讲过一些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的故事。仔细想想,你这副俊模样,确实如书中所言,是那些达官贵人好的口儿。”

    !!!

    他真是一点都没错看她!!!

    何止是没拐进正路,这简直是弯得不能再弯的歪路!

    眼前又是一黑,他再度退回到床榻坐下,扶着床梆子努力缓着神,试图辩解:

    “我,我不是......”

    “你不是????”

    梦龄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看向榻上那件锦衣,捂住嘴巴,目中满是不忍:

    “原来是他强迫于你啊!!!”

    “咳咳咳咳咳......”

    太子弯腰猛咳,几欲咳出血来。

    贴心的梦龄赶忙来为他抚背顺气,无意间瞥到桌上的药包,心思一动,抛出猜测:

    “天呐,你的病——不会是拜他所赐吧?”

    太子身子僵住,甚至忘记了咳嗽,徐徐回过头来,眼神怨念至极。

    然而这怨念的眼神在梦龄瞧来,则变成了另一种意味——对太子的无声控诉。

    “这个禽兽!!!”

    梦龄义愤填膺,指着那件锦衣咬牙切齿的骂:

    “他都把你折腾成这样了,还让你当人肉垫子,还派你悄悄找东西,还逼得你自己去找药,简直是丧伦败行!丧心病狂!丧尽天良!”

    她骂得越厉害,太子心口越堵,想出声解释,奈何气息不顺,一口气提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闷得厉害,怎么也开不了口,只得举起拳头一下下地捶自己胸口来顺气。

    梦龄只以为他是难过得捶胸顿足,心中愈发不是滋味,滔滔怒意化作滚滚辛酸,对他心疼不已:

    “什么劳什子太子,大家还夸他性子好,原来是个伪君子,在外装得开明大度,关起门就来作践你,比他爹还过分!你怎就这般倒霉,摊上了这样的主子?唉,想想你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他们上边的,就不能拿咱们下边的当个人吗?”

    她越说越酸楚,到最后声音里都泛起了一丝哭腔。

    太子简直要晕倒过去,强撑着意志,指向桌上的茶盏:

    “水,水......”

    梦龄应了声,赶紧给他端来。

    太子饮下,缓了好一会儿,总算顺了气,向梦龄解释:

    “你误会了,太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啊?”梦龄又是一惊一乍,“那你们是两情相悦咯?”

    太子扶额,完全不知该如何与她沟通。

    这神态落在梦里眼里,则又变成对隐秘感情的难以启齿。

    讲究义气的她怎会教他为难?当下拍拍胸脯,郑重其事的向他保证:

    “你放心,我绝不会向人透露你好男风!”

    当啷——

    端茶的手一抖,茶盏滑落在地,啪地摔个粉碎。

    太子嘴巴微微张着,一脸难堪地瞧着她身后。

    梦龄茫然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色大变,又是倒吸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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