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太子睡得是从未有过的安稳踏实,他做了一个平静祥和的梦,梦里回到小时候,在那间幽冷清寂的暗室,年幼孤独的他整日贴着墙缝往外瞅,听风声听鸟鸣听雨落,偶尔洒进一束微弱的霞光、月光,便是他枯燥单一的生活中难得的点缀。

    那一夜,幽微皎洁的月光里,他听到了稚嫩伤心的哭声。

    是个找爹娘的小女孩。

    因为好奇爹是什么东西,他们由此搭上了话,再后来他听到了清泉般的歌声,听到很多很多不曾见过的事物,她为他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敲开围挡他的墙壁,送他好玩的竹蜻蜓,送他好吃的糖果,成为他人生中第一个朋友。

    儿时种种走马灯似的一一闪过,清晰如昨,醒来之时天已微亮,脑袋动了一动,只觉硌得慌,支起身子移开软枕,露出搁在底下的匕首。

    他想了想,拿起匕首下了床,步至黄花梨圆角柜前,将它放进里面,毫不留恋地关上柜门。

    开关柜门的声响吵到了碧纱橱内的梦龄,她皱皱眉,轻声哼唧着翻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太子察觉到她的动静,放轻了动作,蹑手蹑脚来到碧纱橱。

    床上的人儿轻阖眼眸,浓密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阖动,唇角挂着恬淡的笑意,晨曦自窗棱洒入,丝丝缕缕的光影在她脸上跳跃,为她静谧的睡颜添上一抹诗意。

    太子看得入迷,情不自禁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她的黛眉,顺着眼睛滑过鼻梁,安安静静地,仔仔细细地,描摹着她的轮廓。

    梦龄又轻声哼唧起来,蹙着眉心,迷迷糊糊睁开眼,刚醒来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殿下,你醒啦。”

    四目相对,他也不知是哪儿不对劲儿,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虚心的事被抓了现行,竟不好意思起来,忙撤走了手,微微偏开脸,轻轻哦了一声。

    梦龄坐起身,揉揉微痒的脸庞:

    “下回你醒早了,摇声铃就是,别摸奴婢的脸,怪痒的。”

    太子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扁扁嘴巴:

    “谁让你睡着的样子像只小猫,看着就想揉两下。”

    “你不看不就得了。”

    梦龄披了衣服下床,趿拉着鞋到了碧轩窗前,打开窗扇透气。

    秋风习习,挟着一丝淡雅清爽的香气翩然而至。

    院里那株秋海棠傲然绽放,淡粉的花骨朵一簇一簇,层层叠叠如火如荼,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红润欲滴,似胭脂点点,宛若少女的脸颊,诱人采撷。

    梦龄临窗而立,微微仰起脸,任由清香扑面。

    调皮的风儿摇晃着枝头,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于空中翩翩起舞,有的乘风舞到梦龄脸畔,花面交相映,太子又看得入迷了,情不自禁吟道:

    “道院舒迟见海棠,错教坡老恨无香。娉婷独立西风里,绝胜杨妃试晚妆。”

    梦龄闻声回首,嫣然一笑:

    “好诗,恰映此景,美哉,美哉。”

    少女的脸娇媚如花,他不由自主走向她,不由分说捧起她的脸,搁在掌心轻轻揉搓。

    梦龄一双黛眉蹙成八字:“干嘛又摸我脸?”

    “风吹到你脸上,像——”

    他想了想,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像什么,干脆晃晃脑袋,道:

    “管它像什么,总之软软的,弹弹的,看着也想揉两下。”

    “什么啊。”

    梦龄打开他的手,扭身走开:

    “奴婢瞧你就是手痒,非要找个借口来折腾人罢了。”

    “再给我揉两下嘛。”他追着她耍赖。

    “哎呀,痒~”她嬉笑着躲开。

    两人一追一躲,玩闹间一个没注意,碰到了身后的黄花梨品字栏杆架格,格板上破旧的胡桃木锦盒立时滑落!

    “不好!”

    梦龄脸色大变,来不及想那么多,纵身扑去,接在怀里的那一瞬间,人也滚摔在地,她不顾身上疼痛,坐起的第一时间,急急忙忙打开盒子,见里面精致可爱的小人偶完好无损,方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摔坏。”

    太子弯腰扶她起身,嗔怪的语气带着丝心疼:

    “不过是个摩睺罗,值当你这么不管不顾么?”

    “这可不是普通的摩睺罗!”

    梦龄盖上盒子,小心放回格板上:

    “这是你送的摩睺罗,等将来你继承大统,奴婢荣归故里,就可以拿它出来,跟亲朋好友吹嘘,瞧瞧,当今圣上亲赐之物,一般人可没有呢。”

    “嗯。”太子宠溺地笑,“那我命人给你做个水晶盒子,把它装进去,风吹雨打都不怕。”

    “不不。”她又摇着脑袋改口,“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能拿出来给人看,万一不小心磕着碰着怎么办?奴婢不得心疼死啊?谁也不许看,自己留着!”

