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无妄之灾降临,梦龄整个人都是懵的,指尖点了点自己:

    “我、我是罪魁祸首?”

    “有人看到你曾拿着糖人在那一带逗留,总之你免不了嫌疑,跟我们走一遭吧。”

    两名宦官伸臂便要来拿人,沈琼莲急忙护在梦龄身前:

    “公公,一定是弄错了,劳烦您——”

    话未讲完,她已被蛮横的推开,咚一声摔倒在地,两名宦官不由分说的把人拖走。

    “姑姑!姑姑!”

    梦龄的呼唤声渐远,沈琼莲忍痛起身,趔趄着扶住门框,冲那无助的身影喊:

    “梦龄别怕,姑姑这就去找艾公公!”

    砰——

    院门无情关上。

    审讯室大门紧闭。

    梦龄被五花大绑在刑架上,糙厚的粗绳磨得她皮肉生疼,可她却顾不得这些,哆哆嗦嗦的瞧着对面,眼中满是恐惧。

    皮鞭、火钳、夹棍、乳枷、竹手铐、老虎凳......各式各样的刑具摆成一排,令人触目惊心。

    “这里边好多刑具,咱家还没试过呢,也不知道用到人身上,是个什么滋味。”

    修长清瘦的手缓缓抚过老虎凳,汪直悠然转出身子,含笑看向梦龄:

    “不知今天,姑娘会不会让咱家开开眼界呢?”

    梦龄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连忙喊道:

    “冤枉呀,事发之日,奴婢就在官室待着,尚寝局司苑司的沈姑姑可以作证,公公一问便知。”

    “噢~”汪直轻轻点了点下巴,扭脸向门口的宦官道:“还有同党帮做伪证,来啊,把人抓来,一并审问!”

    “别,别!”

    一听要抓沈琼莲,梦龄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

    汪直侧回脸来,又恢复了那春风和煦的面孔:

    “那咱家问你,有没有同党啊?”

    梦龄害怕连累无辜之人,只得改口:

    “没、没有,就奴婢自己。”

    原以为这样就遂了汪直的愿,谁料他却摇摇头:

    “再想想。”

    梦龄急出哭腔:“真没有!公公,求您,别把沈姑姑扯进来!”

    “哼。”汪直冷笑,“小小的掌苑女官,怎够格做你的同党?咱家还没蠢到那地步。”

    “啊?”梦龄愣住,实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汪直负手踱步过来,微微俯下脸:

    “你不过是个最低等的使役宫女,平日在南海子连个野兔都不愿伤,又与太子无冤无仇,怎么可能有心思去谋害当朝储君呢?”

    “对、对。”梦龄连忙点头,“公公明鉴,奴婢是——”

    “除非——”汪直话锋一转,“你是受太子指使。”

    “啊?”梦龄又愣住,“太子指使我害他自己?他图什么呀?”

    “为了嫁祸贵妃娘娘呀。他给了你四殿下最爱吃的小糖人,让你在太阳底下晒化了,沾到苦马豆的枝叶上,他的马再去吃,闹出大动静,最后全推到贵妃娘娘头上!”

    “我、我都没见过太子!”

    “可你见过平安呀。”

    “平安?”梦龄一个激灵。

    “听说你专门带了许多东西去探望他,对他关心得紧,看来你们的关系不一般呐。”

    汪直脸上不由自主露出暧昧的笑,瞬即想起雪天进屋,那个温柔为自己拂雪的女孩,眼神黯了一黯,又接着道:

    “你是司苑司的,对各类植物了如指掌,想来苦马豆的功效就是你告诉他的。平安是太子心腹,两人一合计,便设下此局,由你执行。你晓得太子早有准备,不会真的伤到身体,为了你的平安好哥哥,便撒开手去干了。”

    刹那间,一幕幕画面自梦龄眼前闪过:

    草场上,听自己说出羊尿泡功效,他亮起的眼睛。

    山洞中,无意间发现石壁后有人,他慌乱的神情。

    返回时,询问为何盯着羊尿泡看,他警惕的反问。

    以及,好心去探望他,那种种的异常。

    难道——真是他们设的局?

    自己无意间成了帮凶?

    “怎、怎么会......”