    “好~”太子依旧是那宠溺的语气,“都由你。”

    哪知梦龄紧接着道:“当个传家宝,留给奴婢的儿孙,奴婢要走在前边啊,就托给夫君好好存放着,一代一代传下去。咦,这么说来,奴婢得擦亮眼,挑个好夫君,免得他偷偷卖了!”

    笑意僵住,太子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一定要回家吗?”

    梦龄拿袖口擦拭木盒,不假思索道:

    “当然。有道是倦鸟归巢,若是不能和家人团聚,生活还有什么奔头啊?”

    太子登时无心再和她玩闹,悻悻回了屋,一言不发,早膳也只草草吃了几口,便去了文华殿听讲。

    他一改往常认真专注的做派,整个课堂都在走神,单手托腮歪着脑袋,一个劲儿地盯着天空中飞翔的鸟儿看,惹得讲读官傅瀚好奇不已,也跟着往外瞅,瞅了会儿,展开猜测:

    “李太白有诗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嗯,懂了,殿下志向高远心思缜密,定是想着如何凭借风力达成目的。”

    谁料太子轻轻摇摇头,幽幽道:

    “不,我是在想,若能化成鸟儿身上的羽毛就好了。”

    “为何?”傅瀚大为疑惑。

    “这样的话,她飞到哪儿,我就能跟到哪儿。”

    “您是一国储君,得好好待在紫禁城里,哪儿能跟出去?还是派个心腹为佳。”

    “那——那就化成风吧。”

    “风?难不成您想让别人借您的力啊?”

    “这样的话,鸟儿想飞走的时候,我就能把她吹回来,让她走不了。”

    说完,微一思索,他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

    “可风总有停的时候,鸟儿长着翅膀,想飞随时都能飞,哪能困得住呢?”

    傅瀚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

    “不是,您千方百计想困住的鸟儿,究竟是哪位高人啊?”

    太子垂下眼帘:“一个侍奉我的宫女。”

    傅瀚怔神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嗯,殿下长成大人了。”

    太子不懂老师话中深意,暗想着心事,越想越愁,下了课,回去晚膳也不吃,躺到床上,将被子一拉,谁也不理。

    梦龄以为他是思念母亲,便未多想,只由着他去。

    然而次日清早,她候在碧纱橱里,等了好久也未听里边摇铃,林林都忍不住轻轻过来,低声询问:

    “怎么还没摇铃?”

    “许是还睡着呢。”

    “殿下该去文华殿听讲了,再睡,就睡过头了。”

    “好,我去看看。”

    梦龄起身,轻轻步至里间,走到床前一看,太子睁着一双眼,顶着两只黑眼圈,望着床顶默默地发呆,不禁问道:

    “殿下,您醒了怎不唤我们啊?”

    太子不答话,仍旧发着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赶紧起吧。”

    梦龄来拽他起身,可他一个男人,直挺挺的躺在那儿,一点都不配合,她如何拽得动?

    “你再不起床,就误了听讲了!”

    面对梦龄的催促,他依然我行我素。

    “哎呀,你是想让讲读官去万岁面前告你的状吗?”

    面对梦龄的威胁,他还是不为所动。

    气得梦龄一把甩开他手臂,嘟囔道:

    “你到底怎么了嘛。”

    “梦龄。”他总算有了反应,侧脸看向她:“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你在皇城待久了,回到家应该会不习惯吧。”

    “哈?”梦龄一头雾水,“这算什么事?”

    太子却支起手肘撑着脑袋,一脸郑重其事:

    “你想啊,皇城里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你家里哪儿能比?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如何能习惯?”

    “噢......”梦龄挠挠脑袋,“可你不是会赐奴婢荣华富贵吗?奴婢又不是奢靡铺张之人,仅凭你赐的财宝,肯定够用啦!”

    太子气馁,咚地躺回床上,想了会儿,复又支棱起来:

    “不够!万一你家里欠了债,赐你的财宝都拿去填窟窿呢?万一碰上个盗贼,把你的家当全抢了呢?又或者,你嫁的夫君是个败家子,给你挥霍完呢?”

    他自以为理由充足,不料梦龄呆呆地问:

    “没了,你就不能再赐点吗?”

    他噎在当场,鼓着腮帮子思量片刻,灵光一闪,腾地坐起身:

    “能!但天高皇帝远嘛,你遇到事,还得托人给我送信,这半路要是出了意外,岂不耽误?再者,我朝务繁忙,哪里有空天天派人打听你的近况?一个顾及不到,你可怎么办?”

    这些问题委实难倒了梦龄,只好抛回给他:

    “那你说怎么办?”

    他不假思索:“当然是留在皇城啊!”