    “瞧你这难以置信的小模样,不会是被你的平安哥哥蒙骗了吧?以为只是拿糖人随便沾着玩,没想到卷入这样的风波里,啧啧,你那平安哥哥真不是个东西。”

    梦龄思绪纷乱,黛眉拧成一团,心中拿不准主意。

    汪直趁机诱哄:“这样吧,不知者无罪,只要你痛快在供词上画押,在万岁爷面前指认太子,咱家就找贵妃娘娘说情,求她保你一条小命,如何?”

    梦龄纠结不已,抬眸,正对上他眼底的狡黠笑意,就像一个等候猎物入套的猎人,志在必得。

    “不对!”

    她又一个激灵,重逢那日,是太子坠马之后啊!

    而且瞧他表情,明显此前从未见过羊尿泡,如何未卜先知,事先设计太子坠马呢?

    梦龄虽然性子憨直,脑瓜子喜欢乱飞,称不上聪慧过人,却也绝不至愚不可及,此刻再前前后后仔仔细细一想,便猜出了大概:

    太子第一次坠马是意外,第二次是反击。

    而她,只是无意中给了吉哥儿反击的灵感而已。

    汪直见她换了态度,眼神立即变冷:

    “你可想好了,不乖乖招出同党,那咱家只好上刑具了。”

    说罢,他身子一闪,那些骇人恐怖的刑具又现在梦龄眼前。

    小姑娘登时吓得花容失色,身子颤抖个不停。

    汪直哼笑一声,又缓缓伸出手来,依次抚上她的手背、脸蛋,语气温柔至极:

    “瞧瞧,多纤柔的手呀,要是把指甲都拔掉,以后怎么拿东西?看看,多娇嫩的脸啊,要是划下几条血痕,以后怎么见人呐?”

    梦龄的目光顺着他的手依次望过去,想像着他所说的画面,不由得惊悚加倍,一张俏脸惨白惨白,泪水直在眼里打转儿,汪直的话又传至耳边:

    “痛快点,直接认了,免受这些苦楚。”

    万贞儿的脸与吉哥儿的脸在脑海里来回交互,不论是尚仪局,还是南海子,前者带来的只有压迫,总是无端将人置于危险之中。可是吉哥儿,吉哥儿不一样,吉哥儿陪伴过她的孩提时光,与她境遇相似,带来的只有温情。

    况且,以万贞儿的性子,便是“招认”,谁能保证往后不会再为难自己?

    梦龄一咬牙,闭上眼睛,泪水簌簌而下:

    “我才不和你们同流合污!”

    汪直一怔,继而笑道:“好,好,我就欣赏硬骨头,不过欣赏归欣赏,该办的事还得办。”

    他转过身,挑来挑去,伸手拿了一样,道:

    “我是个怜香惜玉的,就用它吧。”

    一把通红的火钳亮于眼前,一步步逼向梦龄,即便不睁眼,也能感受到那滚滚来袭的热浪,脸上泪珠顷刻被烘干,化作细小的烟气飘散而去。

    巨大的恐慌包围侵蚀下,梦龄忽然想起咬舌自尽四个字,暗暗翘起舌头,正要一口咬下,门外竟传来一阵吵闹声:

    “哎哎,艾公公,汪公公审人呢,您不能往里冲!”

    “老九,出来!”

    艾公公一声怒喝,听得汪直身形一顿,亦使梦龄睁开眼睛,泛起了希望。

    只见汪直寻思了下,搁下火钳,快步走了出去。

    廊下的艾公公虽被两名宦官拦着,却自有一股气势,浑身散发着威严,不禁带给汪直一些旧日的感觉,笑道:

    “哎呦,六哥,今儿个怎么支棱起来了,倒教我想起初入宫时,在你手下打杂的日子,那会子,你便是这模样。”

    言毕,他轻轻摆了摆手,两名宦官立即松开艾公公,悄声退下,只留他二人说话。

    艾公公松动了下肩膀,又敛回先前的谦恭模样,行了一礼:

    “事情紧急,权宜之计,汪公公见谅。”

    汪直奇道:“能让你急成这样,究竟发生了何事?”