    “留下?”梦龄皱眉,“那奴婢怎么和爹娘团聚?”

    少年大手一挥,豪气万丈:

    “让他们搬来!”

    “啊?”梦龄张大了嘴巴。

    “对,让他们搬来!”

    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答案,脸上阴霾一扫而光,也不用人催了,自己主动下床,穿上鞋,到衣架前,一面自行穿衣,一面兴冲冲道:

    “在紫禁城边给他们置套宅子,你呢,时时进宫,有什么事,我第一时间知晓,也好出手不是?”

    畅想完毕,他甚感满意,笑着打了个响指:

    “就这么定了!”

    梦龄回过神儿,赶紧过来帮他系扣,瞧着那双乌青的黑眼圈,一个猜测浮上心头:

    “殿、殿下,您不会一晚上没睡,净想这个了吧?”

    “不然呢?”

    太子脱口而出,讲完之后,忽觉是否过了些,再看对面的梦龄,似被这个回答震撼到,怔在当地,亮晶晶的眼眸一眨一眨,流出感动之色。

    她的手还放在他的领口,两人的脸相隔不到一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鬼使神差地,他的一颗心微微跳动起来,像是被什么牵引着,身不由己地想靠近她。

    就在他俯下脸,要往她脸上贴时,她撤回放在他领口的手,横在他们之间,竖起大拇指,正色庄容,由衷赞道:

    “真讲义气!”

    明明是夸人的话,他却莫名的泄气,脸停在那里,进吧,进不得,退吧,不愿退。

    好在梦龄似想到了什么,自己主动撤回了手,摸着下巴道:

    “不过等奴婢嫁了人有了孕,挺着个大肚子,就不方便时时进宫了。再者您朝务繁忙,奴婢哪好意思总来叨扰您。”

    他心口莫名一堵。

    梦龄还在继续:“最好的办法,就是奴婢擦亮眼睛,寻一良善之人做夫君,我们一起守好家业,再多雇些护院,防着那些盗贼,这样,就不必麻烦您啦。”

    她美滋滋地畅想着,脸上情不自禁浮起微笑,浑然不知对面的太子越听越堵,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一改先前的兴奋,闷闷地回了句:

    “再说吧。”

    而后垂头丧气,一声不吭的走出里间,快速用了早膳,去往文化殿听讲。

    当日,他在文化殿直打瞌睡,脑袋一下一下的往下栽,讲读官傅瀚拿着戒尺砰砰敲他桌子:

    “殿下,再睡天就黑啦!”

    他艰难的睁开惺忪双眼,迷迷糊糊道:

    “老师,学生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嚯。”傅瀚又气又笑,“敢情您今儿个是在梦里听讲啊,说吧,什么问题?”

    他仰起脸,神情无比认真:

    “鸟儿想去宫外成家,怎样阻止它好呢?”

    傅瀚只觉好笑:“你娶了她,她不就嫁不成别人了?”

    娶她二字犹如一道强光,瞬间照亮太子心扉,令他找明了方向,一双星眸也变得亮晶晶地:

    “太子妃怎么选?”

    傅瀚轻捋胡须,缓声道:“按太祖定下的规矩,本朝选妃,需得从民间采选一批良家女入宫,经过层层筛选,最后由万岁、太后、皇后娘娘选出品貌最优者,立为太子妃。”

    “噢,得去民间啊。”太子颇有些沮丧,又问:“那怎样才算良家女呢?”

    “自然是家境清白的女子。”

    “那——亲友获罪呢?”

    “不可不可,医、巫、商贾、百工也不可,另外大臣之女更要排除在外,得是低级官员或平民百姓家才可。”

    “懂了。”太子若有所思。

    他平日里一向好学,少有打盹儿的时候,今儿个困成这样,傅瀚着实不忍,主动道:

    “殿下,你若身子不适,今日便歇着吧。”

    “不,不能歇!”

    太子语气坚定,用力揉揉眼睛,拍拍自己脸,强打起精神:

    “下午,还得去刑部!”

    刑部。

    刑部侍郎朝官帽椅中的太子行了个礼,道:

    “殿下,您问的事,已经查明了。”

    “讲。”

    “张梦龄的伯父张岐,原本是都察院监察御史,成化十一年冬,他上折弹劾贵妃娘娘的弟弟——锦衣卫千户万通抢夺人妻。恰逢万岁增设西厂,命汪直为西厂提督,没多久,西厂便查出张岐收受贿赂,而张梦龄的父亲张峦,也受到牵累,被抓进大狱逼供指证。为了保住他兄弟两人性命,张家散尽家财上下疏通,最后张岐革职,张峦从国子监除名。”

    太子听完,脸上现出嘲弄的笑:

    “前脚刚上折,后脚就获罪,这么巧的吗?”

    刑部侍郎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笑道:

    “案子是西厂办的,巧不巧的,得问汪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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