    艾公公正了颜色,直接了当道:“张梦龄不行。”

    汪直眸光一动。

    艾公公接着道:“她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与我情同父女,你们点火我不管,但是烧到张梦龄头上,却是万万不行,还请高抬贵手,换个人吧。”

    汪直搓了搓手,叹了口气:

    “六哥,不是兄弟我不给你面子,只是这人——是贵妃娘娘点名要的,我也保不了。”

    “好。”艾公公点头,“那你就帮我给贵妃娘娘带句话。”

    “什么话?”

    “你就说,如果她不放了张梦龄,我就去求见万岁爷,抖出所有事。”

    汪直怔忡片刻,笑着摇摇头:

    “亏得我从前还替你惋惜,这般意气用事,如何成得了气候?”

    艾公公笑笑:“我早说过,不是每个人都像汪公公胸怀大志,誓要有一番作为。对于我而言,守护好亲近之人,比什么都重要,至于那些名啊利的,就随风去吧。”

    汪直斜眼瞅着他:“你要铁了心走死路,兄弟情义——我可就顾不得了。”

    “明白。”艾公公唇角勾起一抹讽笑,“汪公公为了向上爬,连相好的姑娘都下得去手,何况是非亲兄弟呢?想来在汪公公眼里,身边的所有人,都可以拿来做踏脚石,这一点,我一早就晓得。”

    过往隐痛被揭开,汪直脸上泛起冷笑:

    “不错,为了达成目的,我没有什么舍不下的。雄鹰生来就该翱翔云霄,鲸鲨生来就该畅游四海,上天既生我为智者,自然要在这世间大展身手,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才不枉活这一回!可恨它偏偏给了我最低贱的出身,这一路上,我必须要不断割舍,才能换取机会,达成所愿。”

    他的语气很平静,眼底却泛起隐隐的泪花。

    许多个夜里,每每梦见映雪的质问,他皆如此答。

    泪珠即将滑出眼眶时,他不动声色背转过去,飞快的眨了眨眼睛,把眼泪眨回去,长长舒了口气,平复了情绪后,又转回身,恢复了先前的笑模样:

    “六哥,兄弟也是为你好,都这么大的人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你仔细想想,便是闹到万岁爷跟前儿又如何?当着太子和太后,万岁爷尚且偏袒娘娘,你区区一个上林监监正,还妄想动摇君心?”

    “我当然没指望能扳倒贵妃娘娘。”艾公公一脸淡定,“我只是豁出这条命,扳倒你。”

    汪直面色微变,笑意僵在脸上。

    艾公公又道:“我让你换个人,是给你留下回旋余地,既能接着争你们的储君之位,又能全了咱们兄弟情义,到底怎么选,你仔细想清楚了。”

    危及自身,汪直顾不得生气,攥着手来回踱步,无声地思考对策,须臾,站定,道:

    “我若出面,必会开罪贵妃娘娘,人捞不出来,我还得搭进去。这样吧,我给你半天时间去想辙,你若有能耐,人给你全须全尾的带走,你若没能耐,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好!”

    艾公公一口应下,转身急步离去。

    前脚刚踏出门槛,守在外面的沈琼莲便赶忙过来,急切的问:

    “怎么样?”

    艾公公附耳过去,低语了几句,沈琼莲想了想,道:

    “这事咱们底下的人不好太张扬,要让贵妃娘娘得到风声,就功亏一篑全军覆没了。”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不如由太子出面。”

    “太子——他愿意插手吗?”

    “我会说服他的。”

    沈琼莲直接找到姚灵香,扑通跪下:

    “尚寝,请您将奴婢引见给太子殿下!”

    听完姚灵香的禀报,暖榻上的太子一头雾水:

    “见我?她一个掌苑女官,我素日里与她从无交集,她因何要见我?”

    “奴婢也不晓得。”姚灵香摇摇头,“她说只能对您一个讲。”

    “这人——靠谱吗?”太子眼神警惕。

    “靠谱。”姚灵香点点头,“她处事一向沉稳妥帖,奴婢猜想,若非事态紧急,她也不会作此之举,所以才来引见给殿下。”

    “噢......”太子戒心退去,“那就叫她进来吧。”

    “是。”

    姚灵香率着其他人都退了出去,过了会儿,沈琼莲缓步走进,见了榻上的人,却不行礼,只盯着他的脸看。

    太子不禁心下诧异:如此大胆,难不成得了什么疯病?

    正要出言试探,只见沈琼莲微微笑道:

    “一别多年,吉哥儿都长得这般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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